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者的独白+番外——joker
joker  发于:2011年02月17日

关灯
护眼


我深深热爱自己的身体,

因为我所有的情愫都要靠它以最直接的方式表达。

但同时我又不时地憎恶它,

因为它是那样有限、那样不充分,

以至束缚了我的灵魂。

于是我在练功房里,在对它的爱恨交织中日夜抻拉它、打磨它,

仿佛它多一层磨难,我的灵魂就会多一份自由。

在我执拗的折磨中,它的表达日益接近我的灵魂。

然而就在这时,

我恍然发现,

我永远无法使我的灵魂真正自由。

我只能教会它满足,

满足于这种有限的自由,

满足于漫溢它的痛苦与欢乐。

——————题记

 

 

一 记忆的断章

“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

——鲁迅

I

至今我仍然肯定的一点就是:我开始跳舞绝对是我有意识以前的事。因为我已经记不清我妈第一次把我送进练功房的时间了。

我妈姓桑,叫桑雪,她是个歇舞已久的舞者。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不能理解她对于舞蹈的狂热。她是无法跳舞以后才决定要我这个孩子的,所以在我的印象里,对我妈来说,我不过是舞蹈的代替品。

我叫林桑。我爸林胜翔,是一家摄影杂志的编辑,迷恋了一辈子的舞台摄影,据说当年就是在镜头里对我妈一见钟情,经过三年的死缠烂打终于得偿所愿。当然他对于舞蹈的热情也是超出一般人的想象。

我就在这样一个家庭中成长,没有选择地开始了我的舞龄。我不是不愿意,也不是愿意,反正我跳舞是注定的事。特别是我妈,她从没为练舞的事儿逼过我,就连我12岁那年鼓足勇气跟她说我不要跳舞了,她也没有显出丝毫的反对和失望,她仿佛就是胸有成竹地知道,我这辈子是离不开舞蹈了。

12岁那年是我唯一一次与舞蹈的短暂分离。那时刚上初中,每天放学便进练功房的我猛然发觉自己与别人的生活是多么地不同。班里的男生放学时问我要不要去打电游,我告诉他们我要去跳舞。从他们几乎是震惊的眼神中,我才了解到一个12岁的男孩每天象作功课一样练跳舞是多么不正常的一件事。为此,我成了全班男女生的笑柄。于是我决定,再也不跳舞了。

当我把这个决定告诉我妈时,很意外她没有一丁点不快。第二天我就明白她为何如此地放心了。那天放学后我和那帮男生第一次去了游戏厅,我才发现我和他们是多么格格不入,我不会象他们那样熟练地炫耀各种“必杀技”,不会象他们那样一边老道地骂脏话,一边用力敲打游戏机的按钮,他们的一切行为我都不会,这让我感到手足无措。

回家的当晚,我第一次失眠了,以往都是带着练完睡前功的疲惫倒头便睡,可那一夜我觉得浑身不痛快,就像几个月没洗澡的感觉。

怪不得我妈放心,就因为她知道她种下的舞蹈已经在我身上生根了,而那深深盘踞在我身体里的根系,凭我一时少年的义气是不可能拔除的。但我那时并没有这样具体的任认知。于是就那样一天一天在失眠与违和中和她、也和自己僵持着。

也不知是第几天,放学之后,一小群男女同学密谋着要上舞厅去“见见世面”,本也不是十分热情地邀我同去,但不知怎么,我竟然去了。我们来到了一家没人把门的叫“夜行船”的舞厅。包括平日很爱显的几个人在内,所有人面对那种灯红酒绿全都傻了眼,怯生生地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一个男生,我已经记不得他的名字了,他推了我一把。后来我想,就是这个我已经忘了名字的人一把把我推回到舞蹈里去的。

当时他推了我一把,然后说:“哎,你不是学跳舞的吗?你敢不敢进去跳?”其他的人也跟着起着哄。

“我学的不是这些。”记得我好像是这么回答的。

于是他们开始更大声地起哄,仿佛想用使我更尴尬的方式来缓解他们的尴尬。舞厅里的人们不时地对我们这些半大孩子侧目。我觉得有点生气了,于是把外衣摔给他们,走进了那群随着不知名的乐曲扭动的男女中间。

然后我就闭上眼,音乐似乎不那么聒噪了,然后我感觉身体自己动起来,我的脑子没有来得及去控制它的任何一个动作,它就自己动起来了。我的心忽然有种奇怪的轻松,这许多天压抑在身体里的舞蹈就象爆发似的喷涌而出,我跳着,感觉到周围的人在推我,很多不同的人在往一个共同的方向推我。那个地方是领舞台。等到我站上去时,似乎看到了同学们比以前更为异样的眼神。我心想,我就让你们看看你们曾经那么不负责任地嘲笑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调整了身体的韵律,索性放开手脚随心所欲地大跳起来。闪烁不定的灯光中,我仿佛看到舞池中许多人停了下来,当音乐停下的时候,我平生第一次听到了属于我的掌声。

那天,擦着橘色眼影的老板娘请我和同学喝了免费汽水,还问我愿不愿长大一点的时候来她这儿当领舞。

那一天晚上,我没失眠。舞蹈第一次显露了它带给我的快感,并不是因为得到了别人的认可,而是在我离开舞蹈一段时间又再度跳起它的时候,所感受到的快乐是那样真实,就好象把憋在心里一辈子的话,一股脑的到给了你一直希望他听的那个人。

从那天起,我就默认了舞蹈与我生命的共存关系。在那时当然是无意识的,我一向是不太考虑什么事的原因的,我第一次想弄懂一个原因,是在遇到了那个人之后。

II

一个人的一生中总会遇到你注定要遇到的人,我遇到的那个人,真的很特别。但有关那个人的一切,在我心中都是秘密,我没把这些告诉过任何一个人,将来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因为他们都是我心中最不见天日的秘密。

这个秘密我现在不想说,因为我还没做好准备,所以就算是对自己,我也不想说。

回归舞蹈后的生活一如既往的单调与真实,每天的行程三点一线:学校——家——练功房。舞校的老师们也吃惊于我的甘心情愿,吃惊于我对世俗诱惑的不热衷,而且同时吃惊于我的进步速度。只有我自己知道为什么,那时我一直处在对自己深深的不满当中,并因为这份不满用几乎自虐的方式练功。使我如此自责的原因是因为我在那时的某一天,受到了一个强烈地震撼,它几乎持续影响了我的一生。

不错,这和那个人有关,所以这里我还是不想说,再等等吧,到了该说的时候我就不会再逃避了。但能逃得一时就先不要逼我。反正还有别的很多事要说清楚。

我第一次正式登台是14岁那年,当时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想来我也真是三生有幸,正是这次登台为我在一年以后送来了北京舞蹈学院附中的录取通知书。

那次登台仓促而意外,仓促是因为从排练到正式上演只有一星期时间,意外是因为我这次赶鸭子上架的表演竟然也吸引了舞评界的注意。

事情的经过其实很简单,市舞蹈团准备送进京参赛的舞剧《宝莲灯》中的“沉香”突然得了急性阑尾,团长急三火四的找到我们舞校校长。然后就是没头没脑的特训和彩排。导演的表情随着比赛日期的临近却日渐轻松。在北京的第一次公演就获得了比预想还好的反应。在京停留13天一共演出了4场。在回来火车上导演兴高采烈的拿评论文章给我看,上面说是14岁的沉香给这部传统古典舞剧注入了新的活力云云。

一年之后,我初中毕业时,舞校校长给我送来了一张北京舞蹈学院附中的申请表。妈这次的意见异常明确,立即开始为我准备进京加试。我知道妈对北京舞院的感情,她是那里的毕业生,在她心中如果舞蹈是神,那么北京舞院就是祭祀她的神殿。可那时她正忙于组建厦门市现代舞团,不能陪我进京。结果那天在北京火车站接我的就是受妈妈之托照顾我此行一切事物的孙绣嫣孙老师。

孙老师是妈妈在北京舞院的师妹,就象从唐朝仕女图里走下来的人,后来她成了我正式升入北舞后的班主任。

初试那天有两千多人,到了复试只剩了一百多。我并不紧张,但我还是犯了一个几乎致命的错误,在入考场的最后时刻,我发现我的音乐磁带不翼而飞。孙老师气得柳眉倒竖,天知道我有多么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走进考场。那时又是我惯有的懵懂状态救了我,我当时竟然并没有就此认为作为一百多号考生之中的独一份是如此的丢人。我按照记忆里的音乐无声而舞,等我跳完了,发现所有的老师看我的眼神都很奇怪,我低头看看身上穿的旧T恤和皱巴巴的练功裤,心想这下完了。

可我还是收到了录取通知书。听说对于是否录取我的意见极端不统一,最后敲定还是归功于我一年前跳沉香的那点小名气。

就这样我进了舞院附中,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北京舞蹈学院的大门。

我真的为我的这次幸运感激上苍。这里确实是一个供奉舞蹈的神殿,在这里的生活其实很平凡,但又同时让人觉得在这里的每一天都象是虔诚而隆重的祭典。

我在这里遇到了很多真正懂得舞蹈、视舞蹈为生命的人。从而有了一种真切的归属感。而且进来这里是我生命的一个转折,是我遇到那个人的契机。

而且在这里,我交到了我一生中真正的朋友。他们几乎是一股脑出现在我身边。一些同样为舞蹈痴迷的人们。

在我结束了附中的学习,升入大一的那一年,我遇见了丁志高,他算是我的师哥,现年28岁,五年前毕业于北舞古典舞系,现在已经是国内小有名气的古典舞少壮派编舞。就是他的处女作《归去来兮》为我在全国舞蹈大赛中博得头彩,也为他自己在编舞界打开了一片天地。我清楚地记得他通过孙老师的介绍来找我的那天,在看过我的集训动作之后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想咱俩合作应该没问题,你将来肯定能成大气侯,我也能。”

然后他就开始着手编排这个舞蹈了,选曲、配乐独当一面,我以为这是一次相当轻松的合作,正在为有了一个能干的合作者而暗自庆幸时,就发现这个想法实在错得离谱。

那天结束了一天的课程和训练,我又在看那盘不知看了几千遍的录象带子,正发呆不知今昔何夕之际,就听见有人狂敲我的房门(因为孙老师的爱人在美国学习,所以借住在孙老师的家里,不必住宿舍)我赶紧收起录象带和我的表情去开门,没想到竟是抱着一大堆书的志高。

进屋坐定,他先递给我一本打开的《两晋诗词选注》,我一看正是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词》

“你先读读看,能理解多少,说给我听听。”

于是我读: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不可追。

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舟摇摇以轻殇,风飘飘而吹衣。

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我告诉他我以前读过,但一直不是很懂。只是有种很无奈又很明白的感觉。

“有这种感觉就好了,这就是我们的舞蹈,大概的主题是来源于这首诗,但不完全是。我不要你按照注解去理解它,我需要你的直觉。”

他如是对我说。可是还有下文。

“但这些书你还是要看,不用急,我们的时间很充分,你需要通过读书来把握一下中国人的整体思维。”

后来当我们真正成为莫逆之后,我了解到,在志高心中,舞蹈不仅仅是外化了的情绪,而是一种思考,一种哲学,一种把情感体系化又还原为初始的感觉和宣泄,这是他心目中供奉的古典舞。

所以他的舞蹈从来都带有一种超出动作本身的准确。但跳他的舞不容易,你需要感悟,当你感悟不出的时候他会帮你感悟。他很会引导你,但是第一次的时候还是吓到了我。那些书……

那些书是:《史记》、《庄子》、《五代小说选》、《红楼梦》、《浮生六记》还有《桃花扇》……

我吞了口口水,心想我上的是古典舞系还是中文系,没想到他还有下文。

“这些书都不很生涩,我特地根据你的情况选的,这段时间你看看,有什么问题就来找我。”

“可这些书……有些我不一定看得懂……”

“你不必全看懂,当故事书看就好了。”

当故事书看?《史记》?这恐怕是我这辈子看过的最晦涩的故事书了。然而两月之后,我还是看完了这些书,孙老师说我连说话都开始之乎者也了。我不知是什么精神力量支撑我完成这项壮举的,志高看上去是个相当自信的人,也许我不甘心因为连这些都做不到而被他看不起,另外我也想等着看看他究竟有何能耐。

然后我们选定了曲子。就进入了动作的讨论阶段。说实话,很棒的舞蹈动作,但志高对我的表现却不大满意。可我越努力他却越不满意。

“林桑啊,我说过多少遍了,不是动作完成度的问题。问题就出在你太努力了,你总是努力想去表达什么,可你不需要这么做,再无心一些,我需要你的动作有一种无机感。”

但无论他怎样解释,我还是不能明白。

后来有一天,我正在食堂吃饭,他急三火四的跑来了,说带我去看展览。

我一头雾水的被他拉到了汇展中心。原来是一个有个人收藏参展的瓷器文物藏品展。他买了票拉着我往里走。在一个展台停下来。是一只北宋均窑的彩釉瓷罐。

我的眼光霎时被它吸引了。看得出是古物,但一点也没有陈旧的感觉。那弧度匀称而优美,样式质朴简洁,颜色以红色等暖色为主,应该是很鲜艳才对,可不知怎么又有种在历史中沉淀已久的稳重,手绘的工笔花纹细腻却不烦琐。难怪均瓷是价值连城的瓷中极品。这时志高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林桑,看见么?就是这种感觉,幽静、不张扬,有一点漫不经心的伤感和暗藏的激情,丰富,又有点儿沧桑,你看见那种光泽了吗?多柔和,多有内涵,多坚定,它经过烈火焯烧和时间的打磨才呈现出这种光泽,它知道自己有这种光泽,不必故意去闪烁,它也知道这种光泽是怎样得来的,但并不视这为苦难。所以它非常的安定真实。”

“我就想让你的舞有这种光泽。”他接着说。

那一瞬间,我的身体深处好象被什么触动了一下,整个肌体的细胞都仿佛有所领悟,脑中虽然还是空白的,但心中已是豁然开朗。

那天回去后我再把那支舞跳给志高看的时候,他的表情都仿佛出现了一丝颤抖。他这次什么也没说,这就是我们的第一次合作:古典舞《归去来兮》。那是我第一次在全国大赛中获奖,而且还是一等奖。这支舞也的确如志高所言,让名不见经传的我们,在舞蹈界第一次大大的露了脸。

但志高却没显得有多得意,他在我印象里永远都是那个样子:安安静静的,仿佛一切事情都是理所当然,长长刘海下的眼睛却总能不经意地看透你的心。让你无所遁形。

他也是发现我心中秘密的第一个人。在后来那段最艰难的日子里,他也从没劝过我什么,但他的存在就象是一种安慰。一个守口如瓶的朋友,一个可以理解一切的人。

而且他有着准确得可怕的预见性,因为在《归去来兮》之后,他就说过,我不可能成为单纯的古典舞舞者,因为我身上有着一种不属于古典舞的不安份。

这话他说对了。

我的身上真的有一种不安份,多少年来我深深地刻意隐藏着它,藏到连自己都忘记了它的存在,没想到志高第一个看出来了。这种不安份使我有隐约的罪恶感。但后来我发现,它并没有想象中可怕。

III

我一向不是个爱究根问底的人,即使对我自己也不。但后来我发现虽然表面上我生命的改变是因为一些人和一些事闯入了我的生命,但细想起来,它们之所以能闯进来,还是因为我对它们的无法割舍。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