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夫利又问:"港口是什么感觉的?我是生在面海的普利茅斯,在我想来,要从那条狭窄的提久河逆流而上应该是很困难的事情吧......"
海斗蓦然惊觉。
(是了!杰夫利是为了要打听情报才对卡撒贾如此奉承的!)
但是被酒夺走了注意力的西班牙人丝毫没有察觉这一点。
"即使对习惯了的我们来说也是够麻烦的。里斯本是个难攻易守的城市,一旦深入攻击的话,风一停就会被敌人切断退路。"
"那不是说,由于风向的问题,有时也不能从里斯本出海吗?"
"到那种场合不是也不用出去么。"
卡撒贾带着笑意又喝了一口白兰地。
"论起打仗来里斯本可是齐心合力--真的是个很难从海上攻下的城市。所以我们也不得不通过陆战拿下它啊。"
"原来如此......"
杰夫利的眉毛微微地皱了起来,但是在卡撒贾注意到之前,就再次变回了魅惑的笑容。
"卡撒贾先生真谦虚呢。以勇猛果敢著名的西班牙军队无论多么困难也一定能克服,肯定会攻克下来的。"
被拍了马屁的卡撒贾更加开心了。
"英格兰军队不也是相当了得的吗。本来军队就是这样,被不同的人领导能力就会有着很大的不同。"
"的确如此。那么,让我们为世界上最优秀的两支军队干杯吧。"
杰夫利这之后也巧妙地劝着酒,引出重要的情报。一年前无敌舰队将根据地转移到了里斯本,因为那里存储了大量的葡萄牙人制造的鱼干等食品和桶装的饮用水。
(桶......)
海斗睁大了眼睛。
(是马迪拉群岛那里做的桶子!德雷克袭击了航向里斯本的船只,把桶材全部烧掉了。所以无敌舰队就和这之前的我们一样,因为用没有干透的粗糙木桶装水,落到了为腐败的水所苦的境地里。)
海斗考虑着。德雷克是预见到这一点而烧掉木桶的吗?还是说,只是偶然而起的幸运呢?如果是后者的话,那就有问题了。
(对杰夫利说袭击从马迪拉来的船吧。以备万一圣法兰西斯没有发现木桶的重要性的情况......)
烧掉木桶的事情是"史实",那么就算自己进言了未来也不会改变的。海斗做了这样的解释。
"哎呀呀,终于瘫下去了。"
俯视着趴在桌子上发出鼾声的西班牙人,杰夫利说。
"被他喝掉那么多贵重的白兰地。"
"可是,也收获了比那更多的情报是不是?"
海斗的话让杰夫利笑了起来。
"的确。你也干得好啊,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把杀风景的船舱装饰得这么优雅。托你的福,卡撒贾才能这么放松。"
"莫非只有那边的船长喜欢啊?"
"这边的船长也很喜欢呢。"
杰夫利的手在铺在桌子上的丝绢上滑动着。
"我觉得雇了你真好,我的船舱侍者。"
"谢谢你,船长!"
海斗掩饰着自己的喜悦。努力了真好。既然无论如何都要劳动的话,那么当然是为能认同自己的人劳动最好啊。
杰夫利打了个大哈欠。
"我都想睡了。真是好长的一天啊。"
看了看烂醉如泥的卡撒贾,海斗问:"这个人要怎么办?"
"扔到木材库里去就是。那里的门最结实,现在人手不足,抽不出人去监视他。啊,我不是让你把他运过去,叫别人来做吧。"
不在这之前说不行,海斗做了决定。
"能再耽搁你一会儿吗?"
杰夫利皱起眉头。
"什么事?"
"听了你们的话想到了一件事......我们也是要去里斯本的吧?"
"啊。"
"无敌舰队的饮用水桶是从哪里运来的?"
"以大舰队所用的数量来说,只靠本土做不过来的。伊比利亚半岛那里森林太少了。"
"如果把那些桶夺过来呢?我们不用也没关系,丢到海里去都可以......"
杰夫利的眼睛里闪过锐利的光芒。
"原来如此。木桶不足的话,饮水也就不足了。"
海斗点头。
"就算性能再怎么好的船,只要操纵的人变得虚弱也就开不起来了。"
"没错。"
两个人对视一眼,彼此坏坏一笑。
"有做做看的价值。不过水手们会抱怨的,为什么我们老是袭击没有宝物的船只。"
"让他们闭上嘴不就是船长的责任吗?"
"居然敢说这种没大没小的话,看我先塞住你的嘴。"杰夫利瞪瞪海斗,马上又换回笑容说了下去:"看在刚才的建议面上,这回先饶过你啦。好了,去叫人来吧。"
"是。"
海斗刚要转身,仔细一想又停住了。还有一件事是必须说出来的。
"那捷尔到哪里去了?我一直在找他,但都找不到。"
"去指挥斯蒂拉·玛丽斯了,有什么事吗?"
"我不向他道歉不行的......没有他的许可就进了粮食仓库......"
海斗求救似的看着杰夫利。
"这不是很重大的违反命令吗?又要用水惩罚我了吧?"
杰夫利不禁失笑起来。
"什么啊,你那张可怜巴巴的小脸!"
"可是,被那捷尔骂好恐怖啊。"
"的确也是。就连我,被他骂的时候也是抬不起头来呢。"
"会把船长骂得抬不起头来的航海长也是天下少有啊。"
"我不是说过吗?我喜欢天下少有的东西。比如生在日本的水手什么的。"
杰夫利捉弄似地说着,轻轻地拍了拍海斗的脸颊。
"别担心了。他要说什么都有我担着就是。"
海斗松了口气。
"谢谢您,船长!"
杰夫利爽快地点点头。
"你的肚子也饿了吧。快点做完工作吃点东西。今晚特别,这里的东西只要你喜欢就随你吃好了。"
"太好了!"
海斗脚都不沾地地飞出了船舱。桌子上剩下了盐腌肉和做为下酒菜切来的乳酪,还有小山一样的苹果。虽然全是每天都不得不吃的东西,但能饱饱地吃一次还是非常值得高兴的。这可是对船员们来说最高的奢侈呢。
被白兰地的精灵引导着在船长室睡着的米凯尔·卡撒贾,在不知不觉间就被带到了吃水线以下--也就是海面下的木材库,在连鼻尖都看不到的一片黑暗中醒来。
"......这、这时是?我到底是......船长!洛克福特船长在哪里?可恶,什么也看不见!为什么会看不见......莫、莫非,在我喝醉的时候弄瞎了......不,不对,没有问题,我不感到疼痛。只是没有光线吧,可恶,这令人不舒服的黑暗。就好像所有的生物都死绝了一样......"
话说到这里中断了,卡撒贾连声音都变了调地叫起来:
"......死!难、难道这里是地狱?我已经死了......是了,我在睡着的时候就被杀了,连最终的涂油仪式都没有做......啊啊!怎么会这样啊!我一定是中了那个金发恶魔的圈套!愚蠢的米凯尔!你为什么会从心底里相信了德雷克的下属啊?不,该谴责的是那背叛了我的人!我要永远诅咒那些英格兰人!啊啊!神啊,请赐给我这悲惨之人您的拯救吧......!"
仓库隔壁就是作业场,在那里的船上木匠托马斯被那没完没了的悲叹弄得烦不胜烦,就狠狠地踢了一脚门叫道:"吵死了!这里是船底,当然会暗了!连这点你都分不清,亏你还算船上的人!"
"哦哦,是声音......!"
卡撒贾像得了救星一样地问:
"虽、虽然不知道是谁,但那边的朋友,请你务必要告诉我!我还活着吗?"
"哪有人会让尸体留在船上啊。是战友的话就用帆布仔细包起来水葬,是西班牙人就直接扔到海里去喂鲨鱼。所以说你在船上只是杵着好看的吗?"
似乎是想像到了最糟糕的事态,卡撒贾吓得魂不附体。
"阿门,玛利亚!请从这些残酷的异端者手里保护您的仆人吧!总有一天,受到祝福的天主教之王的军队会消灭这些家伙,洗雪他们加诸于我的耻辱的!"
又踹了一脚门,托马斯怒吼了:"你再不老实一点我就真的干掉你!用钝钝的锯子慢慢地锯掉你的脑袋!如果你不想变成那样的话,就给我像个俘虏的样子乖乖地呆着!"
卡撒贾立刻紧紧地闭上了嘴。
"那之后他就一直没再言语了,是怕我真的会那么做吧。"
当海斗给卡撒贾送早饭来的时候,托马斯笑着对他说。
"他在做什么?这么担心,恐怕不可能睡得着吧?"
"谁知道,多半是像个天主教徒一样,一边亲着十字架一边向圣母祈祷吧。"
海半看看仓库的门。
"这么暗啊,连卡撒贾船长在不在都看不到。能不能借一盏油灯?至少在吃饭的时候照个亮。"
托马斯耸耸肩。
"虽然我觉得这也太为那个西班牙混球着想,不过算了,既然你两只手都占着,那我来给你拿吧。"
"谢谢。"
将盆子端在胸前的海斗静静地跟在托马斯后面进了木材舱。
忽然出现的光明让卡撒贾忽地抬起头来。他没有乖乖地坐着,而是呆站在原地。
"是你......"
"我拿食物来了。"
"谢谢你。可是,在此之前我还有更紧急的事情......"
海斗想到卡撒贾会站着的理由了。喝了那么多酒,现在膀胱一定憋得要炸了吧。多半在自己来之前都在顿着脚忍耐着尿意。
"托马斯,不好意思能不能在他把地板弄脏之前去拿个桶来?"
"明白。让你们两人独处没问题吗?"
"嗯。这个人也知道自己是不可能逃得了的。"
海斗看看卡撒贾,卡撒贾轻轻地点了点头。
"哼,真是麻烦的混蛋。"
托马斯抱怨着,走出了仓库。
"你要在哪里吃?"
海斗把盆子放在木工台上,打量了一下周围。
卡撒贾耸耸肩。
"说老实话,我没有食欲,你可以把食物拿回去。"
"那至少喝点酒吧?不喝些水分对身体不好。"
"还是一样那么细心......会让如此喜欢的你到我这里来,看来洛克福特船长认为我还有利用价值。"
卡撒贾的凝视让海斗觉得很不舒服。
这时托马斯回来了。
"用这个吧。"
"多谢。"
接过那个底都快掉下来、腐朽得颜色彻底变了的旧桶,卡撒贾马上就使用起来。
托马斯不愉快皱着脸,立刻转身出了仓库。但海斗只是垂正眼睛,还留在仓库里。当然,他心里非常想和托马斯一起出去,但是不能把油灯留在这里。万一卡撒贾反扑起来,把木材点上火就糟了。为了隔水,船的舱壁和地板都是涂过焦油的,一旦着了火火势很快就会蔓延开来。
整理好衣服,卡撒贾说道:
"终于踏实下来了。我听你的劝喝酒,是法国的吗?"
"对,朗多克产的。"
海斗一边把杯子递过去一边想:卡撒贾冷静下来了,是彻底放弃了吗?现在的他一点都看不出托马斯刚才说的那种狼狈。
"你的头发真的是不可思议的颜色呢。"
卡撒贾再次将强烈的眼光投向海斗。
"比胭脂虫染出来的假发要鲜艳多少倍的大红。你是从双亲中的哪一位那里继承这样的头发的?"
"我不记得。我打记事的时候开始就是一个人了。"
海斗装傻道。
"有没有中国的记忆?"
"没有。"
"那么,说不定你是生在其他国家的了。"
卡撒贾皱起了眉头。
"嗯,中国周边还有哪个跟葡萄牙做交易的国家呢......"
(拜托你可别想起来......!)
拼命地掩饰着自己的动摇,海斗祈祷着,但是老天并没有听到这个愿望。
"Hapon(日本)......是了!昨天我为什么就没想到呢?"
卡撒贾向海斗报以一个开心的笑容。
"如果你也坐过船的话,一定听说过一次两次的吧。马可·波罗写的《东方见闻录》里记载的黄金之国。实际上,它和努瓦·埃斯帕尼亚一样,是银的出产国。"
海斗 没办法,只能点了点头。
"嗯,我似乎的确听说过。"
"几年前,这个日本的使节到我国来了。"
卡撒贾的眼睛仍然紧盯着海斗,喝了一口葡萄酒。
"偶尔会留在马德里的我,也曾经亲眼见过访问艾斯科利亚宫的那一行人。我们的陛下是位虔诚的君主,并不喜欢喧闹。但是打从尤利乌斯·恺撒的时代起,民众就都喜爱热闹的祭典么,所以那一天沿路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
那些骑在装饰得十分美丽的骏马上的,是和你相同年纪的少年们--使者和奴隶,锦缎做的礼服和棉的工作服,黑发与红发,你们之间的差异也就只有这些而已。你的容貌和他们非常想像,比中国的壶上画的人更加的像。"
"那,也许我是日本的人了。"
带着勉强挤出的笑容,海斗说道。为什么卡撒贾要开始说这些话呢,既然不清楚他的用意,那么强烈的否定很可能只会招来他的疑惑。
"不会错的。"
卡撒贾情绪激昂地说。
"你不想回日本吗?回到那怀念的祖先父辈居住的国家去?"
真是如您所说啊。海斗苦笑着。的确,在这个时代里日本居住着的只有自己的祖先而已。虽然也不是不想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但是......
"回去又能怎么样呢?在那里我既没有容身之处,也没有朋友。也无法适应语言和习惯上的障碍。就像卡撒贾先生您所说的,也许我确实是日本人。但是随着时间的过去,祖国与我之间的联系变得着实太过薄弱了,在握住它的同时就会断开的那种程度......"
也许真的就是这样--说着说着,海斗的心中便泛起了悲伤。比起住在日本的时间来,自己住在伦敦的时间更长啊。
(现在日本在流行什么我都不知道,虽然有亲戚在,但都疏远了,幼儿园时候的朋友们的模样都记不清楚。可是我也没有爱英国爱到要埋骨于此的程度......)
海斗也在漠然中感到了自己不属于任何地方、没有归属的那种不安。
在十六世纪,生在谁的领地上便要侍奉谁,如果不能明确自己要信奉旧教还是新教,那就没有明天可言。最重要的就是属于"哪一支队伍",而且绝对不允许擅自脱离那个队伍。比如说,在英国不得到领主的许可是不能去旅行的,不出席国教会的礼拜的人要被记录在案,警告后仍不悔改的会被告发为异端,遭到惩罚。这是个没有个人权利的世界。
"不要那么悲观啊。"
看到海斗那阴暗的表情,卡撒贾向前探了探身子。
"语言这东西,只要有必要的话人要学多少门都不成问题。我会说法语和英语,也都是从做生意之后才开始学的。像你这么聪明的孩子,一定会很快很顺利地学会的。"
"谢谢您的夸奖。但是,我只要住在这里就满足了......"
"满足了?"卡撒贾掩饰不住地生起气来。"就这样给英国人做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