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惊叫声和呼喊声响成一片，陆宇辰动作僵硬地站起来，有些茫然无措。那一堆杂物究竟有多么大的伤害力，他只用一瞬间就判断得出来，而也正是因为这样，他的理智拒绝继续往下分析，被那些重物砸个正着的小孩子会怎么样。

同样反应过来事态严重性的人们惊慌起来，周围的声音已经转变为哭喊声，一个官兵扔了碗就跑过来，跑过陆宇辰身旁时完全没想着绕路，把他撞了一个踉跄，无力握着的饭勺就那么脱手而出。

终于被唤回理智的陆宇辰眼神一凛，以旁人根本没看清楚的速度纵身跃起，准确落在人群间的空地上。风已经把灰尘吹散地差不多了，最顶上的一个铁犁也被人移开，杂乱散落的一堆重物完全覆盖了最下面的身影，陆宇辰伸手就搬开一个大箱子扔出去，脸色不是用力之后的红，而是越来越白。

旁边的人在哭喊什么，他听不到，心脏一瞬间停止过跳动，现在也越跳越沉。一件件物品被移开，他的动作变得越发机械僵硬。想到极有可能发生的情况，他没有勇气只是依靠着本能在继续。

“呜哇——娘亲！娘亲——”陆宇辰搬开沉甸甸的一袋东西，下面传出了清晰的小女孩的哭声。旁人一听顿时振作起来，孩子还能哭，他们最担心的事情并没发生！

三两下弄走挡住自己视线的其它杂物，陆宇辰伸手一把将小女孩抱出来。小女孩灰扑扑的小脸上还带着几丝血痕，左手臂上被尖锐的东西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汩汩留出，小女孩吓得不轻，又疼得厉害，抓着陆宇辰大哭：“娘亲，疼啊——”

很快有妇人推开旁人一把将小女孩从陆宇辰手上抢过去，紧紧抱着不撒手，失而复得的喜悦让她双手发颤。就在旁人开始面露喜悦的时候，陆宇辰心里却更加急惶。还有些小物件估计是被装在袋子里，现在袋子破损，诸如锅碗瓢盆等等用品散得到处都是，刚才的那一声“快跑”绝对是浩然的声音，可是小女孩已经都救出来了，浩然又在哪儿？

又搬开几件不大不小的东西，陆宇辰终于发现了一只手，是浩然的手，同样被擦破的手上血流如注。慌忙扒开压在浩然身上的东西，陆宇辰小心翼翼把他抱了出来，才看了一眼，心立刻就凉了。

什么时候跪下的，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将右手按在地上的，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额头上出现了地属的符文，他还是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全力供输的力量，就像是把一杯有限的水倒进了无底洞，眼见着快没了，却一点也填不满。

他是打过仗的人，他知道伤在什么地方会致命，他更清楚，一处致命伤就已无药可医，何况是两三处。怀里这个小小的身体，触手就知道有两三处骨头碎裂，胸前被重物击打过，血肉模糊，虽然没伤着心脏，可是居然他吐了血，大腿被锥子之类的物体刺穿，血液就像是流不尽一样源源不断地往外涌，显见着是伤了动脉，刚才已经流出去不少，现在流速慢慢缓了下来……

汗水顺着陆宇辰的脸往下滴，恐惧的感觉撕咬着他的心，仅仅一下没有看着浩然而已……刚刚浩然才从他手里接过一碗饭，欢快地跑去给别人送饭，为何现在，浩然只是这样一动不动躺在他怀里，而且，气息越来越弱？

淡黄色的光芒笼罩着这片土地，以陆宇辰为中心，方圆百里产生了微小的震动。围在旁边的人惶恐地跪了一地，陆宇辰毫无反应，依旧在往浩然身体里输送的地属之力。

“老大！老大！”是谁在扯着他的袖子，别动！不知道浩然现在伤得很重不能乱动吗？！陆宇辰的眼神锐利如剑，吓得扯住他袖子的人动作一僵。可是这个人比这个时侯的他多了几分理智，二话不说给了他一拳，“老大！”

一拳过去，路克和陆宇辰都愣了。路克很快反应过来，拉着陆宇辰强让他站起来，“快跟我过来，也许……也许还有救！”

抱着浩然避开一地的人，陆宇辰和路克奔到路旁一棵大树后面。刚才陆宇辰动用属于晓光下一任国君的力量，向地属神灵祈求帮助，强悍至极的法术作用下，浩然身体上的外伤和内伤居然修补得七七八八，大腿上的伤口愈合如新，就连他在昏迷中不自觉吐着的血，也已经停了下来。

听说浩然有救，陆宇辰才不管路克是怎么出现的，急急问：“怎么救他？！”看到路克有点难以启齿只想把浩然从他怀里接过去的表情，他反应过来了，往后一缩，“你要让他变成……”

路克低头：“我只有这个办法了，这个孩子他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可是血……血流的太多了啊！再不让他变成……然后快点吸血的话，他会……”

不行……不行！浩然才几岁，这么快就让他变成只能生活在黑暗里永远见不到太阳的种族，他陆宇辰有什么资格替他做这个决定！

路克看来刚才就准备好要用这个方法了，吸血鬼的尖牙伸长，轻轻压在唇上。陆宇辰盯着那一对尖锐似针洁白如瓷的獠牙，心中闪过一个近乎荒唐可笑的念头：“路克，你能不能判断出浩然是什么血型？”

路克一愣，低头托起浩然一只手，舔了一下他伤口愈合血迹未干的手背：“呃……跟原来世界的人的血不一样……他应该和辰砂是一个血型，我只喝过很少的人的血，翩鸿就不是这个血型……”

他话音未落，眼前银光一闪，陆宇辰把手伸到他面前，手背一条新伤口正在往外渗血：“我的呢？！”

路克试了一下：“你的……和他一样！”顿了顿，他忽然反应过来，“你是说……”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喝下去的给我吐出来，输血！”

折腾了半天，路克总算别别扭扭学会了用尖牙一点点儿吸了陆宇辰的血再输进浩然的身体里。来来去去几十趟，即使每次他的尖牙刺破皮肤的感觉极轻微，浩然还是醒了。

看到一个陌生叔叔用尖尖的牙齿咬在陆宇辰手腕上，又转而咬在自己手腕上，浩然恍惚觉得自己做了一梦，而且还没醒：“叔叔……你要吃我和陆叔叔吗……”

陆宇辰抱着浩然坐在树下，闻言笑出来，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又把浩然揽紧了些：“不是，他在给我们输血呢。”

浩然迷茫：“输血？”

路克腮帮子都疼了，捧着半边脸停了一下解释道：“就是把你陆叔叔的血吸出来，再给你……小弟弟你实在是流了太多血了……”因为腮帮子酸疼，他的口齿有些不清楚。

“可是输血……不是要用……输血管……吗？”浩然懵懵懂懂转向陆宇辰，“这个叔叔难道是输血管？”

他问的声音很轻，可是无异于重磅炸弹在陆宇辰和路克耳边炸响。这个世界的医学发展绝对还没到会有这种名词的时候，浩然怎么会知道这个？！

“浩然，输血管是什么？”陆宇辰打起几分精神问道。

浩然这时终于清醒了，想起刚才的事故，他心有余悸，不自觉往陆宇辰怀里缩了缩：“不就是一种透明的软软的长长的，上面还有绣花针一样的针的东西？上次有个眼睛前面带了一半透明面具的奇怪的叔叔借宿我们家，我们家的阿黄受了伤，就是他抓来了一只狗另外救了阿黄的。”

路克沉默了一下，两手做出两个圆圈手势在眼前比划着：“是不是这样的面具？”

浩然点头，陆宇辰看着路克，低声说：“是眼镜。除了我们……不，应该说除了你，还有人也来到这里了。我是移魂，你们是连身体也过来了。”

路克也点头：“我会去查的，交给我吧。”然后他转向浩然问：“小弟弟，怎么样，感觉好一点了没有？”

浩然动了一下，奇怪的问：“叔叔，刚才我明明很疼，后来就不知道了……怎么现在一点事情也没有？”

陆宇辰安心下来，把浩然搂住，下巴抵在他头顶上轻轻蹭了蹭：“没事了，乖……这么小充什么英雄好汉，你要是不跑过去不就没事了？你要去送饭的那个阿姨休息的地方根本不往车那边走，就算要救别人，也想想你自己行不行……出了这种事情，你知不知道我心里有多害怕？”

浩然抬头，眼睛清亮：“可是，叔叔经常这样做，不是吗？我也是叔叔救下来的啊。”

“率性而为之前，首先要量力而为。”陆宇辰叹气，“但是说到底，是我对你的言传身教有问题，若想做这些事情，最起码你要有足够自保的力量，你一回去便开始习武吧。”

浩然眨眨眼睛，眼里有几分期待几分寞落：“回……去？”

陆宇辰明白他在想什么，把浩然抱起来，和他对视：“浩然，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去？做我的孩子？”

浩然紧紧抓着陆宇辰的衣服，嗫嚅道：“我想……可是……可是你是‘殿下’，我……我不过……”

陆宇辰揉揉他的脑袋笑了：“殿下又如何？浩然，你记着，所谓‘殿下’亦或是‘陛下’，不过是百姓的公仆，一个国家最普通的一员，我们所做的事情，都是为了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心中有百姓，方能理解什么才是领导者的责任，若心中无百姓，只有富贵荣华权势地位，这个‘殿下’甚至是‘陛下’，便当不起！”

浩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陆宇辰拍拍他的头：“不说这些天你跟我关系都这么好了吧，现在你的身体里头可是流着我的血，今日起，你便是我陆宇辰的血亲，血脉相融。”看到浩然的眼圈有点儿红，陆宇辰扶着他的肩膀，“浩然，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

浩然便强忍了下去，看着陆宇辰喊了一声：“爹……”

陆宇辰听得心里一暖，抬眼见路克已经站了起来，也抱着浩然站起来。毕竟失血过多，陆宇辰刚起立，眼前有点发黑，靠着树缓了一下才好一些。扭头看过去，那些官兵百姓还远远跪着。百姓起先不知道他是谁，可是当了官兵，再不知道地属符文只会出现在什么人额头上，那真是可以回家吃软饭了。

陆宇辰走过去，请所有人起来，安抚了大家，表扬了官兵们的用心负责，又叮嘱官兵一路好生照顾这些旧苍炎国来的移民，便告辞上路。忽然出现的路克安安静静牵着马跟着，直到看不见那些人，陆宇辰才问：“刚才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莫不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我只是顺着线索找到这附近，要不是你突然用那么强的力量，可能我要找到你还要再晚一两天。”路克停住脚步，遥遥望着与日落相背的方向，“出事的不是宫里，陛下召你尽快赶回。因为……”

叹口气，他转身看着同样停住脚步的陆宇辰：“你还不知道吧，四天前，湛海向空岚出兵了。”

风卷尘土，拂开一片萧索，血色夕阳流淌下同源的光，染了那双深邃的眼。路克一瞬间从陆宇辰的眼里读到了一分遗憾，两分怅然，三分坚定，四分沉静，和十分的担忧。

“小砂呢？”

“这次他不是主将。”

陆宇辰垂下眼，淡淡一笑：“如此，便好……”

第七十二章决战

春雨绵绵，不知不觉，竟已是又一年开春。湛海今年的雨季似乎来得特别早，仿佛是在唤醒还没睡足的种子，也像是在为前线逝去的灵魂叹息。

战争打了九年，空岚与湛海拖成了持久战。湛海从最开始的防御方变成了进攻方，在御用文人的笔下，这场战争变得无比正义，在全世界范围之内，稍微接触过外面世界的人都知道，湛海打空岚，那是为民除害天经地义。

空岚正式建国的时间是四个大国中最短的，教化未开，这里土地贫瘠，不太适宜耕种，所以常年侵扰周边国家，深受旁边国家人民的痛恨。这一次的战争，的确是周边小国乐见的，再加上空岚侵略在先，刚成立的新生晓光国对此采取不支持不反对态度，空岚国求救无门，湛海国一点点地艰难扩张着领土。

空岚国这一代的皇帝飏空帝，是空岚历史上又一位踩着手足兄弟的血踏上王位的君主，为了这把椅子，他身边许多血亲都死于“意外”或者“叛国”。好在他当了皇帝之后将空岚治理的不错，恩威并施之下，百姓便也没有多少怨言。嗜杀残暴如风飏，结下的仇不知道有多少，若是他无大过也就罢了，可是这次，他不仅没有打下湛海，还牺牲了颇有威名的三大将军之一“风云”，慢慢的，国内反对之声四起。

不知是谁将风飏给唯一的皇室宗系血脉、他同父同母的亲生妹妹风涟下毒并赶走的事情捅了出来，草原明珠的凄惨遭遇让空岚百姓对君主的道德品行再添质疑。为君王者，不可无道，风飏这一次对亲生妹妹的所作所为，让空岚国内许多人凉了心。

不能不承认风飏是一个枭雄，追随他的人中，就有绝大多数为他的野心和威严所吸引。可是战争一天天拖下去，国力一天天衰弱，百姓怨声载道，越来越多的人离开他身边。

又不知是什么时候，空岚国内好几处地方出现了叛军，几个自称是风飏没杀死的这个皇亲那个国戚自立为王，举兵反叛，内外夹攻之下，曾经不可一世如风飏，也焦头烂额起来。

相比空岚国内一日不如一日的情况，进攻方湛海国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赋税严苛兵役繁重。不过在长久的战争中，湛海比空岚底子厚的优势一天天显现。别的不说，就是湛海国内可以上战场的人，就比空岚多了一倍——女尊国家自然有不少女性战士，在后勤医疗上湛海比空岚强了许多，众多技术一流的女性弓箭兵和骑兵还有术士，也在战场上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九年来，湛海与空岚的战争蚕食着两国的国力。别国还是在舆论引导下更多地帮助着湛海，也正因为如此，湛海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依旧撑下来了。血与火一寸寸盖过原属于空岚的土地，再如何正义的战争，也还是用无数将士的鲜血去换取胜利。

前线的战火，千里之外感觉不到一丝一毫，湛海王宫的偏门在雨中静悄悄打开，一抹淡蓝色的影子利落地穿过朱红色的门，将高高的院墙有限的天空抛在身后。

“圣子妃……不，季爱卿。”湛海国的女王江惜月站在门内，目光里的歉疚毫不隐藏，“君就送你到这里了，之后的事情，君会处理好……”顿了顿，她深深弯下腰，“这些年来，将你困在这深宫之内，是君太过自私，请你无论如何不要恨吾儿，一切都是君的错。”

眠瑾撑着伞，看一国之君对自己行的这一礼，轻叹一口气受下：“陛下……这么久了，您以为我还在意吗。陛下让我在宫中随性行事，做自己喜爱的工作，已经对我足够好了。当年瑾儿的事情……您也不必将错揽到自己身上，我大概可以推断出来真相，对此介意的，还是小砂啊。”

江怜瑾的出生是她父亲江怜砂与她皇奶奶江惜月之间跨不过的高墙。江怜砂逼迫自己与爱人陆宇辰划清界限，一半是因为这个孩子，他们之间这些年不相联系的情形，让了解他们的人叹息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