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了,八年来,无论是何等残酷的训练,何等冷酷的折辱,何等绝望的境遇,何曾见这小鬼皱过一下眉头,更别说是痛哭流涕了,而今,这伤势确实不轻,却怎也不至於如此这般!那止不住的涩水流淌在冷笑著的脸上,巴呐只觉一股浓厚的绝望从绝影身上散发出来,弥散在整个卧房里,不但淹没了眼前的伤者,也在迫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迪尔奇......这个时候,身为兄长,该要唤出这个久违的名字的吧?话到嘴边,却终是生生地吞了回去,纵使他巴呐再怎麽行事鲁莽,也还是分得清大小轻重的,这诛九族的欺君大罪,不是一个小小的巴呐王府能够受得住的,若是再累了兹雅与自己一同遭罪,真真会死不瞑目,加之,两人底下那成千上万的手下奴仆,怕也是难逃一劫的。
“绝影。”压低的音量里面饱含著叹息,巴呐小心翼翼地在床边坐下,关切地望著绝影。
浓密的睫羽稍稍扇动,那双乌黑的眸子极顺从地为来人睁了开来,面无表情地望著对方,似乎真真只是一个没有血肉的人偶。
“你......”见著这样一个不露一丝一毫情绪在外的人,巴呐欲言又止:本来就不是一个多话的主儿,这会子竟连那僵硬的表情都不见了,即使自己说得再多,怕也是得不到回应的!靠近了细看绝影的伤势,果真发现那伤口如自己所料,除了草草地裹了一层纱布外,并没有被治疗过的痕迹,不禁锁紧了眉宇,冷声对守在门外的护卫道:“阳影,去请个大夫过来!”
“......”
半响都没听到动静,巴呐知道那护卫定是碍了兹雅的威严,不敢轻易弗了自己正主儿的意思,顿觉心头一股无名火燃了起来,沈声道:“混帐东西,若是不愿去请大夫,就去到兹雅那,说是冒犯了我巴呐爷,领罚去的!”
语毕,就听门外唰一声响过就没了动静,巴呐的火气这才稍稍收敛了些,但心里仍是不快,愤愤想著:真是什麽样的主子就养什麽样的仆,尽会惹得我火冒三丈!
第十一章
影门议事堂。
“三日之後,皇上会南下嘉温......”
不等兹雅说完,旁听的巴呐已然按耐不住了,拍案而起,语气极冲:“嘉温什麽地方?那是尚德妃的老家!那德庆瑞指不定还在嘉温的某个地方藏著隐著,正虎视眈眈地等著皇上自己送上门去!”
对於巴呐的随意插话,兹雅有几分不悦,敛了神色道:“吾皇圣明,遂民愿,祭水神,皇恩浩荡,我还能劝阻了他?!”
“可你比谁都清楚,那嘉温不是圣上能去得的地方!”涉及自家弟弟的性命安危,巴呐也火大了。
“他是真命天子,他要去,我还能拦著不成?!”兹雅挑眉反问。
“可、可你也该劝著点......”心里明白,兹雅说得极是──百姓愚昧,鬼神为天,现下正可顺从“天意”,祭神造堤防水患,身为新皇,又岂能放过这能轻易笼络民心的机会?更惶论那嘉温更是位处国界之地,蛇鼠混杂,那巴掌大的穷乡僻壤他凯亚大帝自不放在心上,然,若能收住此处民心,便等於以行动召告天下──新皇凯亚,圣明仁慈,驭天下,安民心,一视同仁──如此这般,便可深得民心,四方贤才,唯明主是投,焉愁家国不兴?易地而处,若今日在高位者,乃是自己,大抵也会作如此决定!思及此,巴呐辞穷,出口的话,稍欠了底气。
劝了,就会有用?!兹雅瞪了泄了气的巴呐一眼,却也不忍让他在众人前失了颜面,只得恭敬地请这个“鲁莽王爷”坐回椅子上,不要再干涉自己处理公务,转而对寒影道:“此次行动非同小可!虽不确定那德庆瑞王子是否回了他母亲的故地,可这嘉温总归还是个是非之地,怎麽调配人手暗中保护圣驾,你可有了打算?”
寒影稍做思量,俯首作揖,回道:“回主上,臣以为,此行人不在多,而在於身手!这是为祭天而去,目的是让世人看到吾皇仁义之举,皇上身边跟著的侍卫队人数自不会少,故而,我们的人便不宜多,御用侍卫武艺高强者不在少数,面对此等高手,影护卫是极易暴露身份的。若是出了内鬼,影护卫一旦现身,恐再起不到保护圣驾的作用。”
对於这个心思缜密的属下,兹雅不吝给予赞赏:“不愧是影门的第一护卫,言之有理!”微扯嘴角,转向一言不发的绝影,语气生硬了些说道,“你呢,有何看法?”
“寒大人说得是,该派个绝顶的高手去保护皇上。”绝影虽低著头,出口的话语却隐隐带著急切──此时此刻,他哪里还顾得上调兵遣将的良策,能让自己跟了去保护那人才是紧要的,便不假思索地开口了。
见了绝影沈不住气的样子,兹雅冷笑一声,问:“这个‘绝顶的高手’,在你心目中是否已有了适当的人选?”莽夫!这样的莽夫,总有一天会守不住那秘密,害了巴呐的!
“臣愿......”往!激动地抬了头,却见兹雅阴沈了一张俊雅的脸庞,方知自己再次失言,惹恼了这个一贯对自己有偏见的门主大人,恹恹地打住了到嘴边的话,咬了咬牙,转道,“臣初入影门,对於如此大事,不敢妄言!”
你知道就好!兹雅面无表情地看了绝影一眼,转向众人,正要发话,却再次被突然出声的巴呐给打断了。
“什麽‘不敢妄言’,你是影护卫,保护皇上是你的责任!你现在又是影门武功最高的影护卫,护驾的任务,自当由你前去!兹雅,你意下如何?”一想到自己这个能耐的弟弟竟然打败了那个平日里高傲得不行的首席,巴呐就忍不住得意,朗声道。
长袖底下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於对这个神经大条的王爷情人,兹雅是又爱又恨,虽不以为然,也只好愤愤应和道:“既然巴呐王爷开口了,我还能有什麽意见?!”
“呃?”这才注意到自家这只狐狸情人神色不对,以为他是为自己再次反客为主地下起命令而发恼,只得干笑著挠了挠自己的後脑勺,讨好道,“兹雅大人莫气,我这不也是在为圣上的安危著想吗,呵呵!”
继续讨论,真怕自己要被气得不分场合直接堵上对方那张喋喋不休的笨嘴,兹雅冷冷地扯了下嘴角,不再搭理仍想继续插话的无关人士,瞄了绝影一眼,对寒影道:“这小子太冲,还不成气候,又有伤在身,而这次行动牵扯甚大,别安排他去了!”
“方才不是议定了的吗?你堂堂影门门主怎麽......”说话出尔反尔的?!巴呐真的很想鼓起勇气这麽回嘴的,只是那冰一般寒气逼人的视线让他乖乖噤了声;再看看那当事人,酷酷地抿著唇全无争取之意,他也不好再自讨没趣了,一脸郁闷地坐在一旁不再说话了。
“寒影,这里就交给你调配了,酉时之前把人员安排呈报上来!”吩咐完,兹雅又转身对依然一言不发的绝影道,“你也不必留在此地了,跟我出来!”语毕,连看也不看那个起身跟在自己身後的如大型犬般的王爷一眼,便径自离开了议事堂。
疾步行至书房,兹雅先坐於案前,绝影尾随而至,而後,巴呐也急急赶到,却被自家恋人一个凌厉的眼神阻在了门口。
赖著不愿离去,讨好地笑著:“呵呵,兹雅,他是......”我弟弟。
话未尽,却是被兹雅截断了:“他是我底下的人,现在我与他有正事要商量,巴呐王爷,请恕下臣得罪了。”这呆子,竟连个轻重都分不清了!料到巴呐的後话,兹雅真是被气得不轻──这话说重了,可是欺君,窝藏反贼的大罪,再多有几条命也不够被斩杀的!
见了兹雅神色凝重,才知道是自己失言了,巴呐小心翼翼地顾盼了下四周,见四下无人,才庆幸地舒了口气,面露心虚之色,讪讪地撇了嘴,妥协道:“好,好,你们谈,这会子我也正巧有些事要去躺礼部苏侍郎府中,先行离去便是。”
听了巴呐的话,兹雅的脸色才舒缓了些,却仍不去理会他,径自转了身,与绝影说话。
巴呐闷闷地望著明显是怒意未消的恋人,也不好再纠缠,多望了对方几眼,见他全没有要回应自己的意思,也只得灰头土面地退了出去。
微抬了眼,见兹雅面露愠色,只那清清亮亮的狐狸眸子里幽幽透出几丝无奈与宠溺,竟是读懂了他对巴呐的情深,绝影转了头,痴痴地望著巴呐可怜巴巴地离去时的背影,看著看著,竟仿佛从那宽厚的肩背上看出了男人像被主人抛弃了的宠物一般的委屈,不由得微微吃惊。
“他是值得我放弃一切去宠去爱的人......”收回在巴呐身上的心思,心底软了一片,兹雅的表情明朗了许多,见了绝影的失神,兹雅也不恼他,淡然开口,“而他也绝对不会做伤害我的事情,我们之间的关系是对等的!”
“恩!”绝影并不答话,心里有些明白兹雅想说的是什麽,只是那长久以来的回避心态让他本能地想蒙混过去。
兹雅素来是个冷酷的男人,只除了面对巴呐。对於绝影的逃避心理,他只冷冷一笑,直戳了对方开始发疼的伤口:“当年......我不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麽,但是,据我所知,是当年的迪尔奇公子利用昔日还是王子的圣上的仁心,让他身中‘火凤凰’之毒,坠落悬崖,奄奄一息!得上天庇佑,皇上洪福齐天,却是落下了永远不得根治的病根,不能习武练功,身子骨虚弱不说,甚至还要承受病发之苦!这是罪,死都无法相抵的罪!所以,迪尔奇公子,他该死!”
悲哀地吞了一口口水,原以为这个悲哀的事实会击溃自己的隐忍,进而不顾尊严地痛哭流涕,沈默半响,却只觉眼中干涩,竟是一滴泪都没有出来,绝影轻叹了一声,突然抬眼对上兹雅冷漠的双眼,平静道:“是,迪尔奇该死!而一个已死之人,永远不会成为活人的威胁,请门主宽心!”
“你知道就最好!”绝影的话让兹雅听得满意,心底却又矛盾得微微不是滋味:亲手毁去这个孩子的意志和尊严,是否真的是一种残忍?末了,又冷笑一声,摇头甩去了自己可笑的想法,“这两日,护驾的任务,也暂时放一放,让寒影接替你。”
“门主,我不会在凯亚哥哥面前说什麽的,我会......”兹雅的话无异於雪上加霜,冻得绝影面如死灰,急切地想要辩驳,却在见到兹雅再次阴沈下来的脸之後,无可奈何地收了声:又说错话了吧?哈,他现在是高高在上的南幻之主,而自己不过是一个苟且偷生的刑犯,又哪里有资格说方才那样的话?
“你让我如何信任於你?!从你见到那人到今日,不过短短数日,一见面便以下犯上险些触怒龙颜,其间几次口出妄言,并且顶撞於我,你说我应该如何信任於你?!”素来喜怒不惊的语调不自觉得提高了极度,兹雅目露凶光,“你的这身皮肉能受几次鞭仗之刑,我是不清楚,也没有兴趣知道,然,倘若你叫巴呐为此受累,我断不饶你!”语毕,忽又记起,那仗义的莽夫不是在八年前就受累於他了吗?自己此方才来计较这个,真真是被气晕了头脑了。
“是,属下遵命!”凄然地俯首作揖,绝影抿了双唇,无言地退出了房间。
行在木廊上,绝影举目望向皇城的朝向,心里寻思著,那个美丽的男人就住在那百米之外的地方,是如此之近,又如此遥不可及!
他心里明白,各人皆有各人的苦处:巴呐王爷为一个义字,不顾身家性命,保自己一命,虽有心多担待,却碍於身为公子的敏感身份,妄行不得,怕一个疏忽就被扣上了谋反夺权之大罪,自身难保;兹雅一贯冷情,却处处为一个情字,为巴呐,放弃闲云野鹤的自在,甘愿忍受这尚不及巴掌大的小小樊笼之地,为成全巴呐的“义”,每日每天担惊受怕,不是怕死,而且怕自家情人伤心难过;自己也是,多年来,日夜操练,流血流汗自不必多言,身份卑微,被算计被刁难也是家常便饭,为一个情字,亦或者是为一个愧字?彷徨至今,竟是连自己都弄不清楚了──只是始终明白一点,活著,只为那人!
乌黑的眸子瞪得极大,似乎是想要透过这重重墙瓦看一眼那日思夜想的男人,却是无望,浓浓地透露出来的都是深沈的幽怨与凄凉:念著思著,愁愁愁!才下心头,又上眉头,谁人能懂?有苦难言惟是戴罪身!
第十二章
“亚哥哥,凯亚哥哥,你看,我把这根树枝给劈断了,嘿嘿!”一个瘦弱的模糊的身影背著阳光立在崖边,阴影中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轻易从那带笑的得意语气中得知他心情甚佳。
每每看到这个情景,凯亚总要眯起那双漂亮的丹凤眸子,细细去看。
“亚哥哥,过来嘛,快点过来,看啊,我用手把树枝给劈断了!”咯咯地笑著,孩子伸出一双手在空中挥舞著,雀跃地欢叫著,似乎在期待对方给予嘉奖。
不能过去,不能过去,很危险......在心底一遍一遍告诫自己,可底下的腿脚却是全然不听使唤,就连原本紧抿著的唇线都不自觉地扬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凯亚微笑著走了过去,张开双臂,宠溺地想要拥对方入怀,可是,下一秒却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那孩子轻笑一声,躲到了一旁,一个旁踢就把凯亚毫无防备的身体绊出了悬崖。
很多次了,已然没了最初的那份恐惧,凯亚极冷静地睁大眼睛──此刻,孩子是背朝太阳的──他想看清楚,看清楚那张带著笑颜,却要置自己於死地的脸庞,看清楚那个享受著自己的宠爱,却要笑著背叛自己的孩子!
身周所有的一切突然扭曲起来──四周原本粗糙坚硬的崖石开始慢慢溶化,一个尖锐刺耳的笑声从崖上下来,回荡在耳畔──可以推测,这是属於崖上站著的那个孩子的。他手脚异处地立著,整张脸空空的,茫白一片,没有眉毛,没有鼻子,也没有耳朵,只有一双滴溜溜的乌亮眸子盈著悲伤的泪光,这矛盾的景象看起来甚至诡异,却又哀伤得叫人忍不住生出怜惜之情。
幽幽地掀开长长的睫羽,露出的眸子清澈一片,哪有一点刚刚睡醒的惺忪?似乎方才的情景并不是梦到的,而是回忆......凯亚自己也记不真切了,是从什麽时候开始做这个梦的,只是当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在不断地不断地重复这个梦境了。
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再看看案前堆著的一大叠奏折,凯亚心起一阵烦躁,冷声道:“巴丁,传兹雅来见朕!”语毕,却是连自己都吃了一惊──绝影不在了,大约是前两天的事情。一个名不经传的影护卫,在上任的第一天就得罪了自己这个尊主,做不了数日,就消失无踪,自己为何竟对他上了的心思?
当绝影不知隐藏的气消失之後,凯亚便发现了,心里琢磨著,一个小小影护卫,换了便换了,不该在意。然,这两天,每到无人之际,集中心神感受影护卫的气息却自然而然地成了习惯......“罢了罢了,不过是一个影护卫,被朕看上,那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冷冷一笑,脑海里闪现出绝影乌亮漆黑的眸子,凯亚唇边的笑意竟意外地温暖了几分。
“臣兹雅,参见吾皇!”行到龙宁殿,见这皇帝半靠半撑地单手撑著自己的额头,微微合了双眸正在打盹儿,兹雅上前数步,低声问安。
慵懒地正了正身体,凯亚伸手一挥,示意躬身立在殿上的男子免礼。
“明日便要出行,皇上此时召见微臣有何要事?”突然接到皇帝口谕,急召入宫,心里已然有了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之人莫不有求於王、畏王,哪一个敢有半分不规矩?偏那失了分寸的绝影破了他九五之尊的规矩,逾越了那道界线,就是想不引起他的兴致都不能了!兹雅明知故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