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之时————bei
bei  发于:2009年04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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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一分钱

没有公民权

拥有的全部

是我骄傲的心

八月中旬,天酷热难当。

太阳在头顶直照,白晃晃得刺眼。

外面看不见人,田野和村庄都无声的静默着。

突兀的,一个壮年汉子从茂密的庄稼地里钻了出来,嘴里不停的叫骂,“小兔崽子,我打断你的腿!”

前面被他追的少年,半长的发遮去了面貌,双手沾满新鲜的泥土,裤兜里鼓鼓囊囊的,不知装的什么。

显然,他在逃跑方面是个行家,那汉子终是没追上。

汉子在村口住了脚,大口的喘着气,恨恨的骂道,“张风起你个小王八羔子!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李德财在小同庄当了一辈子的村支部书记,比起村里人,日子过得舒坦得多,当然这是指在张风起这个“小王八羔子”出生前。

目不识丁的张老五夫妻能给儿子起这么个诗情画意的名字,并不是突然间冒出了什么学问。

小同庄位于苏北丘陵平原,是典型的半渔半耕的苏北农村,贫穷但不饥荒。

由于靠着大湖,一年有那么几次大风是免不了的。隔几年,总要在湖上翻几条船,给龙王爷送去个把人。

所以每到大风时节,行船的人家就很紧张,稍微冒出点苗头,报警的人就要敲着锣,喊道,“风起了,风起了,各家快收船,龙王爷招女婿了!”

张风起落地,正赶上外面喊“风起了”,抱着他的堂姐就说,“五爷,七弟叫‘风起’,比叫富贵啥的强,成么?”

张老五笑道,“成。”

那年的大风刮翻六条船,有三个人受伤,还有一个捞起来的时候只剩下半口气。

后来,每次张风起把李德财气得直跳脚的时候,李德财总免不了提提陈年旧帐,“这个小王八蛋,一出生就没好事。”

今天也不例外。

张风起照旧蹲在地上,听李德财拍桌子。

张老五家没有船,只能靠种地为生。

张风起小的时候,张老五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都还没成家,虽说有个大哥,文革时被打成右派,得了精神上的毛病。

所以上面的老人,下面的弟妹都靠张老五照应,他没有别的手艺,除了种地,给人家盖房子,支炉罩的时候搭把手,赚点“外块”,勉强度日。

当然也就没钱给儿子进学堂。

张风起这个小混蛋倒是不闲着,成天在村里村外踢腾小脚丫子,今天吓跑二狗家的猪,明天烧光老满家的草垛,顺带还打了邻村的小东倌,扯破了他爷才给他买的新褂子。

来告张老五小儿子状的三村四庄,男女老少早把村委会办公室的门槛踏成了地板。

三个月前,县里说要盖工业园招商引资,征了小同庄七十二户的地,既没给补偿,也没给安置,开了辆挖土机一早进村,把七十二户的田铲成平地。

当时正值满地麦熟,就等收割,七十二户颗粒全无。

到乡里讨说法,说是县里的命令,乡里无权过问。

到县里上访,说越级上访,再不离开信访办,一律拘留。

到省里告状,状子人家接了,客客气气,满脸笑容,说一定严肃查处,给农民兄弟一个说法。

回村的当天,在半路上,去的十个人进了派出所的拘留室,半个月后,每个人在“绝不闹事”的保证书上盖了手印,放了回来。领头的那个右手被拧残了,就是要回地也干不了农活。


有识文断字的写了信去中央,石沉大海,了无音讯。

民告官难,农民告官,难于上青天。

自从中国有了农民,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当权者对他们真心的仁慈过,因为中国是以农业为基础的大国。

土地国有,据说相当多的理论都证明对于农民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但是太多的事实证明,农民的田总是随时随地被以国家的名义任意宰割。

失了土地的七十二户人家,作些零散活计,煎熬维持。

在这个人口多到去餐馆端盘子都要托门子的时代,象张老五夫妻这样年纪大,不识字的农民,是没有人要的,张风起又还不满十六岁。做小生意也没有资本,日子的艰难可想而知。

最后,张老五总算找着一个给开货的搬蔬菜的活,一个月能赚近三百块钱。

所谓开货的,就是大蔬菜贩子,在以农业为主的县城比较常见,他们雇辆卡车,到乡村市集收菜,或者去外地兑购,夜里十二点到农贸市场开给小的蔬菜贩子,一斤菜赚取几分或一两角钱的差价。


这就需要人把几十斤甚至上百斤重的菜从卡车上扛下来。加上天黑,有不少哄抢的无赖,更需要车上有自己人,否则他们爬上车,搬了货就走,根本不付钱。有些小贩甚至会被这些无赖当作踏脚板踩伤。


雇不起帮手的开货的,几分钟内就能损失几百斤的菜,而一辆卡车也就能装千把斤的菜罢了。

这个活非常辛苦,非常脏,钱又少,年轻人不愿意干,多是一些五六十岁的实在没有办法的人才去。

繁荣丰富的农贸市场里,每片菜叶都沾了太多人的血汗和眼泪。

一个月只有不到三百元收入的张老五家,温饱是难以保证的,所以十五岁的张风起,在他众多的“恶行恶状”里又多了一条,“偷地”。

四乡八野没有“小兔崽子”张风起没刨过的地,不管是花生,芝麻,西瓜,黄瓜,还是土豆,番茄,山药,只要能生吃,或者能在火上烤熟的东西,都在这个“小王八羔子”的势力范围。


张老五虽说穷,虽说不识字,但为人正直,家世清白,可不知怎么就生出这么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小畜生”,闹得小同庄里里外外鸡犬不宁。

平日里,张风起是没有哪一天不刨个三四家地的,来告状的不少,骂也骂了,但大家知道他家的情况,没有当真要治他的。

可这次他刨了大同庄贺老九的地,这个贺老九,周围一带没有不知道的,刺猬过他家的门,都能被他拔下三根刺来,何况张风起拔了他三个一斤重的萝卜。

扯着嗓子说萝卜地被踩坏了,不赔一百块钱决不罢休。

一百块,到哪里去找一百块,把张风起卖了倒贴一百块都没人要。

“你说说看,说说看,”已经把过去十五年所有骂过的词都骂过一遍的李德财再也找不到新词,“今个晌午,你小子吃得饱饱的出门,怎没过半个钟头,就饿鬼了?”

午饭前,张风起在李德财家厨房偷剩馒头,被他老婆撞见,留他吃了饭,本以为在晚饭前,不会再有人来告状的李书记饭后一根烟还没抽完呢,就接到大同庄村长的电话了。

李德财那不知道是第几张的办公桌如果而且显然很快就要退休,或者说进炉膛的话,一定是跟张风起脱不了关系的。

“啪啪”的拍着桌子,李德财向张风起吹胡子瞪眼,“小王八蛋,你说句话,咋非要去刨贺老九的地!”

张风起见他骂够了,才开了口,语气是理直气壮的,“他家萝卜熟了。”

十五年来,早已理解张风起思维逻辑的李德财还是被他气得七窍生烟,“为什么偷贺老九的萝卜”,因为“他家萝卜熟了”,别人家的都没熟。

人同兽言,那是谈不出个所以然的。

“你你你,你个小混帐,县里刨了你家的地,你就刨别人的地,是吧?有本事你去给我刨县委书记的地去!”李德财指着他的头发火。

“他家地在哪?”张风起认真的问。

李德财差点没背过气去,这小犊子还当真了,“全县都是他的地,你刨得了吗?”

张风起转身就走。

李德财叫道,“我话还没说完,你个小王八羔子又对哪儿跑?”

“县里。”张风起低着头往外走,任李德财在后面又骂又喊。

晚上,张婶来哭儿子不见了,李德财问了半天人,总算有个刚从外面回家的说,看见他翻上了运沙车,大概上县里玩了。

张风起有时在村里呆烦了,偶尔也去县上,没出过什么事,所以大伙也就放了心。

县里正在办“对虾节”,很热闹,有不少附近城市的人来吃虾。

现在许多小城镇都办这个节那个节,螃蟹节,龙虾节,芦荟节等等等等,说是为了刺激旅游,发展地方经济。其实为了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本届“对虾节”上主持人说的恭维话里,那句“对虾节是百姓的节日,干部的生日”,后半句倒是一点没错。

听说县里投资五百万,请了省里的名导演和歌星笑星办了一台露天文艺节目,传闻最贵的是某知名笑星,花了三十五万。

文艺表演就在县委门前的广场。号称有上万人观赏,其实全是派票,最便宜的五十,最贵的三百,反正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还必须买件印了“中国对虾节”字样的文化衫才能进。


当然“对虾节”不仅是“干部的生日”,也是“校长老师们”的“生日”,虽说派了票,可大热天的,拿了票的人恐怕也没几个去。所以学生就有用场了。

学校将每个学生以三十元的价格“租”给县里充门面,所以观众席上清一色的中学生,举着小旗子在日头下曝晒,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的腰包呐喊。

张风起不知道县委书记是啥模样,上不起学的他当然家里也没有电视,见不着天天上县新闻的书记尊容。

但是“对虾节”给了他很好的机会,张风起来的这天,是闭幕式,少不得要书记局长的讲几句场面话。

县委广场有墙有门,还有警察,但那墙比起村会计家的枇杷数矮多了,警察也和老满家的几条大狼狗不能比,所以张风起轻松的进了广场。

眉疏眼浊,脸吹得像树皮,真是难看。张风起在墙根撇撇嘴。

确定完目标,他出了广场,打听好县里干部的住处,从一家包子店的老板眼前“拿”了几个包子,他开始了狩猎。

村里人常说,张风起是个野狍子,现在这只野狍子静静的守在了县委书记家的别墅洋房前,等待猎物的出现。

虽然县里征地没给安置费,但是李德财手里原来是有那么几千块钱的,那是去年大湖涨水,国家拨发的救灾款剩下的,本来他想买几千斤稻子分给征地后的特困户。

可上个月乡长母亲“六十六大寿”,这些钱当了份子。所以李德财,这个与其他许多村支部书记比起来,还有那么点良心的小同庄村支书,对这几十户心里多少有愧。

现在张风起捅了这么大的娄子,如果可能,他希望把这小子的小命保住。

他早知道这小子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但哪里想到他会把他一句气话当真。

县里来了话,县委书记被人打了,打得还“不轻”,小道消息,“脸都被打肿了”。

各级党委都下了死命令,严密封锁消息,同时进行大搜捕,要把全县八十万人一个一个过筛子,查找“凶手”,据说“凶手很可能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李德财一听就知道是张风起这个“小王八犊子”,除了他,又还能有谁呢?

村里有个常出外做建筑工的刘二,在建筑工地混久了,也能当个小头头什么的。

连夜,张风起跟着刘二离开了哭得肝肠寸断的父母,到大城市当了“盲流”。

嘱咐好了,人家问就说十八了,是刘二的外甥。

大城市和县里不一样,楼很多,人更多。

张风起不会盖房子,所以干的是搬砖头,和泥浆,抬钢筋,扛水泥柱的活,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除非下大雨,否则没有休息日,工资一天十五元,要到房子盖起来才能给钱,每天供两顿饭,中午烧黄豆芽,晚上煮大白菜。


他们现在是给一个中学盖教学楼,预计年底完工。

张风起还找到了一个“外块”,替周围学校的学生打架,一次十元到二十元不等。

今天趁着他中间休息的空隙,又有人找他“谈生意”。

说对方是个难对付的,所以开的价比较高,一出口就是二十。

张风起摸摸自己的口袋,分文没有,于是他说,“翻一倍。”

“太宰人了吧。”一个男孩说。

“那我走了。”张风起转身。

“三十,三十,就这么多。”另一个急忙道。

十六岁的向北高中二年级,爸爸在地税厅工作,妈妈在电信局,都是好单位,所以他们家早早的进入了小康。

他妈妈想让他中学毕业就去留学,而他爸爸希望儿子大学毕业再去喝洋墨水,在这个城市里几乎所有家庭都把送孩子出国作为目标的时代,这种事情并不稀奇。

向北有个姑姑在美国,嫁的是麻省理工大学的某“华人教授”,她极为赞成侄子去美国,在电话里一个劲说美国的教育水平多高多高,出来后多么多么有出息云云。

夕阳西下,天边仿佛涂了胭脂,殷红一片。

微风拂过面颊,柠檬黄的银杏叶撒落脚下。

这是一个绚烂,美好的秋日。

向北放了学,他家离学校不远,每天步行来去。

所以走的多是安静的胡同小巷,比大路近。

当他察觉到危险的同时,被人在背部踢了一脚。

回头的刹那,见到一双藏在半长额发里的黑眸,然后,脸上重重挨了一下。

他不认识他。

吃惊的向北没有来得及防卫,就倒在地上。

他抱住头,挨了几拳,一脚扫在对方的腿上,翻身压住他,“你是谁?”

对方在他胸口推了一把,没有推动。

几乎在同时,向北额角吃痛,用手一摸,满手是血,对方把他踹开,脚踏在他的胸口,扔了手里的石头,“喂,我是王和平雇来教训你的,离他的女朋友远点,知道吧!”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向北捂着流血的额角,拾起书包,是他?向北想起来了。

打他的这个人是给他们学校盖楼的一个民工。

之所以他能认出来,是因为有一次,他们的班主任曾经拿这个小民工做过反面教材。

她当时指着窗外的建筑工地说,你们现在不好好学习,将来考不上大学,就会跟那个小孩一样,作苦力,当要饭的。你们看看,他跟你们不也差不多大吗。

坐在窗边的向北就随意瞟了一眼,他们破烂土气的衣着多少给他留了点印象,在这样繁华的大都市,这种人确实显得比较刺眼。

当然,并不是因为这一眼,向北记住了他,只是后来他从同学的口里也听到过他,说他是个为学生打架的“付费打手”。

他们学校是升学率很高的重点高中,也是名校,很少有人“雇他”,但是附近的几所职高技校以及普通中学都有人“雇过他”。

据传当地一些“不良少年集团”好像还三番五次的招揽过他。

这些话对于向北而言是比较新鲜的,所以不能不让他有印象。

伤口缝了两针,两周后才好。向北的父母很生气,想去学校质询,被向北拦住了。

又过了几周,午饭的时候,有同学来叫他,说有人找他,就在附近的某个小树林里。

向北虽然纳闷,还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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