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算万算，是怎也算不到这堂堂七尺男儿郎竟就这麽轻易地在自己面前红了眼，虽然只是一瞬，却也足够叫凯亚吃惊了──这份饮然欲泣，不是因为惧怕，亦不是因为仇恨，更不是宫中的女孩儿那般的刁蛮与撒娇，怎麽看都是撕心裂肺的悲凉，这凯亚就不懂了，他可不记得，自己何曾这般厉害地欺负过一个侍卫，而且还是那终年不得擅自现身、生活在黑暗中的影护卫！

“逾矩？该死？”低低地反问，凯亚不赞同地挑眉，“朕与你见面不过短短数次，你逾矩的次数还少吗？你有几条命可以去死？还是要朕连上你家主子的命一并处置？恩？”

“皇上，这......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岂能......”星亮的黑眸蓦然睁大，绝影急急辩驳著。

“你一直都是这样的吗？”不待绝影说完，凯亚便淡然地截去了他的後话，悠悠问道。

“恕臣愚钝，不明白皇上的意思。”淡淡地困惑进驻那双黑溜溜的大眼。

“呵呵，不会是被兹雅捧在手心里宠著长大的影护卫吧？一点规矩都不懂，也能活到今日，实属难得！”一番对话下来，对於这个不一般的护卫，凯亚心中算是有了些谱，心道，这人若不是大智若愚，便真真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了。

被凯亚这番看似奚落的调笑整得面红耳赤，绝影俯首而立，他这踌躇不安的模样却让前者笑得愈加开怀了。

自此，绝美骄傲的帝王霸道地单方面地决定了日後与这个别无选择的影护卫的相处方式......

第十五章

整整行了三日，浩浩荡荡一行人才算在了无人烟的大漠中到达了一个建在绿洲中的皇家驿站，洗去了一身疲惫的美人皇帝坐在露天亭子里，细细酌饮著朝百露，享受著旅途中难得的闲适，循著空闲，扬手挥退了所有侍从，不顾众人反对与担忧，让所有人都远远退出了他就寝的院落。

众人退尽，望著皓月笼罩著的园子，凯亚忍不住微笑，不为这“明月花间酒”，只为那“斑驳影中人”。

凯亚的身子一贯虚弱，内力自然也差，要问那人究竟躲在众多树间的哪一棵上，他还真度不上来，只是思量著，那别扭的侍卫将会怎样迟疑，怎样犹豫，最终却只得隐忍下所有不愿与不耐，乖乖现身的模样，就够叫凯亚乐上一阵子了。

数杯饮尽，凯亚放下青玉杯子，轻拢前襟，懒懒地往石雕柱子上一靠，那份高贵，那份慵懒，活脱脱成了只是最名贵的波斯猫儿。

身为影护卫，且授皇命贴身保护，绝影凝息隐在院落中近寝居的一棵有近三丈高的大树上，却见尊贵的帝王跟之前那几次一样，挥退了众人，他头皮就开始麻了──那意思，他自是全然明白了的，被戏弄、被威吓了这麽多次，若再不懂得透了，怕是真该被这个睿智到狡猾的皇帝往死里整治了。

看著凯亚毫无防备地闭目安神的样子，绝影仍是忍不住咽了口口水来安定自己的心神──即便是睡著了，依然是雄霸一方的天子──这是一个影护卫对自己的君主生出的莫明的敬畏，做足了心理准备，绝影这才抿了薄唇，屏著气息，悄然靠近了那“安睡”中的君王。

近在咫尺了，绝影却不由自主地顿住了，睁大了黑亮的眸子，细细地望，以著比他自己认为的更温柔上许多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抚摸著那张叫人痴迷的美颜，再将其与记忆中那张总带著宠溺笑意的面孔一点点重合起来......

“凯亚......”哥哥！

“哼，原来朕的亲自调教，只是让你变得更加放肆而已。”凯亚自己也记不清了，到底有多久了，再没有人说过“凯亚”这两个字了，留下的只有“皇上”、“万岁”、“陛下”......

“啊，我......”强健的手腕被握进那双修长莹洁的手里，终於清醒过来的绝影没能挣开，只因这不是力量的争斗，而是心神的纠缠，他这才发现，方才的自己是真的迷失了神志了，竟就那麽伸了手去抚触那张高贵绝尘的美颜，简直是“罪该万死”，可是却说不得、喊不出，他只能张合著双唇，却发不出声音──他不想死，至少不想比凯亚先离去；死人是一无所有的，他们不能为他们的王倾尽所有。

“就凭那两个字，朕现在就可以要了你的命。”没有想象中的惊惶失措，这让凯亚觉得有些无趣，撇了撇嘴，闭了眼就直接向挺直立著的护卫怀中靠去，寻了个安适的位置再柔声命令著，“朕乏了，替朕揉揉。”

揉？揉什麽？怎麽揉？绝影真是看不透，那人的心思就像深藏在浓雾中的飞鸟，谁也料不准，下一刻它将飞向何处，他更不懂，为何接在那样严厉的言辞之後的，会是这般云淡风轻的低语，他是一个影护卫，舞刀弄枪，他敢说，绝对没有人比他在行，可这贴身侍奉之事......

“臣不会。”挺直的身躯变得更加僵直，绝影不得不如是开口：力道轻了，这人不会满意，也难消倦意，可要下手狠了，伤了碰了那又该如何是好？

“你真够诚实的！”如果这话是别人说的，凯亚定然又要思量几翻了，这究竟是有心，还是故意？可偏偏是这根木头说出来的！是了，是根木头，一根完全不会弯折的木头！多日相处下来，凯亚渐渐有些明白了，这人对於自己的敬畏，几乎已经是到了执拗的地步，这人对於自己的保护，也几乎已经周全到了无懈可击的程度，这人，不会伤了自己，因为他绝不会愿意，这其中缘由，凯亚猜不透也想不通，但是这结果，凯亚却是能够肯定了，以著自己的身家性命做肯定。

禁不住轻笑出声，一仰头，不出所料地看到了那张正懊恼著的俊朗的脸，凯亚更是朗声笑了出来：“你是我的......”是我的，我一个人的，一个愿意为我放弃自我的人。笑意变浅、变柔，却止不住长久的微笑，丹凤眸子深深陷进那片墨色之中，凯亚再次确定，自己对於异常墨黑的眼眸从来都没有抵抗能力，反身一个转手，一下便将没有防备的男人带入了怀中，结实有力的股臀顿时坐到自己的腿上来了。

“......”著实被吓了一跳，人高马大的躯体被搁在纤细单薄的怀里，很是不自在的，可是绝影却不能反抗，因为让他如此难堪的不是别人，是他的凯亚，他对不起的凯亚。蜜色脸颊渐渐染色粉粉的色彩，好一会儿，绝影只是不知所措地呆在这个让他尴尬极了的大腿上，只是不知所措地望著这个让他慌乱极了的帝王。

让绝影的後背半靠在石桌上，看著这个慌得像个孩子似的男人，凯亚心里忽然涌起一股熟悉的怜惜──又是那样的熟悉感，明明怎麽也想不起来缘由，却偏偏又觉得该死得熟悉，这样的帝王莫明地著了恼，秀眉微挑，伸了手，一下遮住了那对清澈地流淌著与他的外表不相符的孩子的漂亮黑眸，冲动地俯了身，吻上对方。

想要啃咬，想要侵占，想要掠夺，想要摧毁，嫣红的丰唇贴著微凉的薄唇，温柔地嘶磨著，像是在为对方取暖，这样轻柔的动作持续了许久，直到怀里的身体不再颤抖，不再僵硬......

“起来吧，你够沈的！”恶意地加了後面一句，凯亚如愿见到了绝影羞赧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窘迫样子。

“我......”我长大了，再不是那个可以被你护在怀里呵护的孩子了，凯亚、哥哥。这个久违的称呼，即便是在心底默念，都让绝影觉得心痛万分──这是一种奢侈，更是一种罪孽！绝影手忙脚乱地站了起来。

“你的话太少了，你的个性太沈闷了。”凯亚就事论是，末了，却又忍不住加了一句，“有空跟我讲讲你的故事吧，我想知道。”

星亮的黑眸蓦然睁大，他听到了，不是“朕”，而是“我”！

凯亚自知失言，对上了绝影受宠若惊的狂喜，只是装著不明所以：“今夜，留下来陪朕。”

“是，皇上。”长了老茧的大手死死地握成了双拳，绝影谦卑的领命──站在床侧，望著梦中的男人安睡好眠，本身就是一种幸福极了的恩赐！

燃起的烟火渐渐平息了下去，影护卫还是见不得光的影护卫，天之骄子还是高不可攀的天之骄子。

第十六章

出了大漠，便又入了山林──非无他道可行，只因帝王之意。

“皇上，再行一个时辰就是那千觅栈道了，您......”这回出来劝说的不是那冲动火爆的豪格将军，而是那巾帼不让须眉的乌日豔。

凯亚并不立即反驳，只是微露笑意，转首去问身旁的汉子：“豪格，你觉得呢？”

“皇上，咱们是铮铮男儿汉，哪里畏了这小小的千觅栈道？！咱们......”豪格朗声笑言，他可是早就想见识一下这人言人惧的千觅栈道了。

“豪格你......”/“豪格将军，怎能这般放肆？！”

气恼的是得不到未来夫婿支持的乌日豔，不满的自然是那迂腐的老太傅卡塔了。

“哈哈哈，无妨无妨，这里不是皇宫，‘咱们’也就无须那般拘谨了！”说著话儿的都是些贴心的近臣，凯亚难得收起了帝王的威严，引了豪格脱口而出的言辞来作取笑。

“啊──”似乎是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失言了，性烈的豪格当即给皇帝跪了下来，“臣逾矩！臣是想著那千觅栈道给乐糊涂了，万岁爷就放过臣这一回吧！”

“请罪开罪爱卿都说全了，还要朕说什麽？”对於这个离了战场就显鲁莽过头的将领，凯亚真真是存著几分无可奈何的，摇著头笑道，继而又敛了笑意，正色说，“这千觅栈道，朕也只在书中读到过，确实想要见识一下，但也不能为此担搁了正事。太傅、学士他们的身子骨不比行军打战的将士，实经不起这险山要石的折腾，乌日豔，你领了他们多花些时日从镇上过，豪格，你就带上你那群精锐陪朕在这人间险地闯上一闯！”

圣意已绝，众人自知多说无益，虽心中有余虑，却也只能遵从了凯亚的意思。

待乌日豔他们离去之後，看著面露忧色的豪格，凯亚率先开口了：“想通了？在怪朕心狠吗？”

“臣不敢！”豪格的最大的缺点便是性子太急──作为一名勇士，他想过千觅栈道；作为帝王的将士，他坚信以著自己的本事能保圣驾；作为乌日豔的爱人，他愿为伊除尽诸多险阻！可是皇帝呢？他是堂堂一国之君，初登大位，他就显示出了叫人敬仰的贤明，这样一位圣主，他岂会枉顾自己的性命安危，去追寻这份勇烈的快意？怎麽寻思，都觉著不可思议。可花了整一个时辰琢磨下来，豪格自然也完全想明白了：这千觅栈道的古怪，就连本地的山人都闹不清楚，哪个不要命的敢随随便便地去闯？在此地，若真有伏兵，怕多半也会伏在路途较远，但是平坦易行的山道上，而不是这几乎不可能会被选择到的千觅栈道！凯亚新帝从来不是轻率之人，在行路之前，怕是早命人去探过路了，是以才会毫不犹豫地选了这条所谓的“险道”，因为他已经将危险全留在了那条官道上了。

豪格不满，却也无计可施，对於凯亚，他一贯是忠心耿耿的，尽管也存了些私心，却绝没烈到大逆不道的份儿上。

“爱卿不骂？”这倒让凯亚惊奇了，这火爆将军怎麽也转性子？他心里却是喜极了，这证明他没有选错人。

“臣不敢。”豪格回得冷硬。

“莽夫，关心则乱！”豪格的话，怎麽听都像是在使性子。凯亚挑眉，“乌日豔若占著你一半的鲁莽，这次出行，朕决计不会带著她同行！你能想到的，朕也想到了，那乌日豔能想不到？她不木，她知道何时该叫那夥人知道朕是走了岔道。那些是什麽人？不成气候的散兵，他们能做的，只有孤注一掷先擒王，朕既不在军中，他们再要杀要打，岂不白白折损自己的实力？到那时，他们再要折回来追赶这边的人马，却也来不及了。”

“对啊！臣愚钝，竟然没想到这一层利害！”豪格抚额大呼，算是明白过来，末了，又觉自己逾矩，忙躬身请罪，不等皇帝发话，就自己刮起了嘴巴子，不好意思地笑称，“嘿嘿，臣该打、该打！”

这一来二去的，不觉间，一行人已然入了千觅栈道。

豪格实在不懂，这千觅栈道到底有何险要之处？极窄之处，尚有半丈余宽度，何出难行之说？不过倒也对，若这路不是这般平缓，他九五之尊也不会选择从此经过了。

正当豪格在对此番有的没的计较之间，忽觉有异，这山道虽多怪石，却也不乏浓叶密枝，自方才转弯道之後，怎就连一声鸟虫的叫唤都没了，岂不怪哉？

思及此，豪格便警觉地将凯亚护在了身後，果不出所料，待他动作一出，数十支毒箭就刷刷地扑面而来了，循著来箭的方向，大略一算计，对方人手竟不过十余个，想来，确实只有少少的一部分人在此埋伏著，悬著的心这才落回了原处，开始集中精神应敌。

正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对於这些自己亲自挑选的贴身近臣，凯亚是极信任的，无法施武的他站在一群混战的歹人中间，竟也没露出半丝慌乱、惧意来，那器宇、那风度，真真也算是体现了皇家风范了。

隐藏在林间的影护卫却大不相同，八年过去，可每每思及凯亚散功之事，绝影总还是耿耿於怀的，更惶论，正是凯亚急需武功自保的当口。一个小方阵由十六个侍卫组成，个个武艺超群，却没有一个比得上他绝影！十一个黑衣人，第一波的毒箭就放倒了四个侍卫，而绝影相信，没有人会傻到一人身上会只储一支袖箭。思及此，不再留犹豫的机会给自己，绝影当场就冲了出去，扶了凯亚，远远地离了那是非之地，站在一旁看著众人打斗──当分成两帮人马之後，指挥官寒影留了武艺最强，又是皇帝钦定的绝影和另外二人跟在皇帝身边保护。

之所以说是影护卫，便是由於他们的来历、身份都见不得光，亏了绝影事先便已经蒙了脸，才不至於一下被众人看清了长相，但这也叫豪格急了，那些个放毒箭的就够卑鄙了，偏偏这会子又杀出个轻功了得的程咬金，还轻轻松松就劫走了皇帝，简直是不把他这个御前侍卫统领放在眼里。

说时迟，那时快，豪格的剑锋一转，绕过了迎面而来的黑衣人，朝著同样蒙著脸，但身著素蓝缎子的绝影杀了过去。

绝影也是吃了一惊，才想起方才在慌忙中，没及时表明自己的身份，眼下也来不及解释了，急急地护下不悦地皱起了眉头的凯亚，与豪格刀剑相向。

二人的内力都是极强的，自然不会浮刀轻剑地往来，三两下就缠在一块，难舍难分地僵持住了。

这突来的转变叫两方人马都分了神，谁也吃不准这突然冒出来的男人究竟是何许人，心里隐隐想著是对方留著的“暗箭”。

凯亚虽没正式见识过绝影的身手，但那身形、那轻功，他倒是有几分熟悉了，见自己底下的两人竟就这麽当著自己的面，不分青红皂白地厮打起来，当下怒上心来，冷声道：“连敌我都分不清了吗？！”这话是对著绝影说的，若说不知真相的豪格还情有可原的话，那莽撞胡来的绝影就真真是罪无可恕了！

听皇帝口气不善，两人顿时都缓下了身手，却没料到有人比他们更先反应过来，冲著凯亚就是一个利剑过来。

一直挡在凯亚身边，不让他人靠近的绝影虽没离了凯亚，却被那同样内力了得的豪格搅得分了心神，再加之上一刻分明听到了凯亚的怒斥，哪里还警觉得起来，一颗心都七上八下地没了主意。

剑光一闪，豪格同时就出手了，奈何偏偏又有个突然没了动作的蓝衣男人挡在跟前，在推开绝影之後，愣是慢了半拍，让凯亚的左手手肘处被浅浅地刮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