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拂晓晴空
第七十五章 城中界
当广兴城里的人们忙里偷闲抬起头时，才发现候鸟已经用翅膀擦净了天空，又到了秋高气爽的季节。
沉重的城门在清晨照例缓缓开启，新的补给物资经过重重检查之后由专人递送到城门处，然后城内来人接收。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如果不是来接收物资的大夫肩膀上醒目的白底红十字标识，根本不会有外来的人知道，这座城市竟然是一座被笼罩在瘟疫阴影下的战败国旧都。
确认物资接收完毕，城门再次缓缓闭合。又过了半个时辰左右，这座城市才慢慢苏醒过来，朴实的属于生活的音乐，奏响在城中的宽街窄巷。
距离空岚国与湛海国的那一场决战，已经过去了十日。突然爆发的瘟疫让战胜国湛海的圣子江怜砂下令封城，将所有染病百姓集中治疗。一向以骄傲顽固闻名于世的空岚国百姓之所以能够如此安静地接收封城的条件，最大的原因应该在于江怜砂下令封城之时的允诺：广兴城瘟疫存在一日，他便也在广兴城里待一天，陪着空岚国百姓封城。
既然敌国将领都做了表率，空岚国旧皇帝也不能落后。没人知道江怜砂是怎么说服残暴的飏空帝风飏的，空岚国的百姓只知道再见这位曾经以铁蹄征服西部草原各部族的皇帝时，他就已经穿上了白衣，佩戴起象征湛海特使的玉佩，站在江怜砂身旁与他一同指挥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役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场瘟疫里，大约八年前一支兴起于旧苍炎国内战中、来自晓光国的医疗队伍发挥了重要作用。这支医疗队伍的首席医师据说是药王丹溪老人的关门弟子、晓光国的御医端木琉影。他们从首席医师到打杂护工，全部佩戴白底红十字臂章，并且穿着统一的白色制服。这支队伍的名气在乱世间渐渐传开，他们对待百姓和王侯一视同仁，无论哪国人他们都会伸出援手，慢慢的，哪怕是深山匪盗见了这支队伍都会绕路走，绝不袭击。
在这支队伍又来到了对抗疫病的最前线时，空岚国的百姓们瞬间燃起了活下去的希望。充足的物资、有威信的领导者、专业的医疗力量，再加上人们良好的心态，这场来势汹汹的瘟疫并未像人们最初预想的那样给这个重兵围困下的城市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转眼，对抗瘟疫的战争到了第十五日。
热腾腾的青菜粥在推车上肆意散发着香气，负责送饭的年轻守城兵戴着口罩，取下挂在推车旁的铜铃举起来晃着，直到吸引了所有回来轮班休息的大夫们的注意力，才收起来，口罩之上的眼睛弯弯的，透着笑意：“各位大夫们，过来吃饭啦！”
程序严格却不复杂的清洁过后，大家围过来，接过粥各自吃起来。大夫们的伙食比普通百姓稍微好一点儿，每人还有一个夹着不薄的肉片的馒头。很快用完了早饭，休息了一夜的这批大夫一个个整理好自己的装备，就等着接替昨夜值班的同事了。
没等多久，熟悉的说话声从门外传来：“嗯，没问题，怜砂会写信告知他们再多运进来一些药，既然实验有起色，说明这个方法可行。”
“这些我来做也没关系，倒是你，又连续好几天没有休息了。殿下把你交给我照顾，你总不能让我对他不好交代吧。”琉影说着踏进房间，见大家都已经准备好了，含笑点头道，“各位早安，今天也辛苦大家了。”
与他一起回来的值夜班的大夫们也随着他进了房间，两批大夫互相看着，或者疲惫、或者饱含活力的一双双眼睛里，那份信心与拼劲一点不少。江怜砂站在琉影身旁，一一看过与自己奋战在前线的各位大夫，右手握拳举过头顶，例行的宣誓由他起头：“各位，我们一定会胜利！”
年轻的、苍老的、甚至是还带着稚气的一声声汇集在一起，响亮而坚定。两批人的身影交错而过，艰苦的对抗疫病的战争还在继续。
风飏比他们都晚进门，自然也就没有跟着他们一起宣誓。比起好几天没有安稳睡觉的江怜砂，他的作息时间还是很正常的，所以精神看起来比江怜砂好很多：“第六区昨日夜里又添两例，我刚才在门外跟他们说过了，加强对第六区的治疗，其它区没有新增的病例，你们无需担心。”
江怜砂在浸泡着药的水里洗过手，有些忧心地取下口罩：“虽然没有进一步扩大，但是毕竟还是有增加的病例啊……”
琉影也取下口罩，安慰道：“增加的速度已经基本控制了，我一会儿去第六区看看，你别跟我去，好好休息吧。”
江怜砂的精力的确也耗得差不多了，见琉影要去便也不再推辞：“如此便麻烦你了……实在是怜砂的确有些乏。”
守城兵很快推着小车过来送饭，这批在外面身份显赫的人同样是青菜粥陪肉馒头，与其他医护人员也没什么不同。江怜砂和琉影一边吃一边小声交谈，什么吃不言睡不语的餐桌礼仪根本没守，倒是风飏一个人安安静静一直到吃完。
等风飏放了碗筷漱了口，江怜砂才注意到他也吃完了。风飏的习惯他多少知道一些，跟过惯了简朴日子的他不同，风飏这皇帝的吃穿用度一向严守皇室标准，这些天委屈他一个曾经的皇帝陪着他们一起日夜颠倒地指挥、吃在一起睡在一处，实在是难为风飏了。
“风飏……这些天辛苦你了……”
风飏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无妨，我去睡了。”说罢也不等江怜砂回话，径自走向他的房间。
曾经华丽富贵的卧房换成了普普通通的上等客房，风飏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还是一边走向床一边解衣服。还没走到床边，一个人影从窗口闪进来，风飏并不看那人，而是解了衣服便在床边坐下，倒是那人有些急，跪在地上说：“陛下……为何您还不肯下令？”
风飏看也不看自己曾经的爱将之一——据传闻背叛了他的雷鸣，而是继续解自己的鞋：“正是用得着他的时候，现在不适合杀他。”
雷鸣急了：“陛下！杀了他可以诬陷是暴民所为，现在暗中反对湛海的大有人在，您也可以趁机东山再起，他能做的事情，未必您身边就没人能做，再说不是还有端木大夫吗？”
风飏停下手：“……你如此急着为白鑫报仇，我理解，但现在，不行。”空岚军战败的当日，一直跟随着他的白鑫宁死不降，选择了自裁，而他早先埋下的暗桩雷鸣则偷偷派人联络上了他。雷鸣与白鑫都是空岚贵族出身，是自幼的玩伴也是长大后的战友，他们有共同的师傅风云，也有共同的效忠对象风飏，所以白鑫死后，雷鸣几乎发狂，用最快速度找上风飏希望他下令动用被他派着跟自己走的那一支“叛军”，趁湛海军还有江怜砂被瘟疫拖住的功夫，一举斩了他们。
雷鸣猛地抬起头，双眼血红：“莫不是陛下还念着旧情？！可这个江怜砂是湛海圣子，不是绯啊！”
风飏锐利的目光直扫过去，若不是雷鸣跪着，几乎就要脚一软倒下去了：“我如何做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教！他是江怜砂，我清楚得很，他那个情人就在广兴城外蹲着，我比你更明白。广兴城百姓还在瘟疫的水深火热之中，外面湛海军重重围城，趁现在杀了他，你以为你和我就能安然逃出去？付出了如此之大的代价才保下你们，你这么急着送死是抱着什么心？！”直盯着雷鸣，他一字一句道：“白鑫跟着我也快两百年了，不是只有你才想报仇！”
雷鸣咬牙，却终于安静下来。风飏难得会发脾气，他连杀戮都一向是不动声色的，这一怒倒真真是魄力无限。见雷鸣不语，风飏顿了顿，安抚道：“时机成熟，我自然会下令，你往来不易，以后还是不要亲自来找我，稍安勿躁。”
和来时一样，雷鸣还是悄悄地走了。风飏知道现在越来越不好安抚他了，毕竟雷鸣对白鑫的感情他一直看在眼里，白鑫死了，他能忍到现在真是不得不赞他一句。
但是……雷鸣的忍耐也快到极限了，究竟何时他会突然袭击，风飏真的不知道。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陆宇辰眼皮子底下对江怜砂动手，将来这座城被陆宇辰派兵直接屠了的可能性都有。晓光“战神”的能力，他从来没有怀疑过。
他们都是为了挚爱，为了与自己灵魂相系的那个人。曾经有一个人让他放在心里过，只可惜绯已经被证明只有身体曾经属于他，而灵魂从来不曾归他所有，至于怀雨，那个单纯的坏孩子，也并未让他真正打心底挂念过，从头至尾，他都是一个人，这么走过来，也将会这样走下去。
为君之道，就该如此，不是吗？
第七十六章 思念
又是忙碌的一天，夕阳西下时，听着晚饭时固定会响起的清脆的铜铃声，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放松的表情。
负责送饭的守城兵们推着车走过长街，将热腾腾的饭菜送进一间间宅院。病人集中的一区伙食格外好，有时候就连医护队里年纪比较小的护工见了那些精心烹饪的美食，都会忍不住咽口水。
江怜砂睡到入夜才起身，精神总算恢复了。匆匆吃过晚饭，他按照严格的卫生程序将自己武装到牙齿，照例带着几个晚班的大夫去巡视每个区。温暖的灯火在夜色里柔柔的亮着，划破黑暗时留下几丝淡淡的残影。
一队人来到一区时，充作公用的闲置的王府里正飘荡着悦耳的笛曲。江怜砂走过转角，果然看到宁雪若坐在走廊边吹奏。几个辛苦了一天的护工和大夫正围坐在他身旁，一旁的窗口也有几个身体稍好的病患坐起身仔细倾听。
宁雪若是封城之后第二天一个人忽然跑来的，他强烈要求跟着运送药物的运输队进城当志愿者，负责的官员拗不过他，就同意了。宁雪若作为乐师，别的不擅长，用音乐安抚人心倒真是一等一的厉害，因为封城和染病而精神状况极差的一些病人在音乐的影响之下冷静不少。
不止如此，宁雪若在世界各地云游时专门研习过各地不同的音乐，轻快的、悠远的、活泼的乐曲在他指尖流淌，音乐的魔力能让人们浮躁的心平静下来。如果直接提出来，他还愿意弹奏听众家乡才有的乐曲。这些天听着他的演奏，无论是患者还是医护人员，都打心眼里觉得身心舒畅。
一曲结束，宁雪若放下竹笛，这才发现江怜砂一行人就在自己身旁驻足。有点不好意思地站起来，宁雪若打招呼：“殿下好，各位大夫好。”
江怜砂回礼：“宁公子好，莫不是吃过饭便来吹奏？辛苦了这么久，也该休息了。”
今天宁雪若的确是弹了一天，有些累了，闻言便也不再推辞：“多谢殿下关心，那我就去休息吧。子翔，”转向一个趴在窗口听音乐的患病的孩子，宁雪若问道，“那首曲子你还能想起来吗？随便哼一段也可以，只要是我听过的曲子，我就能弹奏出来，慢慢想也没关系，我明天还会来的。”
那个身体不太好脸色蜡黄却眼睛很亮的孩子歪着脑袋想了一下，抓抓头：“宁哥哥……我……我哼不出来，我也就听过镇子西边那个姐姐吹过两次，我觉得很好听……”想到什么，他一拍手，“哎，对了，那个姐姐的娘好像以前是湛海嫁过来的，我就说嘛，那首曲子和我们这边的不太一样！”
江怜砂听着他回想，联系几点线索，也问道：“从湛海的哪里？或者她们说话有哪些比较奇特的方言口音吗？”
子翔使劲想，断断续续又总结出来几条线索：“是西南那边吧……跟我们家祖上离得很近……嗯……那个姐姐有一次吹完了看我在听，就说我‘好乖哦’，我问她什么意思，她说这是她们家乡夸人很好看的意思。还有还有，那个曲子中间挺慢的，快结尾了好像又变快了！”
江怜砂沉吟一会儿，推测出来了，浅浅调整了一下呼吸，便缓缓唱出了那首小曲。无论是熟悉他的人还是不熟悉他的人，都是第一次听他唱歌。他的声音如午后温暖的泉流，听在耳中像是沐浴过一般令人舒畅,星光之下，他轻柔的歌声回荡在安静的小院里，别有一番韵味。
一曲唱罢，江怜砂不禁有点陷入思乡的情绪。这首小曲是湛海西南流传颇广的曲子，他很小就会唱了。他少年时代曾经跟随师父——已战殁的湛海一代名将洪夕将军学艺，在西南边疆历练多年，这首他听过很多次的曲子，很容易便勾起了他的回忆。常年征战在外，仔细算算他竟已是十载未过军旅之外的生活了。不唱还好，一唱，那种刻骨的思念便由心底泛上，绵绵的把人扯进忧愁之中。
“殿下？”宁雪若见他唱完之后神色有些伤感，忍不住出声唤了他一句。江怜砂回神，笑了笑：“宁公子，这些日子真是辛苦你一直陪着大家了。不过防护工作也要做好，这便和怜砂回去喝些预防的药物，早点歇息吧。”说完他又转向子翔，走过去摸摸他的头，“你是叫子翔？怜砂先带宁哥哥回去休息休息，明日他还会再来的，好好养病吧，你若是喜欢，日后也研习音乐如何？”
子翔一听很兴奋，脸上也恢复了一点血色：“真的吗？我要我要！”
宁雪若收好竹笛，闻言也笑了：“那你要乖乖喝药，早点痊愈，我就早点教你。”
子翔一听更开心了，小脸红扑扑的，心情一好，竟是比良药也有效：“宁哥哥愿意教我吗？太好了！我会乖乖喝药的！”
与子翔道别，一行人也累了，打着灯笼往住的地方走。宁雪若因为不是管理人员也不是医护人员，住的地方与江怜砂他们隔着半条街。城内实行宵禁，再加上人们早早睡了，街上很暗，江怜砂不放心他一个人回去，让随行的人先走，自己掌灯送宁雪若回去。宁雪若正好一路都在与他聊湛海的地方曲子，意犹未尽，自然不会推辞。
两人边走边聊，到了宁雪若住的地方，还觉得没聊够。辛苦而压抑的封城生活很枯燥，能够谈一些工作责任以外的事情，让两个人都很放松。
站在门口又聊了会儿，隐隐觉得有点犯困，宁雪若也知道该休息了。江怜砂见他有了困意，笑笑说：“既然宁公子累了，怜砂就不打扰了，晚安。”
宁雪若点点头，笑着挥手道别：“殿下再见。”他的手还没放下来，门内传来一个两人都熟悉的声音：“雪若，都多晚了，你怎么还……”那人说着说着就走了出来，一见外面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自己还熟的不行，顿时愣住了，继而脸色变了变，恨不得自己根本没出来过。
江怜砂见了来人，不禁睁大了眼睛：“你……夜峥？！你怎么在这？”
顾夜峥心道不好，自己为了私情非要把外面的工作全部扔给落日萧合他们偷偷跑进来，虽说他基本不通医学对于实际医护工作也没什么帮助，可是他这仗打完了的闲散军师还是能做好城外后勤辅助工作的。他的顶头上司——江怜砂最反感的事情之一就是工作失职，这下可好，回去谁说情都没用了……
这边顾夜峥心里想了一大堆，面上还要有个解释：“那个……殿下，现在外面有各国来帮着落日与萧合他们，我一介书生又不通医术，能帮他们的地方实在有限。想到殿下一个人孤军奋战在城内，属下自问有愧，就……”
江怜砂盯着他，语气平淡一针见血：“嗯，前面用‘我’后面用‘属下’，想从私情上扭到工作上去是吧？继续。”
顾夜峥赔笑：“咳……这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