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新奇。
他的思维习惯是为了利益要机关算尽,这才是他的本性。不惜一切地去讨一个人的欢心,他本杰明这辈子都没产生过这样的念头。
本杰明笑了。“我肯定是疯了。”他心想。
“不过疯就疯吧。”
他忍不住又看了眼安睡在雪白被单下的少年。他趴在那里,金色半长的头发散乱在耳际,雪白的肩膀露在外面,随着匀净的呼吸微微起伏着。美丽得一如堕落后的天使。
本杰明轻叹了一口气,冷静地认命了。
安德烈醒来的时候发现本杰明在看他,他努力让自己去习惯这个男人的目光。当他确定自己不会去下意识的躲避的时候,他坐起身来,找了一件睡袍穿上。
显然眼前的这个男人自有他的不凡之处,他明白怎么去控制一个人,所以不会做象你必须热情之类的低级要求。安德烈明白以自己这种身份来说,自己的表现确是太冷淡了,可是对方好象就是喜欢他这个样子,他也乐得不去装模做样。不过一旦两人之间的契约已经立下,他是不会违背自己应尽的义务的。
所以无论自己对昨夜的行为在生理上有着怎样的反感,他都不会去拒绝或逃避。因为他明白,是他自己走进这个房间的,他必须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代价……他最后一次为这个词暗暗咬了一下自己的牙。
2
“威廉姆·伯顿,你要我整垮他?只是这样而已吗,这个条件未免也太容易了吧。”
“只是这样是很容易,但我不是要你现在就整垮他。”
“那你要我什么时候做呢?”
“我要你先扶植他,让他成功,让他得到的更多。一直多到他失去这一切时会心痛的时候再整垮他。”
17岁的亚历山大·安德烈·柯兹尼雪夫以十分轻松的口吻说出这句话,使得本杰明刚吸进去的一口雪茄在他的胸腔里憋了足足20秒才被他吐出来。
“呼……,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让你这么恨他?”
“他现在还羽翼未丰,如果现在就弄垮他,凭他的能力和野心他应该不会一蹶不振。但他一直很看重他手里的事业,我想当他的努力得到回报之后,当他得到梦寐以求的一切之后,又突然失去这些。他还会有勇气从头再来吗?他会不会为他所失去的一切心痛呢?”
少年的眼睛仿佛看着很远的地方,语气中透出少有的颤动。“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恨他,我只是想知道,他到底会不会心痛。”
“他是你什么人?”本杰明问。
“……从血缘上讲,他是我父亲。”
没有隐瞒,因为这无从隐瞒。少年朝着本杰明灿然一笑:“就象从法律上讲,你是我父亲。”
他就那样无忧地笑着,轻轻的一句话,一丝残忍悄无生息游走到本杰明的耳膜上,让他的灵魂深处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冷战。
但他心中已经决定了,他要用很长的时间来完成和这孩子之间的契约了。尽管这种要求听上去很无理,尽管会为集团造成很大的损失。但他对这孩子的一切都太满意了,包括他不经意的冷漠和绵里藏针似的残忍。本杰明从不为满意的东西讨价还价。
“好吧,这似乎是一个虽然费时费力,但却很有趣的游戏。”本杰明又露出了他惯有的含义不明的笑容。少年在他眼光的压迫下岿然不动。他微微地蹙着眉,这瞬间失神的表情让旁边的本杰明心中一疼。他越来越没法抗拒这个孩子了。
“总有一天,我会为了你下地狱的。”本杰明抬起少年的下颚对他说。
“不要紧,我那时也在里面。”少年一笑,别开脸。
————但即使那样,我也想知道,那个人到底失去什么才会心痛。
本杰明从不妨碍他与其他女人的交往。在这一点上他的大度让安德烈也微觉奇怪。
难道他就一点也不担心?不担心他会爱上别人?本杰明从没要求过他的爱。安德烈心里明白,他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这种东西是要求不来的。这令他和这个人在一起时,有种奇怪的轻松感,至少不用维持那令人厌恶的虚伪表情。
可是他同时明白,本杰明了解他,他已经没那么容易去爱别人了。一个人心里的空间是有限的,装了其他的东西进去,就搁不下太多的爱了。
他的心中究竟装了些什么,他也不清楚。但他知道,如果还有余下的空间,那么里面塞上的只会有一样东西——舞蹈。
他的生命已经与这个词汇溶为一体,如果将其抽离,那么剩下的也许只有污垢吧。他这样想着。
舞蹈,只有这样东西永远不会离开他,与他的身体同生共灭,只有舞蹈才能接纳他这具终将腐坏的身躯和……随之一起烂掉的灵魂。
只有在跳舞的时候他才会爱自己。那种强烈的爱意让他心醉神迷。他死也不愿放弃这种感觉,死也不愿意。
那就这样吧,在舞蹈中保留一个纯洁无暇的自己,一个光彩夺目的自己,让现实中的自己烂掉吧。
安德烈露出无所谓的表情暗暗地诅咒自己。 加州机械的总资产已经相当庞大了,同时负债也在潜移默化地增加着,它分散在各个股东手中的股票也暗暗地转移到洛克的手中,这些年内本杰明不断地为那个企业埋下隐忧。现在,他已经做得差不多了。
现在就等那个孩子一声令下,就可以让一个庞大的企业在一夜之间轰然倒塌。可是现在那个孩子却要为他全力以赴要整跨的对手捐献骨髓。这令本杰明微微感到意外。
“我要让他活着来承受这一切,在此之前决不能让他死掉。”安德烈如此对他解释的。当初的少年已出落得更加成熟诱人,但本杰明对他还是一样无法摸透,也因此更加着迷。
本杰明仔细地想过,他感觉自己是爱他的。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具不时以最彻底的方式呈现于他眼前的躯体是那么地飘忽不定。
他按照自己一贯的方式将自己的爱具体化为物质给予他。可是那个孩子在接受了物质的同时,对于随之而去的爱却像灵巧的狐狸一样,扭一扭身体便全躲开了。
这个孩子永远游离在他的爱之外。不动声色的眉眼间隐隐透露出对本杰明这一生都不曾给予别人的感情那一种不经意的忽视。
这才是本杰明真正无法忍受的 ,他这一辈子做任何事都没像现在这样没有把握。
他开始后悔当初以他贯有的效率方式去占有这个孩子的做法了。至此他才明白感情不同于生意的地方。一个契约,无论技术上多么完备的契约,也涵盖不了一份最单纯的感情。
按照当时的契约,他所要求的一切,安德烈都不曾拒绝过他。然而当他明了自己想要的不止如此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进一步要求的权利了。由于当初那一份无形的契约,已断绝了他和这孩子之间一切其他相处方式的可能性,只剩下交换而已。
本杰明真切地感受到作茧自缚的滋味。这些年他的身体状况已大不如前,现在他更渴望的是一种情感上的交流,可那个孩子却把心门向他关得紧紧的。他甚至有些妒忌威廉姆·伯顿,至少安德烈还肯在他身上用那么多的心思。
同时他也恨自己,怎么就是没法从中自拔呢?
这么多年已经过去了,这个孩子就是他的报应。就象他心口上一块愈合不了的伤痛,永远那么新鲜,那么娇嫩,那么欲罢不能。
这也是代价啊!本杰明深深地明白这一点。
《画像》终于完成了。亚历山大·安德烈·柯兹尼雪夫的心中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他心中暗暗盘算着剩下的事情还有什么没办完?
得快一点了,虽然不知道具体还剩下多少时间,但总之不多就是了。
他看着手上的订婚戒指。心中泛起一丝难言的滋味。詹妮佛是个好姑娘,她对自己的感情也非游戏。只是她和其他的人都一样。感兴趣的是他这一副看上去很美丽,却即将腐朽的皮囊。一旦她知道自己的内里是怎样的藏污纳垢之后,她又会怎样呢?
他心里知道自己不爱她。他早就不配爱任何人了。可现在却必须与她定下这个绝不可能完成的婚约,即使将来会伤害到她也顾不了那许多了。洛克病倒了,而有些事却依然要完成。那个时候只有詹妮佛能帮他。交换而已,他想,反正他能拿去交换的东西已经不多了。
这可能是他这一生的各种交换中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欺诈。
因为詹妮佛想从他这里得到的,他永远也不可能付给她。他对自己这次亏欠耿耿于怀。象面对着一份无法完成的定单。
自从他在霍华德医生那里拿到了那份诊断书之后,他第一次考虑了自己的既往和来滋。原来是要这样子收场啊……,早知道的话……
早知道的话又能怎样呢?他会选择另一条路么?他不愿让记忆回到那他个人生的岔路口。那是他认为他人生最羞耻的记忆。讨厌那个自己,那个懦弱的自己,竟会对那个抛弃妈妈的男人有所期待。
自己是怎样地期待过那个从未谋面的父亲会来到他的面前,和他一起在妈妈的墓前伫立良久,然后对他说:“你跟我走吧。”
然而这一刻迟了三年。
三年前那个男人坚决否认他的存在。因为他正在争取他有钱岳父的继承权。
三年后那个男人争取到了继承权,却发现他的妻子无法生育。于是要以认养的方式,把他当作一个陌生的孤儿领回家。
那个男人根本不想要他,他想要的,只是他血里的基因罢了。
自己会被接受竟然是因为自己负载了那个男人的基因。
他不能原谅自己。
那个男人从来就没为失去妈妈、失去他而心疼过。因为他从来就不想要他们。而自己竟然在从妈妈口中得知他的存在后就一直对他心怀憧憬。当这种憧憬在13岁那年被坚决而冷漠的拒绝给打破之后,安德烈就羞于回忆以前的心情。
他在那一刻慕然发现,自己原来是不值得别人心痛的。
那到底什么才会让那个人心痛呢?
这个问题,他一直求证到了今天。
3
亚历山大·安德烈·柯兹尼雪夫记住了那个中国男孩,是在圣保罗的训练厅无意中看到了男孩背着别人独自跳舞的那一时刻。
当那个男孩在惊讶之中正视他的眼睛之时,亚历山大就记住了他。
干干净净的男孩,跳着干干净净的舞蹈,有着干干净净的眼神。
男孩在看见他那一刻根本无法遮掩自己的手足无措。但亚历山大承认从第一眼见到这个男孩,就产生了和他一起跳舞的愿望。
不知为什么,那个中国男孩的舞蹈里,带着一种理解,在共舞的两个人之间蒙蒙昧昧地涌动着,让他有种极不明了的舒展,男孩通过舞蹈接受了他在舞蹈里所有不经意的释放,使他所有的失落都有了归宿。虽然这种共鸣仅仅出现在舞蹈中,亚历山大也为之莫名。
这只是一个素未某面的中国男孩,他们之间有着太多太多的不一样,可为什么偏偏是这样?
这个来自大洋彼岸的男孩对他又能明了些什么呢?他也是和其他人一样,只看到他的夺目,见不到他的肮脏。
知道他肮脏的除了本杰明以外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霍华德医生。那个知道自己死期的男人。但安德烈对他并不觉得愧疚,他们之间从某种程度讲也是交换。他为自己守住余生的秘密,自己则提供更多的秘密让他窥探。当时他向医生开出条件时本以为医生会向他要求更多的。金钱、或者什么都可以,他都不会吝惜,一个将死之人特有的慷慨。
可是没想到,医生向他要求的是秘密。“告诉我你的一切情况,我才能帮助你活下去,直到你非死不可的时候。”这个怪异的男人提出了怪异的要求。让安德烈对他另眼相瞧。
他答应了。象开恩似的,他答应让这个医生知悉着他的一切秘密陪着他一直到死。他不是没有发觉医生眼里好奇之下埋藏的东西。但只是这样而已了。除了母亲之外,这辈子所有的人为他做事都在向他要求代价,医生也不例外,即使他要求的是秘密。看在这个要求有些新意的份上,就让他目睹自己的死亡吧。安德烈这样想。
他会牢记那个中国男孩不是没有原因的。
那天,他第一次想喝醉。他从本杰明的病房里出来的时候,第一次想把自己灌醉。他看着病房里那张苍老又苍白的脸,竟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悲伤。这个男人死了之后,就不会有人再为自己如此专注地付出了,无论如何,这个男人是个出色的契约履行者。自己不恨他,不知是什么时候起一种其他的感情冲淡了恨意。让他连恨的力气都失去了。
“你先下地狱吧,我随后就来。”安德烈伏在他耳边说下这句话。他知道本杰明听得到的。
怎么会到这一步的?安德烈心里的颤动象涟漪一样扩散开来。我难道真的要这样结束吗?我不怕死亡吗?我不会后悔吗?不是的,我怕死,我也后悔,可是我回不去了。安德烈想得黯然神伤。
他不过是贪图一点爱,可唯一能给他的人却给不了。其他人的爱他都不需要了,因为他们都爱错了。他们爱的根本不是那个真实的他,只是他们自己心中的幻想罢了。
他不贪心,他跟这个世间计较的,只是那一点爱,还有他的舞蹈。爱是得不到了。可他还有舞蹈。为了这个原因,他决定活下去,活到他舞蹈的幕毕。
那天晚上他跳的是《仙女》,在那之后他喝得烂醉如泥。昏沉之中他觉得有人扶他,动作带着小心和犹豫。他不记得谁的动作会有这样的温柔了,除了妈妈。
是谁在扶他?要把他扶到哪里去?都不重要了,只要有这样的温柔就好。
第二天早上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窄小的公寓的一张床上。他抬起要炸开的头,迎面看到了中国男孩那双干净的眼睛。安德烈笑了。原来是他。
男孩面对着他总是有着过分的紧张。那无法自如的表情之下也透出一股干干净净的气息。他干净得让安德烈妒忌。自己原本也应该是这个样子吧,不止是在舞蹈里,这种从里到外的干净。
忽然,他决定,《画像》就是他了。一个不容任何东西去破坏的干干净净的自己。
他说服了男孩,私下里收起男孩给他的舞鞋。那双舞鞋上负载着男孩所得到的完整的爱,和自己曾有的虚妄的梦想。
在接触的过程中,他越发觉得这个男孩很完美。因为他通体上下都不带有一点要求的意味。人们都是因为缺欠和胆怯才向别人要求代价的。可这个男孩不会。
这是他除了母亲之外唯一遇到的不会向他要求代价的人。他敏锐的舞蹈知觉是如此感知的。
男孩果然自始至终都没向他要求过任何代价。
而且还为他付出了甘愿的牺牲。
在莫斯科皇家剧院的训练厅里,他从枪口下推开了他,这不重要。可是他不能忘记,男孩是怎样忍着伤痛执意要跳完他们的《画像》。他清楚的记得男孩舞蹈完毕后因疼痛而潮红的面颊。清楚的记住了是他帮助他完成了他和这个人间最后的计较。
这是他最后得到的也是唯一得到的别人为他付出的无代价的牺牲。
好吧,既是你不要求,我也不回报,只是我不会让任何人玷污你的干净,任何人都不行。
所以,任你远离我的视线吧,去回归你干干净净的人生。
安德烈那时如是想。他没有想到后来爱德华的遗产纠纷会打扰他人生的最后宁静。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去最后一次窥探那个男孩的生活。 他在霍华德医生的允许下去了一次北京,算做与这个人世的道别。那时他已很平静。他以为那个男孩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的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