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技术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因为安德烈跳道林·格雷,而我跳他的画像。舞美设计了一个巨大的可以旋转的画框伫立于舞台的中央。我和他在两边起舞,有很多动作就如影随形,我必须和他一模一样。
和他一样,一样的动作,一样的专注,但是我知道,我们是不一样的,非常的不一样。
在第一幕的那段双人舞中,安德烈加入了一段难度很大的动作。就两个男舞者而言,想用这种动作诠释某种感情,难度确实太大了。
第一幕中画家巴西尔将画好的肖像交给道林之后便离去了,道林对着自己的画像开始了灵魂的挣扎,在一番撕心裂肺的取舍之后,他发下了那个疯狂的誓言。
这一段舞蹈就是表现道林的挣扎。想要保有这分美丽,让它永远不被时间和罪恶侵袭。为了一个不可能达成的愿望可以出卖灵魂。这只是一种执念吧,他也许并不了解出卖了灵魂的后果是什么。我是这样理解的。
“不完全是这样。”安德烈听了我的想法这样回答。
“他虽然不知道具体的后果,但他也了解灵魂是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他当初作出的选择确是出自他自己的心意,并且也作好了准备承担后果,但后果非他所预料,所以他胆怯了,想逃避过去。这是人的本性吧。”
“但要是再给他一次机会,恐怕他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因为他太爱那个纯洁美丽的自己了。只是因为这种美丽是不会长久属于这个世界的,所以,他才要以一种等值的方式失去它吧。因为爱它,所以不甘心平白失去它,结果用最贵重的东西作陪葬了。”
是吗?……他的解释有点怪异,但听上去又似乎很有说服力。原来还是因为爱呀,可是要怎么去表现这种无法理清的爱呢?
“阿根廷探戈。”
在安德烈对我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我暂时失去了反应。不行,无论如何也不行,那种舞蹈是不可能一朝一夕就驾御得了的。
然而他就是坚持。
“不是完全的阿根廷探戈,只是要溶进那种风格。我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形式来表现那种带有绝望的爱了。我认为值得一试。”
于是就请来了专业的探戈舞指导。在魔鬼式的排练过程中最终将这段舞蹈定了型。——他将我从画框的另一边拉过去,接着就是一段纠缠紧密的舞步,扭动胯骨,将腿绕上他的身体,极其细致灵巧的托举,直到我能从容完成这些在原来会令我面红耳赤的动作为止,时间已经过了一个月有余。
舞剧的另一位编导古雪夫大人对这段舞蹈赞赏有加。对我能如此默契的与安德烈配合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事实上,我已是使出全力了。每天排练回到家,我都有种被掏空了的感觉。因为要想跟上安德烈的脚步,我得用上全身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否则会被他远远抛在后面。
我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许是我真的太专心了,错过了许多应该注意的事情。现在想来,就应该是在那个时候,加州机械的股票开始被大量抛出,遂一路狂跌,几乎所有的商业项目都被迫终止,继而银行帐户被查封,到我们舞剧完成的前夕债权人会议已经组建并开始申请加州机械破产。一个曾经是商界神话的人物,象泡沫一样地破灭着。
当时的我全身心地扎在舞剧里,对外界的风雨浑然不觉。但对于常来训练馆的非剧组成员还是有着正常的敏感。
安德烈的未婚妻詹妮佛来得自然频繁,那个浑身闪烁着知性光芒的女性已经全面接管了洛克所有的经营,因为他们的父亲本杰明依然在病中,神志不清。
另外一个不速之客就是大名鼎鼎的霍华德医生,他倒是顶着医疗顾问的名义常来走动。对我的态度那是一个热情啊。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我发现他是一个只把感兴趣的人放在眼里的人。可是天知道他整日嘻嘻哈哈的是何居心。
在加州机械的破产程序正式宣告开始的翌日,我们登上了飞往莫斯科的飞机。
又一个异国,穿进了我的故事。
………………
………………
阂上我的编舞笔记,我在想,少年的游途上往往并不只记载着坎坷与轻狂。核心在于发现,发现自己同时也发现别人。虽然看到的未必是真实的面目,猜到的未必是最终的结局。
这个舞蹈编到这里,只差一个高潮,同时也是一个结局。
等编完之后,加上前面的《滥觞》,构成了我到目前为止整理出的记忆,我知道后面还会有,我不知道需要多少个舞蹈才能完整的连缀起我的心事。
昨天是秦伯母的六十大寿,我们都去了,看着她老人家的一双儿女围绕膝边的幸福景象,我想我是不是该回厦门去一趟了。毕竟身边的幸福是真实的。人总是要从生命中的过往走出来,走到现世中来。
我正在努力做这一点。
记忆中的疼痛已经不是很激烈了,经过三年的沉淀,它变成了隐隐的。
我知道,等到隐痛也变成叹息的时候,它就真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了。
那么我就继续吧。
把这段说不出口的记忆化到舞蹈里。
…………
…………
我不记得有哪次演出象那次一样的郑重。
当我从盒子里拿出我们的舞衣时,我终于明白了这次演出的分量。我从没见过那么精致的舞衣。
十八世纪的优雅式样,优良的弹性,考究的手工,精美的刺绣,穿在身上舒适可体得象皮肤一样。
当我穿上舞衣站在镜子前时,一边的霍华德医生发出了啧啧的赞叹声。
不错,他又跟来了。在我看来,他简直成了安德烈外出巡演的御用医生。
“想不到你这个家伙一扮起来还真是那么回事。”
我看着镜子里的安德烈和自己,觉得不可思议。一样的身高,一样的舞衣,除了头发、眼睛和肤色。我竟然没有相形见绌的感觉。我用力地注视镜中的自己。就象丑小鸭第一次看见湖水中天鹅的倒影。这是我头一次明显地发现了自己的成长。
后天晚上,莫斯科皇家大剧院。就是那次惊动世界舞蹈界公演的场地。公演的剧目单上,名不见经传的我将会和几位舞蹈名家并列其上。
这应该是我的梦想,可是,说实话,我从来没梦见过这种情形。那个时候我根本就不敢过多地去想,我怕那也许只是个白日梦,我一用心想,它就醒了。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再也不能说我无心了。我当初发疯一样的努力,毫不吝啬地流泪流汗,我为的是什么?,我在潜意识里有没有偷偷地想过,我用我所有的热情来梦想的彼岸,会不会就是他的身边?
我从没承认过,我不敢承认,也不知该向谁承认。
就那样,直到公演那天的下午。
所有的演员在晚上的公演之前再加练一遍功。所有的人都集中在皇家剧院的二号训练厅里,透过明亮的落地窗,我们可以看到被细雪覆盖的停车场,纯净的色彩洗涤着外界的喧嚣,冰冷的空气凝结着。
想到那天下午我的举动。我也是无法解释清楚的。无所谓动机,也无所谓英勇。与其把那称作是勇气,还不如说是本能。
我所有的思想活动都是事情发生后才产生的。而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是没有思考的余裕的。
我只是恰好面对落地窗,恰好看到了开进来的吉普车,恰好看到有来福枪管伸出来,又恰好站在他身边。如此而已。
我所做的只是,扑过去,推开他。
当我们都着地后,当众人从这突如其来的惊吓当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吉普车已经扬起地上的雪末扬长而去。
显然,对方并不想造成任何死亡,只是想搅了这场演出罢了。
等我确定安德烈毫发无伤之后,才发觉腿上的疼痛。打碎的镜子飞溅开来,在我的左边小腿上划下了一条十公分的口子。伤得虽然不深,但血还是濡湿了整条裤腿。
我看到了他的惊慌,所有人的惊慌,霍华德医生冲过来为我处理伤口,演员们围过来,在那个混乱的场景里,最冷静的人恐怕是我自己。
我在想,今晚的舞剧我要演,就是腿断掉了,我也要演。我还在想,太好了,幸好受伤的不是他。
血止住了,伤口缝合了,小腿上紧紧的缠了一层绷带。
安德烈一直待在我身边,他第一句对我说的话是:“林,你别担心,我会取消今晚的演出。” 他没说谢谢,自始至终都没说过,我记得很清楚。
“不要取消,我能跳。这伤并不是很严重。”
“不行,对一个舞者来说,腿上的所有伤都很严重。”他的语气很坚定。
“这次公演很重要是吗?”
“……”
“我知道它很重要,至少对我很重要,”我第一次那样正视安德烈的眼睛,声音笃定得我自己都吃惊,“我不想搞砸它,因为这不仅是你的舞蹈,也是我的。”
他看我的眼神有了微妙的变化,虽然仅仅是一瞬见,但我又怎么会漏掉?平时惯有的冷漠潮水般地悄然退去,真实的陆地若隐若现。沉默了良久,他转头看着霍华德医生。医生点点头。
安德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朝我点点头。
那天晚上,是我这一生最忘我的舞蹈。
我总觉得我触摸到了安德烈的什么,所以,在莫斯科皇家大剧院的舞台上,我们跳得就像一个人。安德烈,我是你的画像吗?这么多年了,我看着华丽的你,无暇的你,我又从你身上看出了多少自己呢?
每一个动作都会拉动腿上的伤痛,那疼痛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剧烈,越来越煽情。
结束的时候,伤口灼热地几乎失去知觉,血透过纱布渗出来,弄污了华丽的舞衣。我听着剧场里沸腾的掌声,发觉安德烈在看着我,我的全身都在发烫,仿佛伤口的热度弥漫了开来。
“林,坚持一下,就要谢幕了。”他对我说。
我知道就要谢幕了。……谢幕了。
在观众的欢呼声中,安德烈率先走上台去,优雅的行礼,致意。掌声象浪潮高高涌起。然后他请出卡托·迪蓬和瑞贝卡·奥德蒙分别向他们致以俄式的吻颊礼。然后他打手式请我上台。
我深深地呼吸,尽力不要让脚步出现任何的停滞。可是到舞台中央的距离好象很长。
他示意观众为我鼓掌。然后向对前两位一样,吻了我的脸颊和嘴唇。
我不习惯,但我知道这是礼仪!
他的动作熟练而有分寸,就向他对其他人做的那样。
然而对我来说就完全不同了,我记得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就好象我用全身的触觉去感受他的动作。而且只剩下那些触觉,失去了自己。
我记得他的脸凑过来,鬓角摩擦着我的眼睛。脸颊和嘴唇轻轻接触我的左颊,然后换过右边,接着,他的动作非常非常轻。那张线条优美的嘴恰好裹住了我的唇型。
我想我当时不曾失态,我同样拥抱了他,向观众行礼,有风度地扬起我的嘴角和双臂。
我巧妙地遮掩了心中的地动山摇。感谢腿上的疼痛在真实地提醒着我,让我用最后的理智紧紧抓住了我的魂魄,
绝对不可以,在台上,在那一刻,
让它当众掉落。
我对自己说,这是在俄国,这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礼节。可是那一晚,我还是一夜没睡,第二天早上我就决定,我要尽快回北京。
我不能再留在他的左近,那样对谁都毫无意义。偷窥、尾随,丢人的事我都干尽了。再不走我不知还能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
对他来说,我只是个舞迷,和其他成千上万的人并无不同,现在也只是个共舞者,和其他与其同台的人也无不同。他是不会长久在意这样一个存在的,这样最好,趁他什么也没发觉赶紧逃遁到安全的距离之外。
他永远都在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即使他有他的烦恼这点也不会变。他有如日中天的事业,他有精明强干的如花美眷,他有人们梦想的一切。
……可是我也有我的生活。
我生活的地方不是他的身边。
是北京。[墨]
第四章 我的牧神
生命中的很多事,你错过一小时,很可能就错过一生了。————台湾作家 林清玄
I
…………
………………
下一支舞蹈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在脑子里还没有任何成型的动作之前名字我已经想好了。
就叫“擦肩”。
就是那首歌——《叹息瓶》,听着听着我就开始发痴,听过之后我就决定,我下一支舞蹈的配乐就是它了。
“想你的时候 忍不住 有一声 叹息
很想找个瓶子 封起
我的瓶子里 没有时间 我的瓶子里 没有季节 没有颜色
也没有眼泪
只是叹息 只是叹息 很干净 干净
那些叹息在瓶子里
像起伏的海洋
那些和你擦肩而过的遗忘
是我一生的惊涛骇浪 ”
一首再简单不过的情歌了,却被渲染成了一场巨大的魔咒,那瓶子里封的,也不再是简单易懂的男欢女爱,而是百年不得逃脱的咒障……
我要的,就是这种感觉了。
世界上有些事情,就是说不清的。
我当时想,我回到北京,回到我熟悉和喜爱的生活中去,属于异国的往事就应该结束了。
可是我又错了。
对于我来说,那一切还远未结束。
…………
在我回北京之前收到的最后一封秦天的信上有着不寻常的内容。
信上说要我尽快回去,因为等我再回去的时候,我们四人帮的结构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秦天说:“从前人们提起我们四个,总是说有丁志高、林桑和秦氏兄妹。可是今后人们会说有秦天、林桑和丁氏夫妇了”。
大喜事,实在是大喜事。
我回去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下飞机的时候我老远看见了接我的一群人。看到我妈的笑脸时,我的眼泪险些掉下来。爸爸举着照相机忘记了拍照,抓着我的肩膀眼睛红了半天。秦天拍在我背上的一巴掌几乎把我打死了。然后我就看到了即将成为丁氏夫妇的二人。
志高还是那个样子,沉稳的笑容里透着真实的喜悦。朵姐的头发长了好些,在脑后绑成了一根黑亮的麻花辫。
她神秘兮兮地对我说,有个惊喜要给我。
孙老师早已在机场外叫好了车,我看着车窗外迅速掠过的熟悉的街景。我又一次庆幸了自己的选择。毕竟,这里才是我的世界啊。熟悉的景物,熟悉的人们,熟悉的愉快感觉。
汽车长驱直入进了舞院大门。在新起的一片宿舍区停了下来。
直到我走进那套装饰一新的公寓时,我都认为那是朵姐他们未来的新居。可是当朵姐把钥匙交到我手上时,我才知道,它是我的了。
舞院新分给我的独立宿舍,因为我已经正式加入了舞院的实验现代舞团。
朵姐他们帮我装修布置好了,就等我回来。房间的风格简约舒适,落落大方。我环视了一圈我亲人们的脸,再次发觉了他们存在的不可替代。
我太幸福了,真是太幸福了。
秦天在我的新厨房里亲自下厨准备午餐,大家一窝蜂似地忙开了。
我走进我的卧室,站在窗边。朵姐送给我的风铃挂在窗子上。我用手拨了一下,那面木牌不情愿地摇着。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我默念着木牌上的诗句,找回了我熟悉的思念方式。并决定让那些属于异国的记忆真正成为往事。
但是,哪里有那么容易呢?作为一个和柯兹尼雪夫同台过中国人。名气成了我忘却的压力。既然忘不了,就只有记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