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便服出门，不带护卫侍女，清静自在得很。湛海熙荷城的夜市远近闻名，周边沿海村镇快马运来的的海鲜美食、湛海姑娘们做出来的精致小首饰还有名贵的海产珠宝，让各地的游人和客商们趋之若鹜。

飘香楼还在老地方，陆宇辰和江怜砂一进店，就有小二上来招呼：“二位客官！里面请，里面请，飘香楼可是熙荷城最正宗的海鲜楼，您二位来点什么？”

陆宇辰可是熟客：“许老师傅可还在这里？”

小二一听就知道来的是熟客，起码是有人带来的客人，马上拍胸脯道：“客官好眼光！许老师傅是我们飘香楼的招牌呀，他现在正在厨房忙着呢，您要来几道老师傅的拿手好菜？”

老师傅的拿手好菜便是各种各样的海产品。熟客陆宇辰点点头：“来份剁椒鱼头，要辣一点儿，再上一份糖醋带鱼，嫩些。其它的招牌菜，你看着上吧，一半辣一半清淡些就好。来，拿着。”从江怜砂那里有借无还弄来的几钱碎银子小费拍在热情的小二手里。

小二立马更热情了，笑得眼睛都看不见：“客官您稍等，小的这就去给您安排着，包您满意！”然后捧着银子欢天喜地下去了。

熙荷城作为湛海的都城，汇集了四方来客，各种菜品和食材的传入，让这边的许多酒楼饭馆都有外地的食物。很快，热腾腾的菜就上来了。陆宇辰一看就不像是本地人，小二给他点了北方的菜品，他居然吃到了晓光的传统食物火油豆腐。

陆宇辰的口味偏重，他在飘香楼最爱点的菜是爽辣的剁椒鱼头，而江怜砂喜欢带一点甜味的食物，老师傅的糖醋带鱼酸甜可口，鲜美非常。两人对着自己的爱人，吃着自己爱的美食，喝着清冽甘甜的湛海特产酒，感觉再也没有比现在更舒服的事情了。

酒饱饭足后，二人出门散步。清江岸上走，明月照九州，流经七个国家的世界第一长河清江在月下泛着细碎的波光，与九天之上的银河遥遥相望。

走着走着，陆宇辰就想起了今天在江惜月身旁再次见到江桓的事情。江惜月对他父亲下了禁令，绝不允许他父亲再踏入湛海一步，所以无论他父亲有多么愧疚多么想道歉，也再无机会……每次只有他才能给父亲带去江桓的消息，明明知道听到的事实只是折磨，可父亲依然固执地想了解那个人的一切。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就因为年少的轻狂和放纵，竟然去玩弄欺骗一个没有社会经验、几乎连感情上也是白纸一张的人，到最后害了一个家庭甚至一个国家，也赔了自己的心。

紧紧握住拳，陆宇辰为自己父亲的行为而遗憾，也为江怜砂过早地背负起那样的重担而不满。江桓，湛海上一代的圣子，是两个家庭和两个国家不可再提起的痛。

第四十三章错过

前湛海圣子江桓本姓季，是湛海季家上一代宗系的长子，从小就展现出绝佳的法术天赋，性格温柔，头脑聪慧，很是受到江惜月母皇的宠爱，早早将他指婚给下一任女王江惜月。

江惜月与江桓青梅竹马，江桓一直被当做她的丈夫培养，从小就被告知要“一切以江惜月为中心”，他也严格照做。江惜月比江桓稍稍年长，与他相处起来十分愉快，竟然在继位之后坚决不娶别的男子，一心只要江桓为正夫。太上皇懒得管她，带着自己浩浩荡荡的一大群后宫队伍，潇洒跑到湛海某处深山老林里养老去了。

江桓可是湛海法术第一人，也是历代圣子中少有的集天赋与勤奋于一身又特别倾心于法术的典型模范圣子。有了他在，每次天劫都不难度过，而他顶多卧床两三天便可以恢复，继续钻研他的法术。江惜月爱他爱得紧，他也对江惜月一心一意，两人结婚之后生育了两个儿子，日子过得非常甜蜜。

然而有一年，江惜月为了回报晓光国将储君陆宇辰派来出使湛海，进行两国交流的举动，也派自己的丈夫作为湛海的专使去晓光国交流。湛海与晓光两国关系紧张以及后来两个家庭的悲剧，就此拉开序幕。

当时晓光皇帝陆玄冥正是风流轻狂的年纪，后宫男女不忌，作风上颇令人有微词。与柔媚娇小的男宠完全不同的湛海圣子，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吃了几年白菜之后发现世界上还有肉这种东西，欣喜不已。

江桓是标准的江南美男子，满腹诗书，法术又强，温柔之下的睿智和被江惜月宠出来的小小依赖，让他具有十分独特的魅力。加上他性格好，乐于助人，整个晓光接触过他的人，基本上全都喜欢和他在一起。

自小得到一切，陆玄冥从不懂得什么叫做珍惜，他只是将得到江桓当做自己的一个新的乐趣，新的挑战。种种手段层出不穷，这哪里是基本上没有多少人事经历的江桓能够对付的。江桓几乎是落荒而逃，却被陆玄冥死缠烂打又拉回去。

此时的江桓，已经隐隐有些动心，他是聪明的，可是他的世界里从来都只有一个江惜月，他和江惜月的感情已经模糊了具体的范围，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对江惜月的感情到底是爱，还是依赖。所以当汹涌如潮的爱情冲向他时，他完全无措，不知该如何应对。没有人教过他，没有人告诉他，应该转身离开。

这场游戏的结局注定惨烈，江桓在不知所措间沦陷，而陆玄冥饱了私欲，甩手离开，留下一堆烂摊子给江桓。

湛海建国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丑闻，堂堂圣子，已经结婚并且都有了两个孩子，竟然做出对不起女王的事情！女王独宠他一人，至今都没有女儿来继承王位，他却还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背叛女王和另一国的皇帝搅在一起！

湛海使团对被抛弃的江桓视若垃圾，有地位的纷纷愤然回国，那些不得不留下来的侍卫侍女们，根本不给江桓好脸色看。身心俱疲的江桓在晓光寒潮来临时很快病倒了，居然没有人发觉他已高烧不退。要不是有一个侍卫因为被江桓救过，想过来直接劝江桓赶紧回去别再丢脸，发现他病得几乎死去，江桓恐怕再也回不了湛海。

这桩丑闻很快被江惜月压下来，整个皇宫禁止谈论任何相关话题。江桓拖着病体回国，江惜月伤心气愤之下，将他赶出朝霞殿扔进冷宫。

再怎么有错，江桓毕竟还是圣子，当湛海又一次有灾难即将降临时，他一样要出去承担天劫。但江桓自从回国之后，就一直郁郁不振，病时好时坏，天劫仪式当日，他病得险些爬不起来，可他不说，他的样子又一直那么憔悴，仪式参与者们竟没有发现他已经不行了。

结局很简单，江桓天劫仪式失败，魂飞魄散。

江惜月惊闻噩耗，差点没从王座上跌下去，急忙派人用圣莲包住了江桓伤痕累累的身体，可圣莲再怎么强大，也顶多治得了身体上的伤，魂飞魄散之后，即使伤痊愈，江桓也再回不到过去。圣莲绽放时，里面只是站着一个呆呆的空壳，面无表情、眼神无焦距、不说话、不动。

可悲却可笑的是，当江桓离开之后，陆玄冥发现自己居然再也不想和其他的人在一起，他的心里满满装的只有一个人。打着友好交往的名号，陆玄冥率领晓光使团前来湛海访问。江惜月友好地接待了晓光使团，然后冷冷带着陆玄冥和原本就在湛海的陆宇辰两个人去了御花园。

就在这里，陪同父亲一起来的年幼的储君陆宇辰第一次见到了今生最爱的两个人的人的眼泪：陆玄冥和江怜砂。

御花园里的湖水一直是江桓的最爱，不管是在湛海还是在晓光，他都一样喜欢坐在御花园的湖水旁看书。可是现在，他只是呆呆站在湖水旁，身边跟着小心翼翼怕他掉下去的侍卫，而他就那么不语不动，站上一天。

陆玄冥痛不欲生，无论他怎么呼唤，江桓都没有反应。陆宇辰站在身形高大的父亲身后，看着此刻把脸深深埋在手里、把身体弓成虾米一样的父亲，又看看默默站在江惜月身后流泪的江怜砂，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此生，无论如何，他绝不会让自己变成父亲这样，在得到的时候不懂得珍惜，却在痛失所爱之后如此后悔！

江惜月等陆玄冥哭够了，才冷冷地告诉他：“此生，湛海绝不会再让玄冥帝踏入湛海一步，也请玄冥帝——放过君的王夫！”

外面人都不知道，为何前来拜访的玄冥帝走得如此之快，只留下他的继承人继续在湛海学习。人们只知道，湛海至此失去了这一代圣子，而陆宇辰只知道，从小希望兼修武道的圣子继承人江怜砂，也从此时开始将自称改为“怜砂”，再也没有换回过去的“我”。

江怜砂是湛海的希望，是湛海的盾，却不再是他一个人的玩伴和朋友。

等陷入过去回忆的两人回过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居然走到了湛海城西部的尽头。四周人声渐消，只听得到低低的虫鸣。夏夜星空灿烂，陆宇辰站住，目光定定地锁着江怜砂，心里不知想些什么。

江怜砂目光清亮，陆宇辰今天差不多郁闷一天了，他又怎么会看不出来，此时走上前一步，扫了眼周围没人，主动搂住陆宇辰，与他深深拥吻。陆宇辰惊讶了一下，也马上拥住江怜砂，用比他更投入的动作去吻。

一吻结束，陆宇辰用力抱着爱人，一字一句，在星空下起誓：“我陆宇辰发誓，绝不会背叛我最爱的江怜砂，苍天作证，我只愿和他相守终生！”

父辈的悲剧在年幼的陆宇辰心中刻下了永生也抹不去的记忆，陆宇辰有了父亲的前车之鉴，对江怜砂的珍惜让旁人无可挑剔。如此优秀的两个人在一起，旁人纵使觉得不该这样，却也并未一门心思地要反对，能够得到亲属朋友们的默许，对两人来说已经是最幸运不过的事情了。

生命中能有这样的伴侣，还有什么好奢求的呢？江怜砂淡笑，再次拥住爱人，深深与之相吻。

也许他会像自己的父圣那样在仪式中失去灵魂，也许他会像其他湛海的圣子一样，不可能活到终老，在壮年便意外身亡，可是至少他活过，爱过，那么人生也不存在遗憾了吧。他不敢给陆宇辰承诺，他的生命不知何时就会终结，他不希望这样好的爱人永远活在痛苦里，所以，他沉默。

踏着月色，两人并肩回到别宫，江怜砂不便在外留宿，所以告辞回去。陆宇辰也知道他严格自律，在次日还需要上朝的时候，自己别想把他留下来过夜，只得念念不舍地把人抓过来啃了又啃才放回去。

此时夜已深了，江怜砂走到自己的若水殿门口，见自己的寝宫门外有江怀雨的侍女，有些惊讶，加快脚步进门。江怀雨果然在桌旁，看到他回来了，站起来张口想说话，眼里黯了黯，又坐回去，低头打招呼：“哥……你回来了……”

江怀雨保留着身为楚延时的记忆，自从被风飏背叛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对谁表现出王爷的架子，简直像换了一个人。江怜砂看到他的改变，半是欣慰半是心疼，这个孩子成长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走上前坐在弟弟身边，江怜砂温和地问：“哥哥回来了，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吗？”

江怀雨默默从桌上拿起包的整整齐齐的金色小布包递给江怜砂，江怜砂拆开一看，原来是他上次为了救怀雨系在他颈上的湛海龙王玉。

第四十四章雏鸟离巢

龙王玉是湛海的珍宝，质地这么好的难得一见，即使是圣子，也只有在仪式的时候可以佩戴那块国宝，这一块虽然比不得国宝，也是非常难得的宝物了。江怜砂把龙王玉推回去：“这个你拿着吧，哥哥有一块，你不是一直很想要？”

江怀雨摇摇头，忽然扑到兄长怀里，声音有些哽咽：“哥……对不起……我以前……很讨厌……”

唉，这小孩现在怎么纠结起这些陈年旧事来了？江怜砂抱着他，拍抚着他的背安慰：“好了好了，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还提什么，哥哥一点也没有讨厌你。”

“以后就拜托哥哥……照顾好母皇陛下……”江怀雨抽噎着放开兄长，把龙王玉硬是按在他手里，用红通通的眼睛直视着他的眼睛，“我要离开王宫自己出去走走……”

他说的是“我要”而不是“我想”，显然是已经下了决心。江怜砂的表情严肃起来，而江怀雨依然直视着他，毫不退缩。

“……也好。”被江怀雨眼中的坚决打动，江怜砂叹口气答应下来，“你与母皇陛下可商量过？就这么一个人出门吗？”

江怀雨摇摇头：“母皇陛下没有反对……我想学着自己照顾自己，哥哥……以前真的很对不起……而且……而且我……”猛然想起母皇叮嘱过他的事情，他收住后面的话，握紧了拳。

他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累赘……从小除了惹祸生事，就没有一点贡献……总是嫉妒着兄长的名望，一心想得到圣子的地位，却没有像样的能力，甚至因为自大，生生害了兄长，把湛海的盾推到了另一个世界，徒留孤独的母皇独力支撑着一个国家，也将湛海百姓们原本应该富足美好的生活破坏了！他的罪过，即使是斩首十次也难以赎清……

湛海近百年的低迷期、母皇与神明交换的几百年寿命、那些被他的过错牵连的无辜的湛海人民……还有，与晓光储君那么相爱却不得不面对即将到来的残酷现实的兄长……江怀雨深深吸进一口气，突然站起来，扑通一声跪在兄长面前！

江怜砂被吓了一跳，急忙伸手去扶：“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江怀雨不管不顾狠狠一下子磕到地上，一声闷响让江怜砂的头都隐隐疼起来：“哥……我……我明天就走，不做一个对湛海有用的人……我不会回来！”

到底是江怜砂力气大，一把将额头红成一片的弟弟拎起来按到椅子上，转头对外面唤道：“快请王太医来看看——对了再让项容来一趟。”

江怀雨一阵晕晕乎乎，缓了缓勉强清醒一点，奇怪地问：“项容？好熟……”

江怜砂把凉了的茶水倒在手心里，甩了甩，把手轻轻覆在弟弟额头上：“他是你以前的侍卫长，哥哥本来打算让他跟着到军中去历练一下，不过既然你要出远门，让他跟着你也好。他武艺高强没错，却并不是为将的好材料。”

“哦……他跟着……”江怀雨头晕，索性把整个人的重量都放在兄长身上，“可是他不是很讨厌我吗……总是添麻烦……”

江怜砂把手拿开一点看了看，弟弟的额头上依然红得吓人，又叹了口气，重复刚才的动作：“他跟着你是在工作，他应该可以保护你的安全，而且以前你身边的人里面，也只有他对你是最了解的。他陪着你，哥哥才放心。何况你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以后也会跟他好好相处吧，如果要改变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努力试试从他开始怎么样？”

江怀雨沉默，然后慢慢点了点头。

前侍卫长项容比王太医还早到一步，不过他听说太医要来而且江怜砂有事找他详谈，很尽忠职守地站到门口去了。太医来看了看江怀雨，开了点活血化瘀的药。不过江怜砂请他来并不是治这点小事情，而是请太医细细列出在外游历需要常备的药材清单和一些医药常识，作为给江怀雨出门之前的准备。

太医领命下去了，前侍卫长项容后脚进门。见到以前侍奉多年的江怀雨，他还是很有礼貌地问好：“微臣拜见圣子殿下、怀雨王爷。”

江怀雨想起自己以前总是欺负他，一双兔子眼盯着对方的脚，低头道歉：“以前……我很抱歉……总是让你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