曼丽说:"轮椅是你买的吧?今天早上工人送过来的,小飞喜欢得不得了,看他高兴的!"我说:"我都给忘了……唉,事太多……黄老师呢?"曼丽说:"她出去买菜去了……她嘴里不说,但我知道
她也挺高兴的,这下小飞方便多啦!正好,今天天气不错,你可以推着他出去转转了,省得闷着难受。"
"好啊,好啊。"我把不快的心情一下子放下了,走过去推动轮椅,说:"小飞,我就带你去江边吹风好不好?要不等着冬天天气冷了就不好玩儿了。"小飞拼命地点着头,"恩、恩"地回应着,我知道
他有多么开心,他开心,我就感觉到幸福了,哪怕一切幸福都是暂时的。
99
这个季节里,江水就要干枯了,裸露的褐色泥沙象老人光秃秃的脊背,上面的水草也枯干着在风中突然折断。
我推着小飞绕过江边,然后在桥上听了下来,有风,吹得他头发凌乱,我用风衣盖紧他的身体,蹲下来,从后面把他抱在怀里,温暖又亲密。
我把嘴唇贴在他的耳朵上,碰触那软软的耳垂,嗅他身上传来的气息,无比熟悉。
我止不住地叹息,一遍又一遍,江上的风迷了我的眼,小飞,你冷了么?
小飞啊,你从来没讲过一句话,你能告诉我,你爱我吗?
小飞,我是多么喜欢你啊,那种喜欢没有任何一种感觉可以替代,没有任何人可以取缔。在你小时候,在你只有十几岁的时候,你用唯美又神秘的舞姿蛊惑我,吸引我,让我雀动,让我迷恋。而今
天我们又在一起了,我仍然睡在这个梦里不愿意醒过来呢,让我深深爱恋的是你的磨难,是你容颜不老肢体已残的沧桑……
小飞,哥哥可以吻你吗?用那最亲密的感觉、零距离的接触让我感知你的存在,你柔软的嘴唇是心灵的端口,连接着你的魂魄,你芬芳的气息是我愿意沉醉千年的咒语,我知道,自始至终,我要的
是你,和你在一起啊。
和你在一起,死去也愿意。
突然,小飞哭了,我看见他的角膜发红,睫毛颤抖,眼角含不住晶莹的泪水,缓缓往下滑,在风里散成璀璨的光点,如破碎的珍珠抹下的无限亮光,若隐若现。
你听到我心底的话了?
我埋在心底最动情的话语,不是美丽誓言,也无须表达,你竟然能够感觉得到么?谁说你是自闭症呢?不是的,不是!你懂得爱,你渴望爱,你爱我。
唉,小飞……
直到夕阳西下,我才推着轮椅带小飞慢慢往回走,心里沉浸着又爱又叹的感怀之情。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刻啊,我真想时光就此停止,我们就此白头。
我先把小飞抱上了楼,又搬轮椅。回到楼上的时候,黄小秋已经做好了晚饭,正在摆桌子,她没说什么话,但拿了四副碗筷,我知道她暗示着留下我来吃晚饭。
曼丽顺水推舟地说:"还愣着干什么呀?快去带小飞洗手,开饭啦!"我立即风一般推着小飞进了卫生间,帮他洗了手,出来的时候看见黄小秋摆好了桌子,还开了一瓶红葡萄酒,没有高脚杯,她拿
茶杯给每个人都倒了满满一杯酒。
茶杯里的红葡萄酒暗红甘醇,给晚餐增添了无数温暖又暧昧的情调。
沉默了很久,黄小秋终于说:"唉,我也想通了。象这样,小飞也不可能成家立业了,将来我一死,他能怎么办啊……小肖,我希望你能永远象今天这样,要对小飞负责……"曼丽说:"看你说的,
别这么悲观嘛!我们不都好好的?等培训班开学了,我就请你过去帮忙,到时候大家都有事儿做了。"黄小秋说:"算了吧。我不想看到刘大伟。我还是留在家里照顾小飞的好。"曼丽说:"呵呵,肖
也会照顾小飞的,今天你们散步散得不错啊。你说是吗,肖?"我连连说:"是啊是啊,黄老师,你放心吧,我会好好对待小飞的……谢谢你……"黄小秋苦笑了一下,说:"这个……我倒是相信……
可有些现实的问题还是不能回避的……你跟你家里人怎么说的?你这样跑来跑去的总不是常事儿,也不好。"
"我……"我说:"没事儿,还没说呢,她们不会有意见的,照顾一个朋友,这不是应该的嘛。"黄小秋说:"那就好。"
晚上八点多,我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江边路,带着某种酒的余温在汽车晃动中昏昏沉沉。我也不愿想那么多了,现在的日子就象在捱刑期,能到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吧。
我摸黑回到了家,推开门,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毛毛的房门是虚掩着的,透过来一缕灯光。
我推开了房门,偷偷看看,不知道刘梅和毛毛在不在。
在门缝里扫了一圈,刘梅并不在房间里,床上只有毛毛一个人,正靠着床头坐着,用被子裹着身子,脸上还有泪。
我推门进去了,问毛毛:"毛毛你干什么呢?哭鼻子?你妈妈呢?"毛毛看到我立即扑了过来,抱着我大哭:"妈妈不见啦!妈妈不见啦!妈妈……"女儿哭得我心烦,我忙哄了哄她,问:"你知道妈
妈去哪儿了吗?你吃饭了吗?"毛毛还是哭着,说:"我不知道妈妈去哪儿了,爸爸,我饿……"我心里顿时气氛了起来,这个刘梅竟然失踪了?竟然都不给孩子做饭吃……我抱着毛毛在房间里四处
找了找,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迹象,又给毛毛冲了杯麦片先对付一下肚子。正胡思乱想着准备打电话给绢子问问,手机突然响了。
电话是曼丽打来的,我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她就急切地叫:"肖!来了一个人……是你老婆吧?她又叫又闹的,都把小飞吓坏了,现在黄小秋正发脾气呢!……"果然,隔着电话我听见那边传来刘梅
和黄小秋的刺耳的吵闹声,我的心突然象被一根针扎中了般,紧紧地抽搐在一起。
100
我没有挂电话,一边叫:"你把电话给刘梅,我要跟她说话!"一边抱起毛毛往外跑,叫了一辆出租车往江边路赶。
刘梅接过了电话,只说了一句话:"我跟了你一天,我什么都看到了!告诉你,你解决不了,我帮你解决!我告诉你姓肖的,你别以为我刘梅是好欺负的!!"说完就"啪!"地挂断了电话。我再打过
去,曼丽竟然关了机,我急得如同面临火山洪水,生怕出了什么事情,催促着司机加快速度,再加快。
毛毛已经不哭了,小脸惨白地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怕她吓坏了,连忙哄着她说:"没事儿,没事儿,我带你去找妈妈。"毛毛缩在我怀里瑟瑟发抖,我的心更加忐忑了,只想立即赶过去,
阻止一些我无法预料的事情发生。
抱着毛毛一口气爬到了楼上,房门没有关,我一把推开门冲了进去,客厅里只有刘梅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气喘吁吁的,用一种复杂陌生的眼神看着我。
我把毛毛往她的怀里一塞,冲到里面的房间里,打开灯,没有人,床铺散乱着,东西四处丢得象垃圾场一样。
我又推开另一扇房门、厨房、卫生间……没有人……
我猛回头,盯着刘梅,我叫了一声:"小飞呢?!!"
"你吼什么吼?!"刘梅叫:"你就知道那个小飞小飞小飞!!是你逼我的,你还问!!"我说:"小飞呢?"刘梅不说话,毛毛吓得大哭。
我叫:"小飞呢!!!?"刘梅说:"走了,他们都走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我叫:"去哪儿了?!!你都跟他们说了什么呀啊?!小飞去哪儿啦!!!"我疯狂的样子定然是无比可怕的,我的眼睛
也定是血红的了,我只感觉自己的胸腔里一热,一股热流冲了出来,鼻子一抽,鼻血猛地喷了出来,我捂住,猩红的血还是顺指缝往外冒着,滴滴答答洒了一地。
含着血,我凄绝地叫:"小飞呢?!!"刘梅被我的样子吓了一跳,叫:"你疯了你啊!不就是一个瘸子吗?!他走了!!他们去火车站了,再也不回来了!!"小飞!!
我的泪水一下子喷薄而出,混着血,我顾不得去擦,扭头往楼下冲去。
不行!我要找回来,小飞!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刘梅抱着毛毛追了出来,刘梅喊:"你回来!!"我不理她,拼命般急速奔跑,在楼梯上摔倒又爬起。
刘梅尖声地哭叫了起来:"你回来啊!肖!!你回来!!你干什么啊你?!!"我截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火车站,后面刘梅也上了一辆出租车紧紧追了过来。
一路上我心里无数边无助呼喊着,小飞的名字,小飞不要走,小飞不要走啊!!
小飞不要走,小飞不要离开我,哥哥是爱你的啊!!小飞,都是哥哥不好,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让你吃了那么多的苦,你就让哥哥来补偿你好吗?小飞不要怕,小飞你不要躲藏我啊,我已经失去
你一次了,我不能再失去你了啊,小飞……
我冲下了车,冲进了候车室,冲到每一个角落里,找寻,疯狂找寻,没有目的,没有方向,这惶然如同世界末日的时刻,让我突然把思绪游离到了十年前,又纠缠在眼前……一切是真的么?我是在
十年前的时刻与坏人争夺小飞,还是在十年后与亲情决斗争取小飞呢?我不知道了,我分辨不出来了,我没有时间去分辨了,我的小飞,我这世界中最后的希望,最后一丝幸福啊,如同勉强燃烧的
蜡烛,它就要熄灭了吗?不,不要啊,不要!!不要这么残忍,不要!!
可是没有,没有小飞的影子,四处都没有。我冲到广播室里,叫播音员一遍又一遍地呼喊,希望小飞能听到,能回来……可是我知道,小飞他们即便听到了,也不会回来了,不会了……
我不顾一切地冲进播音室,恳求着播音员,强行地抢过她手里的话筒,声音嘶哑地叫:"小飞!!"
"小飞,你听到了吗?小飞,我在找你啊!求你不要走,求你不要离开我!!小飞……黄老师!曼丽姐!!你们不要走啊!我求你们啦!我只想要这一次机会,我只有这最后一次机会了,你们给我
这一次机会吧……我犯过的错,做过的傻事和选择,我那些懦弱和愚蠢的妥协,我都不要再在乎啦!!小飞!!小飞啊!!!相信我,我会处理好的,我一定会处理好的。我只是想照顾你,我没有
你不行啊!!你们回来吧!回来吧!!小飞!!!……"满脸是血的我被车站警察拖出了播音室,我仍哭叫着。无数人围了上来,我跌倒了,被人往外拖着,浑然不觉得痛和羞耻,象十年前在站台
上一样,我失去了所有虚伪和虚荣,赤裸的痛楚如灵魂的舞蹈,我只想瞬间死去吧,飞天而去,不再流连……
夜已深,我坐在车站广场外的花坛边儿上,用餐巾纸擦着脸上的血迹,垂着头望着青砖地面,不做任何徒劳挣扎了。
人们走进走出,我无视所有目光,街头车来车往,我无视刺眼灯光,我坐在那里仿佛坐在十年前,黄小秋拖走小飞的时候,那样肝肠寸断,那样万念俱灰。
远远地,刘梅抱着孩子小心翼翼地靠了过来,毛毛叫:"爸爸,回家,爸爸,回家……"突然,我听到身后车轮摩擦地面的"吱呀"声,我猛然转头,灯火阑珊的地方,小飞吃力地扳动着轮椅向我走来
,他的身后,黄小秋和曼丽满面泪痕紧紧跟随着。
我恍惚地站了起来,西风正劲,呆呆伫立,身前身后,都是泪水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