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的?”二狗子有些不明白的盯着自个儿的手心,削成菱形的木牌子中间裂开后又用白线捆成一团,上面黑漆漆的似乎是涂了什么料,仔细抚摸,依稀觉着上面坑坑洼洼的。
“……”孙兵头张开嘴喉结上下翻滚了几次,抚着小娃的头,半天才挤出一句,“上面……刻着你爹的名,生辰……还有祖籍……”
默想片刻,突然,二狗子眼一亮,露出双颊两个小小的梨窝,嚷嚷着,“这就是爹托您捎来的东西?他说了今天我生辰一定会带来的!谢谢孙兵头!”鞠躬哈腰的,小娃小心翼翼的当着两大人面,把这牌子藏入了心窝。
“啪”的一声,平时和气的村长爷爷猛的把烟杆狠摔下地,粗了脖子红了眼,用那被风沙侵哑的声音,嘶吼着!“这杀千刀的蛮夷!杀千刀的!我咒死你们祖宗十八代!咳咳!”
凄厉中渗着铁锈的血腥,瞬间罩满这小小的斗室!
“老头子!你病着!别动气!”里屋白发苍苍的村长奶奶奔了出来,只是看到一旁吓得脸色泛白的二狗子,终究忍不住,一把将那无措的孩子抱胸口,粗声的号着,“苦命的娃啊!”
“……奶奶,二狗子做错什么了?”乖巧的孩子瞪着黑白分明的眼,一脸的惊惶。
可是回应他的,却只是奶奶的哀号,村长叉气般的剧咳,以及,孙兵头透着无奈的低叹——命不由人……
过了很久很久,二狗子终于明白了。按大金律,凡入伍者必配木牌,上刻名、八字、祖籍。为的,是日后一缕幽魂能有所凭依,回得了故里……
在二狗子生辰那天,他得到的便是他爹爹的一缕幽魂。黄泉路暗的,终于,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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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夏日,再炎热却总伴着水汽,缠缠绵绵的,似是红袖添香。
征远侯的宅邸前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一排排的红檀木厚重而殷实,纷纷被抬进了侯爷府。
管家恭敬的接过各家礼单,扫了眼:南海珊瑚,东海明珠,昆仑金枝,还有那北地仙参。说句大不敬的话,太子寿诞也不过如此。
今天,是侯爷府小主子的八岁寿诞。
可是征远侯面前的人却跪了一圈又一圈人,“侯爷,小主子还不愿更衣,你看这满堂的宾客……”老管家胡伯开了口,祝寿的宾客虽然都是冲着征远侯的面子,但已故长公主的嫡子,今天的正主,好歹也该露个面。
座上的男子一身镶金紫袍,长发不拘,垂落肩头,刀削的脸上透着锐气,飞扬的眉眼间透着桀骜不驯。他微勾唇角,似笑非笑的对着满地的仆从问,“落儿在哪?”
“小主子正在后花园中练剑。”
挑眉,挥袖起身,径直向那后花园行去。
远远的,夏荷飘香中却带着一股冷冽煞气。池畔旁一孩童正舞着青锋,玉冠束发,白衣银带,随着身形翩翩飞袂。如玉的嫩颊染着薄红,精雕细琢的五官配着如黛娥眉,星子般的眼,正应了男生女相。
虽说身形稍嫌稚嫩,可舞起三尺青锋却丝毫不显弱示。刺、挑、劈,一招一式,一板一眼,且越舞越疾,剑锋所至之处枝落叶散,罡气由然而生。
最终,划剑旋身,缓缓收了剑气,立地调息片刻,才抬首直视着前方高挺身影。面上并无丝毫讶异,仅是躬身一缉,“父亲。”
樊英唇间带笑,看着这世间自己唯一的血脉。
如霜脸上不带丝毫孩童的天真,眉眼之间泛着红殷,隐现着一股煞气。
这使得樊英不禁啧啧称奇,不知那女人是怎么教这孩子的。转念间,便问,“怎么不去前厅?”不温不火的,似是陌路人。
八岁幼童侧头想了想,干净利落的吐出一字,“烦!”
“烦?”樊英倍觉有趣的挑眉。
恭敬的低首,“人杂,言多,且无义,烦。”
“烦?”征远侯樊大将军从未想到此话居然会出自八岁幼童的口中,略一怔愣后便仰天狂笑,“好!好!好!不愧是我樊英的儿子!这东西不理也罢!”
“来人!”说罢,单手随性一挥,“把厅子里那帮家伙给赶出去,就说今天我身体不适。”
胡伯脸色白了白,可看着眼前这对父子,却只能把到嘴的话给咽了下去。
“落儿,”抚着幼童一头青丝,目光内敛深不可测,“再给为父舞一段,如何?”
幼童如霜的眼动了动,他记得,这是眼前被称为父亲的男子,第一次抚着自己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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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和十五年
黄沙盖地的小村落,过了农季,便显得有些萧条。
十三、四岁的少年像是开春新生的嫩芽,抽长着一天一个样。挺拔紧削的身姿带着少年才有的清爽与柔韧,常年满山满地的跑,修长的四肢有力健硕,再不见幼时那头重脚轻的怪模样了。
只是那如炭的肤色像是生了根似的改不了,衬着黑白分明的眼,狗啃似的短发,一脸的憨相。
此刻他正背着长弓,手提山兔山鸡的野味,在集市上盘算着带些什么东西回去。呃,铃儿那小妮子已经知道要好看了,带根红头绳回去吧?大姨的腰不好,带些活血药。至于大伯,一坛烧刀子就够他乐上半宿的。村长爷爷的身体也不好,火气大了,不能再给他买旱烟了,带些凉草回去,不知村长爷爷会气成啥样!
正暗乐着,突然一小贩似乎觉着这孩子面熟,忙问,“小兄弟,你该不会是枯井村的吧?”
挑着货,不在意的回了,“是啊,大哥,我用这鸡换坛酒可好?”
只是,不知他说错了什么?附近小贩面面相觑的,面露惊惶。
“小,小兄弟,”小贩大哥咽了咽口水,“前几天枯井村被蛮族洗劫。一把火给烧了,听说,听说没一个逃出来……小兄弟?小兄弟!你的鸡啊!”
可惜,那远去的身影,再也无法听到分毫。
一片焦黑,少年曾经怨这里满是黄土的,有多无趣就多无趣。可现在看着这满目疮痍,却宁愿是那种黄沙入口的日子。
蹒跚着,少年走入小村,恍惚间似见一人正在远处迎着他。刚想上去,却惊觉那只是一根残木。
“小铃!大姨!我回来了!你们在哪啊!”凄凄的喊声,嘶哑如啼血。少年不信那些前一刻还和自己笑着闹着的村民,几日不见,便成了一片焦土。
他不死心的翻查着倒塌的黄土下有何蛛丝马迹。可是次次,却是刻骨的失望。整村人都仿佛被天狗食了似的,消失了。连县官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是蛮族进犯,洗了村,至于村民……
奔波了一天一夜,唇干的都快裂开了。少年一脸茫然,这才想起来,村中有一口井。原先是枯的,可是不知何时又冒了水,所以,这村子因此得名。
这么想着,便浑浑噩噩的往村子深处走去。那正是月中,圆盘似的月亮黑夜高挂,少年走着走着,却见那明月下,用碎石堆砌的古井上居然严严实实的堵着一块巨石?头重脚轻的在夜风中透着股诡异。
猛的,一个激灵,少年猛的从混沌中清醒过来,疯子般冲上前去推着那巨石。敲打,头撞,身推,带得满身血痕,或许是天意,那巨石居然硬生生的被少年细瘦的身子,给推动了!
瞬间,血腥味伴着腐臭,如破笼猛禽,直冲而上!顿时,便把少年给震在当场!他,见着了什么?
明月之下,黑白分明的眼中,映着的便是一具具破了衣,偻着身,互相缠绕纠结的肢体被井水一泡,月光下透着掺人的惨白……
一口浅井,便被掩埋。
一块巨石,遮掩一切……
少年抽搐着脸面,瞪大的双眼中布满的,却是一抹抹暗沉的黑,不透光不透亮,满眼,都是被血给染黑的井水。
血是黑的……这在少年握着父亲那个木牌时便知……这血,是黑的……
脱力般的双膝跪落在井旁。这井,生了他们,埋了他们,算是入了根……
“啊!!”突然,一声嘶吼直冲天际,伴着悲鸣,伴着怨恨,更伴着不甘!
苍天啊!我们做错了什么!为何如此待我们!
只是天清月明,佛祖端坐云端……
最终,似是力竭,少年的嘶吼最终化为了风中的轻声呜咽……
“大姨,大伯,小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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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京城,帝崩
于是,征远侯的灵堂前,仅仅是一少年披麻戴孝的日日相守。
“小侯爷,”服侍多年的胡伯抹着老泪,叩于堂下,“歇一歇吧?老奴给您备了些饭菜。”
可是少年却依旧一脸冷霜,如芙蓉般的脸上,无悲无喜。
叹口气,似乎是不忍,年迈的管家又劝着,“小侯爷,伤心了就哭出来吧,不要硬忍着……老侯爷在天之灵一定会宽慰的……”
这会,少年总算有了动静,深如幽潭的眼定定的注视着胡伯片刻。可是,吐出的话语却令这年迈的老者如坠冰窑……
他说,“胡伯,为何要哭?”淡淡的语气带着丝疑惑,仿若正在堂上等着老师解惑的学生。
“父亲他得胜而归,只是路上遇奸人所害。可是他一世英明,却镌刻在大金史记之上。”少年冷凝的脸上,泛起一丝笑意,“父亲他求仁得仁,世间又有几人?现下正是随先帝而去,伴陵护驾,我,为何要哭?”
胡伯的声音哽了哽,脸色泛着铁青,眼珠似僵住般,逾越的盯着少年如寒冰的面庞。仿佛那寒气顺着这话语,渐渐的沁入心底,最终冻结成块,无法动弹……
少年似乎也不以为意,只是转回目光,凝视着那高高在上的灵位。
“父亲,请放心。您的位,您的名,孩儿会替您守着。”少年跪于灵前,神情淡漠,可口吐的,却是惊天狂言,“今后,孩儿会让这大金的疆土遮天蔽日,铺满整片南岳,袭上那西丘,灭了东岭。父亲,您战神的威名将传遍整片大地,直冲天庭!”
灵前三柱香,烟烟袅袅,轻风一吹,如宫娥翩舞,妖娆万分。轻蔓间,眉尖一点煞气,预示着日后整片大陆的腥风血雨……
次年,九岁幼帝登基,当朝国舅,江丞相为摄政王,改国号嘉和。
征远侯之位,世袭。
49.曝露
樊落虽身在军营之中,但这次来时却一身在沂府的装束,白衣锦服,青丝一扎垂至身后,便在这深山之中显得飘灵似仙。
至少在李全的眼中,就与一旁的“狐狸”有着天壤之别。
就拿现在的燕如来说,扰了掩袖子半遮面,只露出对眼弯弯细细的,直瞅着前方两人,“堂兄,别来无恙。”
可樊落却置若罔闻,越过他来到李全身边想查看伤势。可李全却盯着那张玉颜有些心虚,边躲边说,“小的皮厚骨硬的,没事!”
樊落微一拧眉,用蛮力狠拽,结果小兵又疼的哇哇鬼叫。
“未伤骨。”查看片刻,这便是樊落的答案。
李全泪汪汪跟着点头,“将军,小的都说没事了,您咋偏不信?”
樊落执着他的手,淡淡的扫了他一眼,莫测的说了句:“从未信过。”
“……”于是,李全答不上话,只是觉得冷汗直下,湿了衣服,冷风一吹便打了一个哆嗦。
“咳咳,堂兄,小弟知道他是你的人,又岂会动他?”燕如不甘被当成旁边一棵树,便一脸委屈的插了这句诨话。
李全捂着有些肿的右腕,正待反驳之际,樊落却冷冷的吐出一句,“你是谁?”
“在下西狄逍遥侯,”说完,话音一转,那人便垂首佯作抹泪,“堂兄,你太伤小弟的心了。想当年皇叔带着大金质子逃至他国,成为西狄叛臣。可是父皇他却依旧念在兄弟情深,连病重之际都对你们念念不忘。”
李全在一旁听着,不敢作声。或许整个大金都知征远侯是西狄降将,可知其是西狄皇室的,又有几人?
可结果,樊落对着眼前千娇百媚的美人依旧丢出一句,“不认识。”樊落他生在大金更长在大金。甚至连年征战之时,都未曾踏入西狄半步。
“可小弟对堂兄你。”似是对这冰冷毫无所觉,燕如挑眉笑说,“皇叔当年活埋西狄十万铁骑,至使我们西狄签下停战条约。而你,我的堂兄,虎父无犬子。平了南蛮数地,几近绝了南蛮十大野族……小弟对你已经仰慕多时。”
“……”樊落听了烦了,他不知眼前这长了一对狐狸眼的家伙究竟有何所图。他只知,眼前之人是掌管西狄二十万大军的逍遥侯。
这么想着,樊落的额际便是绷紧。双手握拳,蓄力而发。
“将军……”李全上前按住他的手,稍安勿躁,因为眼前之人,着实诡异得很……
燕如又岂会看不出他们的动静,只是低头抿唇一笑。待他再次昂首之际,却敛了那份媚色,眼中闪着锐光。
“堂兄,回西狄吧?”
“……”
“你也知现下的大金容不得你。而你身上留着咱们燕家之血,我相信咱们皇兄,当今的西狄王一定会很高兴你的归来。”
李全心中一凛,难道这西狄侯想做的,不是伤害将军而是要拉拢他?而将军又是作何打算呢?
只可惜,樊落依旧那面上依旧如同万年冰封,看不出究竟在想何事,只是握着自己的手,却紧了紧。
“回去?然后?”
“然后?”燕如觉得樊落问得奇怪,疑惑的眨眼,“有何然后?”
“兵策。”
简单两字,却又使得那只狐狸眯起眼。“堂兄问的是日后大金与西狄之战事?”
颔首,算是答了。
于是,燕如的眼便又细了,李全觉着他与方军师有些神似。一个想事情时喜欢摇扇子,一个,则眯起狐狸眼。
过了许久,他才回道,“当然是维持前约,两同互不干涉,就此休战。堂兄,这提议我对你们的相国说过,可他却迟迟不愿答应啊……真倔!”
鬼才答应!李全瞪大眼,往前跨了一步冲在将军跟着。少了一个护国战神,别说相爷了,连他这小兵都不答应。
可燕如不看李全,依旧自顾说着,“堂兄,自从皇叔死后你在大金除了那小皇帝外,就没半个亲人了吧?还不如回西狄来,让我们兄弟团聚,多好啊?可你们相爷却死活不适应,拆散他人天伦之乐。”说话之间,已然颠倒黑白的,把相爷当成一个恶人般说着。
樊落却依旧未答话,他和李全两人站在洞口,身上有些微凉。而燕如却在洞内烤着火,一脸的惬意,仿佛在惑着两人一般。
突然,樊落唇角一勾,眉间泛红,说:“不信。”字字铿锵铁骨,不容迟疑。
燕如眨眼,“堂兄,你不信咱们西狄有意停战之说?”
樊落颔首。
“为何?”
“我流着燕家之血。”
“……”顿时,连那只狐狸似被击中要害一般,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