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释然七岁那年,应天笑带着他们兄弟四个去镇上看灯会。释然被小贩卖的风车深深吸引,恋恋不舍地站着看了好半天才离开。那种迷恋的神情,让应天笑心中爱怜难过。他于是买了一个风车给安然。他知道安然早不爱玩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以安然的心思肯定会废物利用讨好别的兄弟。当时思然才一岁多,根本不懂事,所以安然一定会把风车送给释然。果然安然一早就拿着风车去找释然,他远远地站在一旁观望,他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如常,心中却急切地期待着看见释然收到礼物时的欣喜。没想到释然只是冷淡的回拒。安然扫兴地把风车还给父亲,应天笑什么也没说,悄悄地把风车收进那个带锁的柜子。
应天笑想尽办法方法锻炼释然的身体,磨练他坚韧不拔不骄不躁的性格。给释然七绝心法同时让他功成之前不许告诉旁人,让他深藏不露,避免无端的争执和歹人地窥测。释然真的做到了,在家里这么久,除了应天笑没有人知道释然会武功,有的时候连应天笑也有些怀疑释然真的不会武功了。他不给释然安排仆从,提水扫地起居饮食一切让释然自己料理,让他学会独立自己照顾自己。罚释然双手提水跪在地上,有时甚至找不到什么借口也要罚,为的是增强释然的臂力。家传的剑法释然抄了四遍应该吃透了其中的诀窍,后来应天笑知道释然聪颖能够举一反三,再深奥的武学抄两遍就绝对能够弄懂,他也就不再浪费时间。
释然九岁的时候,应天笑从密库里取出情丝剑,放在祠堂的供桌上,告慰祖先,并希望祖先保佑他这次决斗能够获胜。释然偷偷跑进祠堂,想要摸一摸那把宝剑。应天笑忽然想起了为这把剑死去的洪晚情,他一直认为她的魂魄就附在这剑上面,他不允许别人碰她,哪怕是他们的儿子。他当时一声怒喝:“这剑也是你能碰的么?”想都没想手掌就已狠狠地掴在释然稚嫩的脸上。那白玉般的脸颊高高的隆起红色的指印,触目惊心,应天笑顿时清醒过来,想要解释,释然却早已跑开。后来他输了决斗,如约要交出情丝剑。他反复抚摸了剑身好久才恋恋不舍地交给苑家,那神情宛如与致爱的再次分离。
释然离开家的前一年,逸然挑战青城首席大弟子段何,三十招胜出,青城掌门挥剑长叹并非他门下弟子无能,而是逸然实在是百年难得的习剑天才,应家只要有他一人,重夺“天下第一剑”的金匾指日可待。然而应天笑明白那年释然的武功早已超过逸然,如果是释然出手,段何绝对走不出十招。年夜饭上逸然风华照人英姿勃发,逸然的母亲更是笑逐颜开,连一向冷漠的应天笑表情也似乎温和了许多。他看着其他几个孩子不断为逸然举杯庆贺,只剩下释然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角落。他忍不住感慨道:“释然,你若能像逸然那样就好了。”释然当时低着头,不敢看家人们或嘲笑或怜悯的目光,只是淡淡的笑着说:“释然做不了哥哥那样,但是会尽力完成分内之事。”说完他慢慢站起身,“释然身体不适,先回房休息了。”应天笑知道那晚释然没有回房,而是在晚情的坟前坐到天亮。
释然十四岁的时候,应天笑在赴约前的欢送宴上当着家中众人的面问:“释然,如果为父此番落败,你可愿意去苑家?”“孩儿愿意。”释然轻轻地笑了,丝毫不在乎众人异样的眼光。那晚释然第一次喝醉,醉倒在晚情的坟前,泪流满面。次日清晨,狠下心用冷水把释然泼醒,应天笑尽量冷淡地说:“释然,虽然这次为父有九分胜算,却也不能不顾及万一。倘若不幸你去了苑家,需找机会把苑家最近几年新创的剑法记住。”交待完了他看见释然机械地点点头,眼神迷离。
西山决斗再次败北,苑致臻逼迫他立刻兑现赌注。
应天笑拾起宝剑,入鞘,心中纵使万般不舍,仍然咬牙装出平静地样子道:“应某当然不会毁约。今日便兑现当初的承诺。”
“应贤弟咱们丑话说在前头,令郎到了我苑家再也不是少爷的身份,倘若他受不了委屈自己跑了回去,五年之约就此作罢。”
“苑兄提的条件应某都答应,只要五年后你苑家肯来赴约,应某必雪前齿。”事已至此应天笑还能有什么话说?顿了一下,调整好情绪,回头对家人道:“释然,你现在就随了苑家去吧。”
“父亲,孩儿身不能留在家中尽孝,心却会谨记父母兄长的教诲,请您们无需牵挂。孩儿只求以后每年清明,父亲能到孩儿生母坟上看看,告诉她孩儿一切安好。”释然跪在应天笑面前,一字一句地说完深深叩首。
应天笑只觉得难以名状的心痛,释然说出的那番话,分明伤已入骨,他认定了是被父亲厌恶的小孩,认定了母亲早已被父亲遗忘,他根本没有为自己今后作打算,没想过还能回应家。释然或许以为五年之后西山决斗再次举行之时他就会被彻底忘记吧。
“为父会记得的。”应天笑淡然答道,心中却在说:当然,为父去你母亲的坟上次数绝不比你少,只是每次都偷偷的去悄悄的回,没有旁人知晓。应天笑又忽然感觉释然话里透着诀别的意味,唯恐他寻了短见,便叮嘱道:“你也要好好的活着,别辜负为父的苦心。”
然后他没有看释然,转身带着应家观战的人群匆匆离去。他不看释然是因为他不忍看,害怕看了他就不会再有离开的决心,晚情已经弃他们父子而去,如今他又要亲手丢下释然,那种生生分离的痛楚,竟堪比晚情当年的离逝。但是为了应家的荣誉,为了先祖重振家业的心愿,他什么都可以抛弃。而且他还有什么不能抛弃么?
轻轻地扣门声打断了应天笑的思绪,家仆在门外毕恭毕敬地道:“老爷,几位长老和少爷小姐他们在议事堂等着您过去说事情呢。”
“我这就过去。”应天笑整整衣衫,恢复冷静沉稳的神情,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已是掌灯时分,议事堂里围坐了一圈人。坐在上首的是应天笑的父亲应云声在世的两个叔伯兄弟,都已年逾古稀,应天笑尊他们为族中长老,进门行礼道:“二叔、六叔好。”说完在他们下手的位子上坐定,目光扫视一屋儿女。
长子明然快三十岁了,虽然老成稳重但是武功心计平平,优柔寡断成不了大气。次子逸然习武天赋甚高,二十出头在剑术上已经小有名气,但锋芒太露易遭人记恨报复。三子安然事故圆滑,不过就是心思太复杂,学武不专,凭白糟踏了大好的根基,振兴家业或有帮助,但在发扬剑术一途是不能指望他了。五子思然才十二岁,自小娇宠惯了,哪方面都还没什么出息,只一张小嘴能说会道,颇讨长辈们欢心,依稀有安然的影子。长女十年前就出嫁,嫁给江南高姓富商,从此应家在经济上有了相对稳固的靠山,但是高家乃一届商贾从不过问江湖事,所以今天这样的会议,高家是绝不参与的。次女秀颜自从远嫁关外就很少与家里联系。三女儿秀雯今年刚满十六岁,与江湖中新出道的少年侠士林子远一见钟情,林子远与妹妹林子莹相依为命没什么家世背景,但是英俊潇洒武功人品都不错,应天笑有意拉拢,就促成了这门亲事,留他们兄妹二人在应家长住,准备年后安排秀雯和林子远完婚。所以此时秀雯和准夫婿林子远也在场。应天笑还有个小女儿年纪尚幼,当然不会被允许参加这样的会议。
“安然,柳家堡那边有什么动静了吗?”应天笑开口问道。应家与柳家堡虽是姻亲,联姻前并无什么交情,之后也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关系。当初是柳家堡先到应家下聘,少堡主柳镜指名提出要娶应家二小姐秀颜。应天笑想不出远在关外的柳少堡主是怎样得知秀颜的芳名,但是能与柳家堡联姻以巩固应家在江湖中的地位,确实是一种极大的诱惑。他派逸然和安然远赴关外与柳家堡进一步协商,顺便也是打探一下柳镜的人品。柳镜直言不讳曾在辽东一带与秀颜有一面之缘,当时彼此并不知姓名,但是他爱慕思念情难自禁,多方查探才知秀颜的家世背景,于是央了父亲向应家来提亲。应秀颜确实曾去过辽东,但除了苑雪华的事情她没再提过别的人。后来逸然安然他们回来,叙述了柳家堡强劲的实力,还说柳镜性格虽然有点阴沉但是对秀颜的爱慕感情不假,武功相貌都属一流,应天笑终于决定了这门婚事。谁知秀颜说什么也不肯嫁,一向明理的她竟然装疯卖傻大半年拒婚。最后惹恼了柳家,柳镜亲自带了一批好手来江南应家,说是迎娶,实则用武力强行把秀颜带回关外完婚。因为这件事应柳两家的关系虽不如当初设想的那么好,但还未到翻脸的地步。应家理亏,不得不提防柳家堡的举动,所以应天笑特意让机敏世故的三子安然负责这方面的事情。
“回禀父亲,柳家堡禁地失火,柳承运柳镜受伤不轻;苑家武力夺药,苑致臻失踪,双方各有损失。孩儿原本以为柳家应对苑家有所作为,至少要上门讨个说法,但是柳家堡近日却毫无动静。孩儿推测这与苑致臻的失踪有关,或许柳家堡有什么更大的阴谋报复苑家,所以才不急于一时。”安然据实禀报又加上了自己的分析。
应天笑听后点点头又问:“那你们说柳家堡禁地的火是谁放的呢?”
明然道:“孩儿以为定是柳家堡自己人放的,为了不让苑家夺药。”
安然摇头道:“放火烧山毁尽药材,他们的损失也不小。何况苑致臻当时已经带着情丝剑前去换药,双方在堡中谈判,柳家就算防着苑家趁机偷药也不会无端地就先放火。”
思然插嘴道:“那三哥是说苑家的人放火了?”
“苑家的人目的在得到药材,放火有可能把药材烧毁,太危险,他们断然不会这样做。”安然低头沉思:“莫非有第三伙人得知消息,趁机放火烧山故意挑起两家间隙?看柳苑两家相残,好坐收渔人之利。”
逸然道:“三弟说得不无道理。孩儿在外游历这几年,听闻江湖中兴起了一个神秘门派,首领武功高绝行事诡异,据说他喜好男色,手下梅兰竹菊四护卫都擅用毒药暗器,害人无数,而且他们经常同朝廷作对,似乎是野心很大的邪恶势力。此等坏事或许就是这个神秘门派所为。”
林子远也出言附和,证实那神秘门派决非善类,提醒大家小心。
正在大家议论纷纷之时,家丁呈上一封密信。信封普普通通没有落款,清秀的字迹应天笑并不陌生。将信打开一看,他脸色顿时大变。
十九
这原来是应秀颜的亲笔信,不看则已,看过之后应天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信上应秀颜提到柳家堡许多隐秘之事,本不为外人知,她也是使了一番手腕才打探到一些。柳家堡的禁地除了栽种有稀世名贵的药材,好像还是某个神秘门派的总坛,平时就是柳家堡的子弟也要特殊允许才能入内。柳承运和柳镜似是对禁地里所住之人敬若神明,双方关系复杂微妙。她曾想从柳镜嘴里套出些消息,但柳镜只说禁地里住的是他的表哥,也就是柳承运妹妹的私生子,别的再也不肯提。后来秀颜得知苑家欲用情丝剑到柳家堡交换“北冥幽莲”,她觉得这是挑起柳苑两家争端的大好时机。于是她趁苑致臻与柳承运在堡内谈判之际偷偷跑去禁地放火,果然两家大打出手。可惜她行迹败露,柳镜虽然爱她但保不了她性命,她只好趁乱逃离柳家堡。大火之后,不仅柳承运和柳镜都受了伤,禁地所住之人也好像伤得不轻,苑致臻下落不明,有可能仍在附近潜伏。柳家堡因为没有足够的人手追查失踪的少夫人下落,应秀颜才有机会秘密潜逃回江南。现在她人就在城外藏匿,先送了这封密信请求父亲把她接回家中。
原来柳家堡禁地的火是秀颜放的,虽然让苑家伤亡了不少好手,但是柳家堡若追查起来,他应家也绝对脱不了干系,说不定柳家堡一气之下撕破脸,让他们应家吃不了兜着走。最明智的做法,应天笑应该马上去柳家堡缚荆请罪,或是把秀颜交给柳家任凭处置,不论如何都要斩断父女亲情,但是应天笑舍不得。他不忍心再伤害再逼迫自己的女儿。当初利用秀颜与苑雪华的感情想要弄到剑神遗书,差点让秀颜死在苑雪华剑下,事情没办成,女儿也心灰意冷,五年自闭家中郁郁寡欢。原本以为与柳镜的婚事能带给她幸福,谁知落得如今这步田地。其实他应天笑这个做父亲的绝对要对这些事情负责,他不能一错再错。于是他当场烧毁密信,瞒着众人悄悄将秀颜接回家中,安置在密室休养。
之后柳家堡多次致函江南应家询问应秀颜下落,应天笑见那些信中只说秀颜在柳家堡禁地失火的时候失踪,并未点破实情,知道可能有挽回的余地,但是他仍不敢轻举妄动,回信坚持说秀颜没有与家中联系,他们也不知她下落。能瞒一时是一时,最好拖到明年西山决斗,等夺回“天下第一剑”的金匾,等释然回来,他应家就什么也不怕了。
于是应天笑就在这看不见的阴云和压力笼罩之下渡过了又一个新春佳节。
正月初七的早上,应天笑照例从那个带锁的柜子里取出给释然的生日礼物,把玩了一阵又放回去,心中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释然十九岁了,四年多没见,不知他长高了多少,应该已经是翩翩美少年了吧。释然的容貌才华再加上温和谦逊的性格,一定会迷倒很多女孩子吧。应天笑年轻时也是风流倜傥的佳公子,十八岁依父母之命娶了第一位妻子,娶妻之后还不断有侠女追求,不得已陆续又娶了两位妻子,但是他最爱的女子洪晚情却与他有缘无份。长子明然能力一般,只相貌英俊而已,二十三岁娶妻,妻子是江南天衣绣坊主人的独生女儿,并非美女,但心灵手巧,两人各有所长婚姻美满幸福。次子逸然三子安然也在这两年分别与武林世家的小姐们订了亲事,男女双方都有一定感情基础,只等西山决斗有了好结果就完婚。不知道释然有没有遇到心仪的女子?应天笑想到这里不禁轻叹,可惜这些年来释然不得不留在苑家为奴,现在又被关在苑家的石牢里受苦,根本没有机会谈情说爱吧?十九年了,释然失去得太多,他这个做父亲的要怎样做才能给他补偿呢?
应天笑在院子里闲逛想要缓解烦闷的心情,远远的看见秀雯、林氏兄妹他们三个在院子里赏梅聊天,玩得很开心的样子。应天笑不想过去打扰,又有些好奇想听听他们交谈些什么,于是在假山后隐住身形凝神细听。
“子莹姐姐,你今天怎么一大早起来就这么高兴,是不是有什么喜事?”秀雯与林子莹性情相投,早已成为闺中密友。
“不告诉你。”林子莹并非绝世美女,但是清秀端庄,最可贵的是温柔随和的性格,脸上总带着亲切的笑容,谈吐大方十分乖巧可人,才在应府住了不到半年时间,就已树立起良好的形象。她比秀雯年长一岁,心思机敏,又不失天真活泼,整天逗着秀雯开心。
“你不告诉我,我就问子远哥哥。”秀雯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充满企盼的望向一旁玉树临风的少年,“子远哥哥,你一定知道,告诉我子莹姐姐到底为什么这样高兴?”
林子远耐不住秀雯的温柔攻势,笑道:“今天是你子莹姐姐的生日。”
“今天是子莹姐姐的生日?你们怎么不早说,我都没有给姐姐准备礼物。”秀雯噘起小嘴,责怪地瞪着林子远,“你们早说出来,我就让家里给子莹姐姐好好办一桌宴席庆贺,现在再告诉恐怕都来不及准备了。”
“子莹的生日每年都过得很简单的,以前都是我们兄妹俩人吃一碗面而已。今天算你一个。”林子远安抚道。
“就吃一碗面这也太简单了吧,我们家兄弟姐妹过生日就算不遍邀亲朋,自家人也会坐在一起大吃一顿。”秀雯道,“头年我弟弟思然过生日的时候,在家里摆了十桌酒席,还请了戏班子来助兴,可热闹了。子莹姐姐过生日就算不请戏班子,至少要摆几桌酒宴热闹一点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