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回到了和过去有了那么一点不同的生活中去,我参加实验现代舞团的排练,同时我要修完大四的课业。这样的日子象白开水,没有醉人力量,但却能带给我最持久的滋润,和虽然平淡却最真实的幸福感。
关于朵姐和志高的订婚,我有一丝丝的意外感。原本以为不会如此之快的。但在我的一再追问下,当事人之一告知了事情的真象。
原来一切都是因为一个预算外的男人的出现。
朵姐乐团新来的艺术副总监叫林海淘,30岁,是朱莉亚音乐学院的硕士生,曾在以色列爱乐乐团等世界知名音乐团体任职。此次回国被特聘为中央广播交响乐团的艺术副总监。据说是有望接任袁老的位置成为下一任的艺术总监。
这位音乐界的天之骄子高个子、帅气、单身。引得朵姐团里的未婚女性好一番云想衣裳花想容。
可是他却偏偏注意起一贯素面朝天站在定音鼓后面的朵姐了。
先是有意无意地接近,然后是单独进行工作方面的讨论,朵姐开始也没有怎么在意,以免被别人认为自作多情。
可是后来对方却公然约她出去。结果搞得剧团里谣言漫天。
“我几次明白暗示他我有男朋友,可是他一点反映都没有。弄得其他女同事看我的眼神里都夹着杀气。都以为我不守妇道,吃锅望盆。”朵姐说的时候一脸的委屈。
后来她就要志高来接她下班。可是那位林海淘也非善类,一脸坦然大方地和志高打招呼,但回头对朵姐还是照追不误。朵姐推掉了他所有的邀请,但是对方丝毫没有气馁的意思。
“我当时可是真为难,我跟他说什么都白搭了,难不成我还能开口要志高去找他决斗?我都烦死了,关键就在于他还是和相当不错的男人,我都找不出理由来讨厌他,当时都想过干脆和志高拉倒跟他算了,至少耳根能清净。”朵姐一幅苦笑的表情。
据说志高当时还真是沉得住气,不但和林海淘碰面时依旧和颜悦色,就是对朵姐也没有过一丝的埋怨。连事后林海淘自己都说,自打见了志高第一面,就知道这次有的拼了。
直到朵姐唯一一次答应林海淘的邀请,那是他的生日,他请乐团里所有的人在长城饭店吃饭。朵姐实在没理由拒绝了。
当天晚上11点多,众人都酒酣耳热之际,我们的主角丁志高大人悠然出现了。
朵姐说:“我当时都吓了一跳,我事先都不知道他要来。”
林海淘满面春风地邀志高入席,志高也递上一份生日礼物。双方的态度都没有丝毫的破绽。然后志高对林海淘说,今晚还有别的事,所以恐怕不能久留,只是有一点小事找朵姐,办完就走。
“小林,你知道他干了些什么吗?我当时刚从洗手间出来,当他们碰面时我总是觉得特别扭,所以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然后林海淘老大声音地把我喊过去,弄得在场的人们都注意起我们。然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志高掏出一个小盒子,我都真是服了,他那时的神态我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叫一个平静啊,简直和平常没两样。他打开盒子旁若无人地对我说:‘我们结婚好不好。’
我都傻了,在场的人也都傻了,谁都没想到啊!我没敢看林海淘的脸,但想必他的表情也够看了。所有人都盯着我,我只好说好啊、好啊。”
在得到满意的答复之后,志高笑了。然后他要朵姐回去之前给他打电话,他好来接她。然后他向可怜的寿星道别,告诉大家玩好,便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不紧不慢地走了。
那一晚潇洒自信的林海淘吃了一个大苍蝇。不过还是他的一句“唉~~,输惨了,大家陪我喝酒吧。”将众人从尴尬的深渊中拯救出来。
志高就这样一鸣惊人地完成了他的求婚。
听完朵姐的叙述,我的脸都笑抽筋了。
“什么求婚,简直就是逼婚嘛!那种情形我怎么可能说不呢?平白叫志高占了个大便宜。要不我选谁还不一定呢!”朵姐嘴上不饶人,可上神气里的骄傲劲儿是掩饰不住了。
后来我也认识了林海淘,他是一个相当不错的人。无论是在专业上还是在生活中,都让人刮目相看。后来他还和志高建立了不错的交情。
他是一个成熟而有魅力的男子,就算朵姐对他有好感也不是奇怪事。但我想那一晚朵姐的回答也不全是被逼无奈吧。在她心中,她早就选好了,谁是适合她依靠一生的男人。
她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她始终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她和志高相识相爱的过程中有理智,也有感情。先确定对方的价值,再确定自己的需要,他们就这样一步一步找到了自己的幸福。相信这幸福不会只是瞬息的光华,而是持久和稳定的。
我看着朵姐那有着丰富内涵的笑脸,又看着她手上闪亮的戒指。心想这个好女孩就要嫁人了。想着想着,心底深处泛起一丝涩味。
虽说别人的幸福是别人的,但我乐意看到他们的幸福。
而我,也应该在现实的土地上,为我的幸福找寻一块地基。
在食堂里,我又见到了民间舞系的小师妹杨珍。我端着饭盒走到她身边坐下。她看见我,有些脸红,双眼笑成了月牙状。朵姐说的没错,她确实是一个俏死了的小姑娘。
我没有刻意去追她,她也没有更进一步的表示。我想起语音室耳机上的香水味,想到我去美国前她留在桌上的条子,想到我回系里别人都围上来而她却远远站着的身影。我知道,这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
我知道,可是……
加州机械破产的消息我是那时侯才正式听说的,秦天用经济学的原理给我分析了半天那个庞大的企业是如何倒闭的,可惜我没太听懂。
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还想过在莫斯科皇家剧院的袭击会不会是伯顿的报复行为?好在受伤的是我,要是真的是伯顿伤了安德烈,那他们之间的怨恨就更加不可调和了。亲生父子之间的怨恨,是很大的不幸吧,好在,这并不是安德烈的全部生活。他还有舞蹈,他还有支持他的养父,他还有美丽的未婚妻。
我想他的时候和去美国之前不同了,我知道了他也有不为人知的不幸。
其实,全世界的舞迷都知道他有一个相对不幸的童年。但从没有人去追究过这一点。
原来,一个人一旦成了风景,成了传奇,他所遭受的苦难都难免会被忽略不计。人们要看的只是他光彩夺目的一面。
那我呢?
我又想知道多少呢?关于他,我总想知道他不为人知的一面。自从我第一次看见他的舞蹈,我就认定,在人们的目光鞭长莫及之处,一定有一些什么。
在美国,我证实了这一点。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虽然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不为人知的地方远不止我窥见的那些。
II
有人幸福,就会有人不快乐。有人情场得意,就有人恋爱失败。
相比起朵姐二人的幸福,秦天的境况就相对的凄惨一些。
他追杨竟芳老师的计划彻底地泡汤了,而且令我吃惊的是,竟然是他自己主动放弃的。
这是绝对不符合秦天贯有的“我以我血溅情场”的宣言。
也许是他对杨老师还不够喜欢吧。总之,我对这件事很感兴趣,于是就去问他了。
在光线昏暗的酒吧里,秦天喝着啤酒向我谈起此事。语气没有特别的遗憾。
“我当初估计的一点都不错。她的心里就是有人了。所以才会对所有的追求者都视而不见。”
“但是我没有想到会是那个样子的。”
原来秦天的退出有着十分复杂的原因。
杨老师是撒尼族人。原籍桂林。从中央民族大学舞蹈系毕业后考在我们学校研究生班,之后留校任教。
她原来是个孤儿,大约六七岁的时候被一个中学音乐教师收养。而她心里的那个人,就是她的养父。现在是桂林市文化馆的馆长。
那个男子收养她的时候还是一个20出头的单身青年。他们之间的故事让秦天决定放弃。
据说那个男子从学校旁边着火的破屋里把年幼的杨老师救出来,左脸留下了巴掌大的烧伤。
一个单身男人养着一个孩子,脸上又破了相。对象都找不着。但他始终没有把他救出来的小姑娘送进孤儿院。对象吹了一大堆,却把养女一口气供进北京念大学。
“她跟我说她这辈子非嫁给他不可,叫我死心。”秦天咂了一口啤酒,脸色在酒吧昏暗的灯光里模糊不清。
杨老师似乎对秦天说得很坦白,她要嫁,可是那个男人不肯娶她。他的对象大部分都是她给搅黄的。因为她知道他爱她。他不肯娶她也是因为爱她。所以她发誓,如果他不要她,那她就一直等,直到老得没人要。
她16岁时说下这话,今年她已经29岁了。
“大会堂表彰全国劳模的时候,我去了,我特地去看那个男的。没想到她也去了。散会的时候她就在外边等他。当他们站在一起,当我看到那个男人看她的眼神,我就决定退出了。……林桑,你知道吗?当他的眼光一碰到她,里边那种欣喜,然后又立刻漫上一层痛苦。我当时就想,谁要是明知这样还插在他们中间,那才叫不是人来。”
秦天的声音里并没有酒精的气息,也没有特别的伤感语气。“她说她并不是为了报答,而是从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就知道,他是她一定要嫁的男人。她说从她见他第一眼,她就知道这件事。哎……还真是死心眼的女人。”
“那你就这么放弃了?”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能让秦天这样的人轻言放弃,杨老师究竟是怎样做到的?
“我不放弃还能怎样?就没见过那么执着的人。就没见过象他们那种爱情。……不过下定决心放弃之后,我发现我还真有些喜欢她,没想到她是那样的女人。……可是即使喜欢也要退出呀。因为我喜欢她的原因正是我退出的理由。林桑,我告诉你,人就是这样的:当你老了的时候,你才明白青春是什么,可你已经无法再享受它了;当爱情逝去的时候,你才发觉它的美好,可你已经无法持续它了。当你真正弄清一件事物究竟是什么的时候,并不代表你还能拥有它。了解与失去有时是会同时发生的。”
那一晚,秦天的话很多,因为他一向就是一个饶舌的人。可是没有哪些话象这番话一样,让我印象如此之深。深得就象刻进我的灵魂似的……,秦天这个人,他总能总结出一些准确得可怕的理论。
那个时候,加州机械对于美国商界已经是仅代表过去的名词了。在那样一个注重效率与利益的世界中,人们的遗忘是那样的明显。然而纽约商界的骚动并没有就此结束,它还在持续着。只是不知是否有人知道,安德烈就是这一切骚动的根源。
…………
怎么说呢?
那时侯的我总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让没想到的事情打得措手不及。
后来我知道,那些事我之所以会没想到是因为我从来没敢想。
我下第二节课的时候,秦天一把把我从教室里揪出来,说是带我去见一个人。
“你怎么把他给招来了?”他的神情看上去相当地兴奋。
当我在秦天的办公室里看到安德烈时,世界上已经找不到任何的形容词来修饰我的惊讶了。他穿着一件样式随意的棉质加克衫,一顶鸭舌帽戴得低低地,遮住了金色的头发,紧压着那双灰兰色的眼睛。
“他说是来找你的,因为不知道具体的地址就直接到学校来了。好在误打误撞叫我给碰上了,要不然叫那帮学生认出来,那还不得引起轰动啊?”秦天说。
是啊!要是叫同学们认出来,他今天就别想走了。现在我已经忘了当时自己是如何目瞪口呆的。只记得是在秦天的提醒下,我才想起要为他安排具体的起居。
“我是自己出来旅行的。想来北京玩儿,又没有其他的私人朋友在这里,所以只有打扰你了。”
他非常有礼地向我解释他此次私人旅行的意图。
我迅速将他带离舞院,只要离开舞院这块敏感地带,他被认出的可能性就大大的降低了。
“习惯住哪家旅馆呢?”我这样询问他。
“迟些再说吧,可以先去你家吗?”
于是我帮他把行李拿到了我家,这冒着相当大的风险,我们几乎是潜进了舞院的宿舍区。好在他的行李极其轻便,只有一只双肩大背包和一只藤黄色的小皮箱。他拎着那只虽然老旧却做工考究的小皮箱跟在我的身后。
我在厨房里为他准备了简单的饭菜。当我进去叫他吃饭时,他正站在我的窗旁,出神地看着窗子上风铃的木牌在傍晚的春风中摇摆。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我没有立刻喊他,风正好停了,他正要抬起手去触摸那不再丁冬作响的风铃。我的心一瞬间紧张起来了。别碰,安德烈,不要去触碰它。我好不容易让它平静下来,请不要让它再度摇摆。
吃饭的时候他说:“林,你还记不记得我这是第二次吃你做的饭。恩……我也是第二次来北京呢。”
我说我记得,我怎么可能忘记他这是第二次吃我做的饭,还有他这是第二次来北京。关于这两件事世界上恐怕不会有人比我记得更清楚了。
终于在秦天的协助下,我把他安顿在长城饭店。志高和朵姐也来和他见了面。当我把我的朋友一一介绍给他的时候,他非常仔细地观察着他们,和他们交谈,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最后他提出他这次私人旅行的行为不想惊动更多的人,希望他们能够帮忙保密。朵姐他们自然一口答应。
当我陪着他爬长城的时候,我依然在想这是不是梦境。这个全世界最优秀的舞者,这个神话一样的男人就走在我的身边。他远涉重洋地来找我,让我陪他游览,还吃我做的饭。
在他第一次来北京时,我趴在幕布底下偷窥他时,我何曾想到过这些?而我身边这个带着一脸风清云淡游赏着风景的男人又何曾知道,他的身上系着我心中的多少秘密?
几天逛下来,他显得有些疲倦。我们是专捡人少的地方逛。因为无论他穿得有多普通,大街上的人们依然会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回过头来。我走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经受人们目光的挑剔和检验。我心里想,如果我是个女孩,人们的目光里或许会加进不少的嫉妒和羡慕吧。可是,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男孩而已,而走在我身边的这个男人,无论他离我有多近,对于我来说他始终就是一个站在水中的牧神,高高在上。我所能做的一切,就是伏在草丛里,隐蔽起自己,向他远远地痴望着。
他走的那天,正好是端午节。
我送他去机场的路上,他坐在出租车里向我道谢,感谢我这几天的款待。我也回应着和他在一起时那特有的客套话。
忽然我发现他的目光注视着我的手腕。原来是昨天晚上去秦天家的时候秦伯母强行替我绑在手腕上的五彩线。她说我妈不在身边,她得负起责任。她还说这是讨个吉利,保佑我一年的平安。当然,秦天和朵姐也没有逃出相同的命运。
当我向安德烈解释这是中国的传统风俗时他并没有特别的反应,但当我说到通常是由父母为孩子在深夜里偷偷绑在手脚腕上时,才发觉自己触到了怎样的禁忌。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在他的眼睛中,那种忽然出现的寞落象瞬间塌陷的流沙一样,那么明显。
完了,我该怎么办?
一路上,我的自责伴着他的沉默。我知道他的感受,虽然并不确切,但我确定我就是知道他的感受。那一瞬间就好象我的灵魂钻进过他的身体。我感受到一股超出我认识和想象的透骨的寂寞,这寂寞就象原本被紧紧封在他完美的躯体里,那天却在我面前忽然泄露出来似的。我被那寂寞紧紧地纂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