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那少年又吼着,“征远侯樊落何在,我西狄逍遥侯急令,速速通报!”
李全身子一颤,那只狐狸?不是过几天就打战了吗?他找将军有何事?不过想归想,李全还是听话的发了令箭,通知将军。
52.杀戮
大战在即,西狄却有来使。李全算半个新兵,也是头一遭碰到这阵势。将军也是重视,想了片刻便在营前搭了一个小帐,亲自赶了过来。
“李全。”杨左先一步进了帐,然后一手轻按着小兵的肩,把他给推了出来。“这里有我们守着,你回自己位上去吧?”
话客气,是杨副将一贯温和。可李全也听明白了,显然是不愿让自个儿介入。心里有些堵,不过转念一想也是啊——有哪个傻子还把已经露了底的细作贴身放的?怨不得别人。
可刚想到这,这人还没离营帐多远,却见这帐帘一掀的,杨左抬腿,又把另一个人给踢了出来——正是韦副将。
“你就知道喊打喊杀的,留着也没用,守门去。”说完,杨左便把这帐帘给捂得严实,不透丝毫缝隙。
望着这脸色红黑交错的韦副将,李全干咳数声,溜着跑远点儿。
帐内,那西狄来依旧瞪着一双大眼好奇的打量着眼前一身戎装,这脸蛋却似女人般的将军。噎了半天,才说:“征远侯,论气质,你比咱们爷好多了……”
至于这人的“爷”是谁,自不用明说了。
杨左咳了一声,想着昨天在山里头碰到的那位逍遥侯,便对有这位下属此刻反应,丝毫不以为然。不过还是正事要紧,忙问,“这位小哥,您是来传话的?”
那少年也收回视线,点了点头,“这位大哥别客气,咱们爷说了和你们是一家人,不用拘谨。”
正待杨左听得糊里糊涂之际,他却又对着将军说,“爷让我传话,希望征远侯能帮个小忙。”
“小忙?”
“咱们西狄军中,现了叛军。前一阵叛逃之际占据了这附近的山头,那地易守难攻,西狄军又不擅长巧攻,希望侯爷能帮个小忙。”
这回,不用他说那个山头是哪个,杨左也明白他指的正是那孩子的村子。只是有些哭笑不得的瞄了眼一直不发一语的将军,问:“这位小哥,你搞错了吧?两军交战为何我们要抽出兵力,帮你们的忙?”
于是那少年也抓抓头,一脸的疑惑,“这我也不知道了,反正是爷的吩咐,我照做就是了。”说到这,突然一拍脑袋,“呵呵,瞧我这记性,爷还吩咐我交给征远侯一封信,我差点给忘了!”
“……”顿时,连那好脾气的杨左都翻着白眼,怎么就派了这么个人来了?这逍遥侯究竟在想什么?
樊落坐在上位,自然把两人的一举一动瞧在眼里,而刚才那人所说的话也自然是入了他的耳。只是……眉间轻拧,黑亮的眸子深不见底,不知又在想啥。
直至那人把逍遥侯的书信给递了上来仔细看了,这才点了点头,“明白了。”
那个西狄少年眨眨眼,立在原地,过了半晌见樊落丝毫没反应,便奇怪的反问,“征远侯,您……就这样?”
后者抬首望着他,眸子里全是他的影子,一瞬不瞬的,盯得少年心虚。
其实这少年就是伺候着燕如的傻牛,身在那人身侧好歹也知道些杂七杂八的事,于是这信里有啥内容他也猜得出。
只是他万万没料到,这征远侯看了信后,居然啥也不问啥也不说的,就一句“明白了”就打发人?
咽了咽口水,傻牛又问,“那征远侯,您的答复是?”
结果,美人眼帘轻挑,依旧淡淡的回了一句,“明白。”
傻牛呆愣半天,这帐子里也静得只闻喘息之声。猛的,他倒抽口气,双手抱拳行了个礼,“那小的也明白了,请征远侯放行,您那句话我一定带到!”说完,便掀起营帐,径自飞身上马,返回自家营地。
路经李全所在之位,还竖起拇指直夸着,“壮士,箭术不错啊!下回有空咱们好好比划比划!”全然的大咧,丝毫无深入敌营之感。
而帐内,却又是另一番光景。这前前后后,喝口茶的工夫都没有,连杨左都猜不透葫芦里卖的是何药,“将军……这信……”
结果樊落倒丝毫未有隐瞒之意,把信纸抛来。连忙展信,结果却生生的倒抽口气,"将军,这!”
樊落颔首,“通知韦右,整军。”
“将军!您要帮他?可这是为他人做嫁衣啊!”信上写得清楚,杨左在翼州生擒之人,也是被樊落斩首之人,正是西狄皇族母系之戎氏部族之族长亲弟。说穿了,便是西狄皇太后的亲侄子。
而随后青山峡之役,樊落所杀的,也正是那个的胞兄。他原是复仇而来,结果却也落得和他兄弟共饮黄泉之水。
而正如杨左先前所说,那一仗打得蹊跷,退的,更是蹊跷。
如此这般推敲下来,杨左也明白了些,沉声道,“将军,西狄新帝继位不久,皇太后把持朝政多时,如此看来,这西狄二十万大军之中,怕是也分成两派,彼此内斗。”
怪不得前一日只见这逍遥侯四处迂回,却不见真刀真枪。原来这简简单单的一场两国交战,却藏着如此的诡谲叵测的权谋之争。杨左想着想着的,这冷汗便顺着颊边堪堪滴落。
低首,又看着信上所言,“将军,他说若帮他们灭了这叛军,便主动退兵?”杨左咬牙暗自思索着:与西狄一战,若是同等兵力,他愿一试。只是若须以少胜多,则是他所极不喜的。
胜了,必定损兵折将图留虚名,得不偿失。若败了,更损了威名,于己不利。
于是,这仗就杨左而言,若能免,便免。只是……
“将军,这西狄逍遥侯的话,我一字也不信。”不损自身,却让他国介入,杨左不明白他是何意,可也不傻。“将军,我们不能替他人作嫁衣。”
樊落听进了,唇角却是一勾,笑得冰寒,笑得肆意。他说,“以彼之道还以彼身。”
姑且不论其他,这战场之间,国事之间,哪怕同一血脉,不为一主,又何来“信”字一说?
巍石村地处偏僻,位于一座山头之上。在那儿的人多少都知道过了这山头,便是西狄国境。为了防身,多少好歹在村周用石头垒了几堵高墙,在山洞里头埋了些粮食。
可哪知,这阵势吓得跑流民,却挡不住西狄军。
仅百余人,不消片刻便杀了守在村口的壮丁,劈了老村长,霸占了这村子。
“大人,回国的几条道全被堵死,脱不了身。”一身西狄军装早已污血,脸上污痕狼狈不堪,可却不失武人威严,言行之间透着抹沉稳。
“……那只死狐狸,若我戎贞能回去,看我不扒了他们兄弟俩的皮!”座上男子仅三十出头,双眼充满怨恨,直瞪着手中长刀。
“大人……”他的侍卫却无法说出,这回国……又是何其之难……戎氏部族或许今时今日,会埋葬在这异地。
或许逍遥侯会说他们战死沙场,为国而亡,得一个风光大葬。可族长一死,在朝中经营数十年的命脉,便就断了。即使留下皇太后苦苦支撑,也会被其他部族如饿狼一般,吞噬抹净。
忠诚的侍卫曾苦劝大人莫中了奸计,无论如何都不可离了都城。可是胞弟被杀,血族之仇,令他蒙了眼。
十万大军叛的叛,逃的逃,只余下这数百人苦苦支撑。
“大人……”侍卫又想规劝,希望自己主子能放下成见,与征远侯相谋,方能有一线生机。
可是这话刚一开口,突然一枚火箭竟趁着夜色夹着腥红之光,直射入一旁粮草囤积之处!
有了火引,不消片刻,一排排箭翎夹杂劲风,便又紧随而来。
“大人!不好了!有人攻进来了!”远处一人跌撞而来,失了平时的英武之姿,近乎趴地而行。
“大人!是大金征远军!他们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杀了我们一半的人!”
“什么?”猛的立起,这曾在西狄叱咤一时的戎氏族长,在先后失了两位兄弟后,面对的竟是自己的死期!
“……把那些村子们给绑出来,让他们立在最前!保护大人!”一旁的侍卫长沉吟片刻,下了这道令。
“戎鹏!你当我戎贞是贪生怕死之徒?”挥舞长刀,“即使死!我戎贞也是战死!绝不苟且!”
“大人!”戎鹏几乎给他跪下来,“大人,等回了京,小的愿随您处置。可现下,请让小的护你周全!”
“你!”
“大人!不好了!”又是一声疾呼,赶来之人肩后插着枚羽箭,疾奔而来。
“又有何事?不是有村民为质了吗?”
哪知,那个兵士居然满脸苦意,直直摇头,“大人,错了,错了!他们,他们像疯子般敌我不分,他们见人就杀,连那些村民们都不顾!”
屠杀,一轮圆月染成腥红,高挂天际。嗜血野兽早已道德沦丧。唯有杀戮之色,方能平息。
戎贞瞪大眼,望着眼前之人。大金村民无论男女老幼,个个身首异处,血流成河,好不凄惨。而那人却手持乌枪,枪身盘龙狰狞交错。一路信步踏来,天人之貌上却缀满血腥,映着眉间红痕,如同嗜血修罗,诡媚惑人。
“……保护大人!”戎鹏,他身边唯一尚存一息的侍卫依旧忠心耿耿。挥舞长剑喝着口令,哪怕一人也独自迎上,毫无畏惧,直面那染血修罗。
“嗖”的,一枚利箭不知自何方面来,直插胸膛。口中溢血,剑锋略顿,于是便也身首异处。
戎贞看着自己唯一的护卫缓缓倒下,却被震得脚下虚软,刚才的豪言壮语荡然无存。
他看着缓缓向他走来之人,明白了,此人便是大金征远侯,传说中的“护国战神”。只是现下,他所见着的,只是一个恶鬼,一个生啖人肉的地狱恶鬼……
不远之处,一高耸林木之上,李全缓缓收弓。指尖颤抖,身子一片冰凉。
“李全,你护着将军,做得很好。”身边这人拍着他肩,似是鼓舞。
可是他却浑然未觉丝毫欣喜,“杨副将……为何连村人也杀?”
杨左淡笑,“一,灭活口;二,时辰所迫而已。”
“时辰……”
“西狄以村民为质,若是周旋下去怕不知得花多少时候。”杨左轻浅一说,便似是把一切都明了……
“……”轻巧一句,便百余条人命……
可李全想到的,却是那个刚被取名的孩子。他是如此的欢天喜地,把村子里的密道告诉自己与将军。
他声音脆嫩,透着羞怯与期待,他说:“美人姐姐,一定要救出咱的爹娘啊!山娃等你们回来!”
53.畜牲
“好了,咱们先回营吧?将军那儿的事,很快就完了。”拍着李全的背,杨左先一步滑下了树。
呆愣了片刻,小兵也跟了下来。杨左见其消沉,便又半开玩笑的拍着其肩,“怎么?为将军办事就顶着如此一张脸?那为相爷呢?”
“……”
似是感到身下人一僵,杨左也敛起了笑意,轻叹一句,“幸好,那时我只给你一箭,若是两支,不知你又将如何处置。”
这回,李全亦未答话,只是那双眼眨也不眨的,直视着远处那已被丛丛火光所包燃的村子。小小百人的村子,似是一家人的村子……李全眼神闪烁,原本清澈之眼却似是学将军一般,墨染的看不通透。
杨左知李全身份,只是此刻这人周身所弥散的肃杀之气,却使其轻皱眉尖,戒备的握住腰间佩刀。
突然,一阵风吹,草动。李全便如他手中利箭般,“嗖”的一声窜至一边草丛,单手便从中提起一人——正是那个叫山娃的孩子。
不光是杨左,连李全都是一脸不信,死瞪着自己的手。
小小的脸上已不复惊愕,也不再悲恸,仅有的却是入骨仇怨。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学会了紧咬牙关,哪怕渗出血丝亦不吭一声。一双黑瞳不复单纯,充满血丝缓缓扫过眼前两人,似是要把他们刻入骨般,永生永世,哪怕众生轮回亦不忘。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李全双手微颤,一不留神之间,这孩子便提脚踢了李全一下,挣脱束缚,偻身缩成一团的滚下一旁山坡。
“李全!”杨左在旁低喝,震回思绪。可一转身望着那人手中所持之物,却又恨不得永世不再醒来。
那是一把箭,箭身轻滑缀着上好尾翎。这次李全出来之时,手中的箭全在杨左身上。因为杨左不信他,而李全亦无怨言。
此刻,那人把箭向前一递,“李全,这回也只剩下了一枝。”依旧笑得一脸温和,眼角微转便盯着那滚下山坡后立起身,拔足狂奔的幼童。
李全手足冰凉,身子微颤,连眼珠子都动不了般,直愣愣的望着眼前之人。
“怎么?”杨左觉得奇怪,反问,“他是活口,你该明白,将军功德容不得半分污染。”
“……”
“若你向着将军,那该如何你自是明白?”杨左不再多说,只是手执长箭,又向前递了递。看着李全,又问:“怎么?你曾杀了认你为师的孙兵,难道现下却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娃也下不了手?”
身子一颤,似是被点醒一般,李全未多一句,搭起长弓便直指着那在黑影丛中偶尔闪现的小小身影。
杨左在一旁看着,嘴角噙笑可却未及眼底。对此人,他一开始便不信。于是来至幽州之后便派人去查探一番,果然……
垂首掩去眼中狠厉,杨左也暗自盘算着此人对将军而言,有何利弊。
“李全!动手!”猛一暴喝,便闻一声破空之音,那人手中利箭脱弦,便再也无法收回的直射目标。
杨左眼力不好,却也借着火光看见坡下那疾奔的小小身影陡然停下,便轰的一声坠地落入草丛之中便消了踪迹。久久,也不见动静。
拍着李全的肩,“干的好,要知道为了保住这大金江山,千万枯骨,得失之间便再所难免。”说完这话,杨左的手中也空了,看着远处村子似是已尘埃落定,便也拉着李全回营。
“走吧。”
“……杨副将,”可李全却未挪动身子,他低唤了一声。
“怎么?”
“那孩子……他不叫枯骨,他有名有姓,叫区翼。”
杨左疑惑转身,猛然一颤,似是不信的望着眼前的小兵,“你……”
李全哭了,与初见时那红了眼红了鼻子的哭法截然不同。神情软绵,带着祥和,可却挂着两行清泪,静静流淌。那对黑白分明的眼中火光闪烁,却只令人觉得清澈见底,无污无垢。
“……哭什么?你是兵,杀人是家常便饭。”杨左学起韦右,摇摇首,“别像个娘们似的,不怕军法了吗?”
然后李全嘴角一裂,便豁的蹦出一个笑脸。“总得有人哭一下才成,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