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捷尔打断杰夫利的话,指着那些不安地挤在一起的葡萄牙水手。
"万一这些家伙叛乱了,在你睡觉的时候砍了你的脑袋要怎么办?难道你要我之后的人生都在一天到晚后悔‘那个时候无论如何都应该阻止他的'中渡过吗?!"
"那......"
杰夫利歪了头。
"我要怎么做才好?"
"闭上嘴,给我点时间想想!"
那捷尔焦躁地在甲板上来回踱着步。
俘虏们怯怯地瞅着他看。
(是在怀疑那捷尔要"处分"自己吧。反正他们越恐惧就越不会反抗,这就正好。)
杰夫利想着,在心里奸笑一声。
"过来八个人。"
瞬间停下脚步,那捷尔说道。
"一轮四人,半天换一次。里面一定要有休和莫甘。操舵交给威尔。"
杰夫利点点头。
"马上就来。"
那捷尔从自己抱着的文件里挑出航海日记来,剩下的都交到杰夫利手上。
"这个放在我这里。希望至少能够掌握这条船的大体情况。都过一遍眼的话,就不怕别人拿走了。"
恢复了冷静的那只灰蓝色的眼睛直视着杰夫利的脸,这就是那捷尔的过人之处。无论是在感情如何激烈的情况下,也不会失去自我。
"我还能帮你什么?"
杰夫利问,那捷尔点着头。
"我也不想太劳动到你。夜里点起船尾的油灯来吧,我这边也一定会点灯回应,如果没有点的话,你就要想到是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了。"
"明白。那捷尔?"
"什么事?"
杰夫利脸上露出最真挚的笑容。
"你就是我的守护圣人,比圣尼可拉斯(注:航海的守护神)还值得信赖。"
"谨慎你的发言,会遭天罚的。"
那捷尔怔住似的回他,然后转身向突击队大叫:"你们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对不起,长官!"
很清楚航海长脾气的他们一直静静地等着两个人把话说完。杰夫利想,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学学他们那份小心谨慎呢?
"你把没收的武器都运到克罗利娅号上去。你去彻底调查船上还有没有武器。完毕之后去看守火药库,除了我以外不许任何人接近。"
"是!"
"你把在这里的葡萄牙人分成两组。一组扫除甲板,剩下的绑住手和脚,带回船舱里去。"
"是!长官!"
呆呆地看着那捷尔有条不紊地一个个给水手下命令的米凯尔,向杰夫利转过头去。
"你、你的部下真的要用那些废物吗?"
"嗯。"
"可是语言都不通啊?"
杰夫利挑了挑一边的眉毛。只这么一句话就知道了,米凯尔只是顶着船长的名号的这条船的所有者,根本不是实际操纵船只的人。
"的确也许是有些不便,但只要能派上用场就比什么都有用。好好地敲打敲打他们,就是在连星星都没有一颗的夜里他们也能把帆张起来的。这就是叫做船员的生物。啊,反正就算是多没用的家伙,有那捷尔在就没问题了。虽然他对女人还有有跟别人交道都算不怎么样,可是要怎么对付偷懒的水手他可是了解得不能再了解啊。"
米凯尔浮起些微微的苦笑。
"就是你自豪的左右手吧。"
"啊。"
杰夫利的回答没有一分一秒的犹豫。
米凯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真是令人羡慕。我要是有个像他一样的部下在......不,只要有着他那样的气概我也不会做你的俘虏了。"
杰夫利带着同情的感觉点了点头。
"胜负是由运势决定的。就算契机只有一点,说不定就能逆转我们的立场。特别是你处在复杂的状况里,不勇敢地战斗是不行的。"
受伤的自尊心受到了抚慰,米凯尔的表情变得明朗了些。
"你要怎样对待我呢。"
"不会粗暴地对你,这段时间可以请你到我的船上来吗?"
"谢谢您,可以的话,能不能问问您......"
"不用担心,我也需要一个说话的对像。身为同样立场的人,一定可以痛快地聊聊吧。"
特别是西班牙国内的情势--杰夫利在心中又加上这样一句。他很亲密地催促米凯尔,两人向克罗利娅号走去。
炮击的声音停止了,伙伴们一起发出欢呼。海斗松了一口气,看来战斗以克罗利娅号的胜利画下了句号。
(只花了一小会,真是厉害。)
海斗感叹着。杰夫利虽然爱夸海口,但绝对不是只会说说的人,在紧要关头他可是能干净利落地解决问题的男人。正因为这样,才会被德雷克看重的吧。
(所以我才更难理解啊,问题是......)
在德雷克的指挥下击退无敌舰队的船长们都是名垂青史的。但是为什么,在这光荣的名单中没有包括杰夫利呢,这个疑问一直刺在海斗的胸口上。
(是记载遗漏了吗?还是说是记载在我不知道的资料上呢?)
海斗关于伊莉沙白朝代的知识大多是从圣克利斯托佛的图书馆里借来的文献上学到的。虽然普通来说算是很充分了,不是历史学者或者好事家的话,一般也不会有人去看当时的文献。
(我感兴趣的是德雷克,觉得会有自己在意的人出现的时候才会去看。)
与敌人的遭遇更让海斗不安起来。自然里面也有担忧自己安危的成份在内,但一想到万一杰夫利会在这里丢了性命就觉得非常担心。如果他在一五八八年七月前就死亡了,自然是不可能在海战中活跃,被登入史册的。
现在是一五八七年四月。离无敌舰队的船影出现在利雅德海角的海上还有一年多一点。但是,这段时间内德雷克一定也不断地在和西班牙人战斗着,而身为属下的杰夫利也会不断地遇到危险。
海头摇摇头,甩去不吉利的想法。
(没关系的,他们这么强,杰夫利和克罗利娅号上的人们一定不会死的,也一定会活跃在与西班牙的海战中。就算不那么活跃,也绝对会在战场上。仔细调查一下的话也会找到记录,只是我当时看漏了而已。一定是这样,不会有错。)
船上的生活是很严峻的。由于同寝食共患难,水手之间有着极强的联系。互相都培养出了可以将生命交付给对方的信赖感。
只是想像一下失去如此亲密的人,海斗就难以忍受。特别是在经历了吉姆的死,明白了那强烈的悲痛后。
"......在圣法兰西斯会合之前不担心不行啊。"
海斗叹道。和圣法兰西斯在一起就能安心了,奇袭加的斯成功可是书上写着的。海斗搜索着自己的记忆,关于这个事件,有没有什么对杰夫利他们不利的情报呢。
(既然一下想不起来那就是没问题......应该是这样吧?)
没有确定的把握,海斗叹了口气。自从来到"这边"以后,就从来没有过哪一天会感到安心。
"啊,压力累积了很多啊,累死人了--"
海斗暗自呻吟。可是在船上的生活是无法得到放松的,只要这块大石头还压在胸口,自己就绝对不可能得到彻底的安宁。
"出去吧......"
至少可以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从头上战友们的放松的脚步判断出不会再有危险了,海斗 就从船舱逃了出来。
"杰夫......船长在哪里?"
跑上台阶的海斗问离自己最近的马克。
"还没有回来。"
"我们这边的损失?"
"罗夫和乔治负了擦伤,希望你能给他们处理一下。你会再做一次医生吧?"
"嗯。他们在哪里?"
"正在收拾前甲板。"
"知道了。"
海斗拿了水罐、香油和肥皂,向船头跑去。
这时杰夫利回来了。后面跟着俘虏--看起来似乎是敌船的船长--他用力一蹬拉·斯蒂拉·玛丽斯号的船舷,便轻巧地跳回了克罗利娅号的甲板上。当他发现海斗就站在眼前时,声音都不由得粗了起来。
"你为什么在这里?不是说了让你在船舱里等的吗?!"
好恐怖的态度,海斗缩起了脖子,紧紧地抱住了手里的水罐。
"对、对不起,船长!"
杰夫利身边的那个西班牙人大感兴趣地盯着海斗看。
"真少见的长相啊,土耳其人......不是,也不是西印度人。他们的皮肤是浅黑色,这孩子的皮肤却是丝绢一般的颜色。"
海斗后悔万分,杰夫利会发怒完全是正确的,结果海斗的样子暴露在西班牙人眼里了。
"请到船舱来,卡撒贾先生。你渴了吧?我这里可是有夏拉德的白兰地呢。"
杰夫利在没法引开西班牙人的注意力。
但是卡撒贾皱起了眉头,还是凝视着海斗不放。
"和中国人做的瓷器上画的人面貌挺像的。但是头发的颜色不一样,简直好像妖精一样的大红色头发......到底是哪个国家的人啊?"
杰夫利以很认真严肃的表情说道:"这点我也不知道。他从很小就成了奴隶被卖掉,就连本人也不知道到底生在哪里。我从法国人那里买到他,而那个法国人说是从葡萄牙人手里接过来的。"
"那么,他恐怕是中国人了吧。最先登上那个国家的是天主教会的传道士,但之后那些可恶的葡萄牙人就一直圈着那里不让别人靠近。"
卡撒贾自认为得到了满意的回答,便把视线转回了杰夫利那里。海斗一下子塌下了肩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菲利普陛下如今也是葡萄牙人们的国王,这不就等于现在中国也是西班牙的了?"
杰夫利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卡撒贾耸了耸肩膀。
"当地的人可不这么想。还是一样根本不许西班牙人跟中国做生意。"
"还真是强硬呢。"
"真可恶!说起来他们会跟我们作对,归根到底都是托德拉斯条约太过暧昧不清......啊,失礼,这对英格兰人来说是很令人不快的话题吧。"
卡撒贾面带歉意。他注意到"地球上所有未发现的土地都归西班牙和葡萄牙对半平分"这种擅自决定的条约对其他国家的人来说并不是什么有趣的话题。
但是,出乎海斗的意料,杰夫利居然很有礼貌地继续说了下去:"没有没有,其实我对此很感兴趣呢,希望到船舱详细听您讲下去。凯特!"
忽然被叫到名字的海斗吓了一跳。
"我领卡撒贾船长参观克罗利娅号的时候,你去把白兰地准备好。"
"是,船长!"
既然已经被看见了那也没有办法,就把船舱侍者的职务贯彻到底吧。海斗向在离得稍远的地方窥探着的样子的罗夫他们露出一个苦笑。
急急跑回船长室的海斗首先开始收拾桌子。看来杰夫利把卡撒贾当宾客来对待,那么自己就必须给他准备出一个与之相应的舞台来。海斗轻轻点点头,自己不努力可不行,知道自己很努力地在工作之后,杰夫利的情绪也会好转一些吧。
(总之必须要看起来很高贵才行。高级饭店的正餐那样我是不能指望啦,目标就放在那老太婆的茶会上好了。桌子上要怎么摆才好呢?)
海斗头脑中关于母亲友惠举办的茶会的记忆苏醒了。上过浆的雪白亚麻桌布,爱尔兰花纹的纸巾,古董茶具组......一丝苦笑掠过海斗的嘴角,怎么全是在这里连边都沾不到的东西啊。
"要找到桌布的代用品才行。帆布的话太硬了些......看看杰夫利有没有吧。"
海斗在杰夫利的箱子中寻找着。普通水手连一个也不许带的衣裳箱子,克罗利娅号船长却有三个。放衣服用的,放杂物用的,还有放特别喜欢的宝物用的。最后的那一个箱子用大锁锁着,里面的东西连海斗也看不到。衣服的箱子归自己管理,里面放了什么都心中有数。所以要找的也只有放杂物的箱子了。海斗掀开那沉重的盖子,把头伸了进去。银质的胡椒瓶,盛着丁香的壶,会冒出很重的烟的蜜蜡做的蜡烛。以十六世纪的尺度来说,杰夫利是个相当的资产家了。
"就是派不上什么实际用场也能装饰台面了......哦,这个能派得上用场吧?"
最后海斗取出一条绢织品来。看起来颇经了些年月,布地都发黄了,还有不少地方有着被虫子蛀出的窟窿。重视时髦的杰夫利不可能用这块受了伤的料子做衣服了吧。
"这里也需要一些装饰。"
用绢盖在桌子上,海斗将椅子搬过来来围在桌边,他用有着刺绣的披肩盖住了没有靠背的椅面。光是这样就可以给人以相当华丽的印像了。
"做得真好,我很有做桌面装饰的才能嘛!"
但是这样还不算完。海斗在从甲板上拿来的水罐里倒满夏拉德的白兰地,也就是寇涅克,然后把它和锡杯一起放在桌子上,又向储藏粮食的船舱跑去。
"知道航海长去了哪里吗?"
路过的人全问了一遍,可是谁也不知道那捷尔在哪里。要从储藏库里拿出食物来的话,没有他的许可是不行的。
"可恶,没有时间了啊......"
彷徨了一阵之后,海斗犹豫地做出了决断。说是船长的命令的话,那捷尔应该不会发怒才对吧。嗯,估计应该是这样。
"果然还是法国的酒才叫酒啊!"
从拉罗舍尔买来的酒让卡撒贾忘了被俘虏的屈辱,兴奋地用力举起杯子。
"如您所说。要不要再来一些?"
"哦,这真是无法拒绝的邀请。"
杰夫利啪地打了个响指。
"是,马上就来。"
站在房间一角的海斗跑到桌边,在卡撒贾的杯子里倒上白兰地。
"说起来,您的船舱真是漂亮啊。"
环顾着被蜡烛的火苗照亮的船舱,卡撒贾出神地说。
"擦得像镜子一样干净的地板,装饰得如此美丽的餐桌,教养如此良好的侍者。可见洛克福大人是位有着典雅品味的人了。"
杰夫利向着杯子的对面以目光表示谢意。
"谢谢您的夸奖。"
"我从刚才就觉得不可思议,在海上的船舱怎么会散发着花的香味呢?"
"这一点就请您问问我的船舱侍者吧。"
沐浴在杰夫利和卡撒贾的视线下,海斗面上浮起腼腆的微笑。
"我在铺在桌子上的那块布的边角上撒了些香油,因为觉得这样能让客人的心情平静一些。"
"多么地细心周到......"
卡撒贾感动地叫道。一定是因为酒精有些情绪激动了吧。
"我也好想要一个像这孩子一样的船舱侍者,那样航海的辛苦都会减少一半啊!"
"这真是最好的夸奖了,我连凯特的份一起向您表示感谢。"
杰夫利像颔首一样轻轻地低下头去。然后把视线转向海斗。那蓝色的眼瞳带着笑意与满足。
(他已经不生气了......而且很满意的样子。)
错误已经弥补回来了吧,海斗抚着胸口松了口气。
"刚才听您说过,拉·斯蒂拉·玛丽斯号是从里斯本商人那里买来的吧?"杰夫利问,"里斯本是个怎样的城市?听说那里有着非常美丽的教会呢。"
从和心一样放松了的卡撒贾的嘴里,流出了不谨慎的词语。
"你是说杰罗尼莫斯修道院,还是卡尔摩大教堂呢?啊,的确哪个都很大啦。那可是用掉了亚细亚和印度流进来的财富才建起来的东西。不过以西班牙人的眼光来看装饰太多了,多少有些不够虔诚的意思,根本就及不上我们伟大菲利普陛下的艾尔·艾斯科利亚宫的庄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