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江南应家、塞北苑家每五年一次的西山决斗是近年来江湖中一大奇观。
这件事要从四十年前说起。
四十年前以剑术名动江湖的侠士应云声、苑长乐本是义结金兰的兄弟,因为辅佐燕王朱棣登基有功,虽出身绿林却也权贵一时。飞鸟尽良弓藏,二人明白这个道理,天下太平之后双双提出辞官归隐。朱棣也不勉强,赏了不少金银珠宝,还特意命人制了一块纯金的牌匾,上书“天下第一剑”,赐给应苑二人中剑术高绝之人。二人当即出剑比试,苑长乐因为此前偶感风寒,身体不适略输一招,应云声于是得了“天下第一剑”的封号。朱棣用一块金匾再加上言语上的挑拨让十几年的生死兄弟一夜生出隔阂,就算二人归隐,也再无昔时之默契敌万夫之武勇。果不出他所料,应苑二人出了皇城,一个功成名就去了江南,一个心灰意冷远赴塞北,各置了家业,再无甚往来。
之后若干年,虽有人不断挑战“天下第一剑”应云声,但均未获胜,应家的名号在武林中如日中天,苑家却渐不为人知。苑长乐的剑术造诣其实略胜应云声一筹,但他念及当年应云声曾舍命相救的情分,不愿再挑战“天下第一剑”,家人不能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反觉他不思进取,他终日郁郁寡欢,只得借酒浇愁。又过了七年,旧疾复发,病入膏肓,临终时修书一封,嘱咐他的儿子苑致臻带给应云声。
信中说明事情原委,提及旧时兄弟二人出生入死的情谊,感人肺腑。应云声并非寡义之辈,悔恨交加,痛哭涕零。信的末尾说让他的儿子苑致臻凭真才实学向应云声请教剑法。
应云声知道是为了“天下第一剑”那金字招牌,他守了十几年,早已身心俱疲。这一刻,浮华虚名过眼烟云,他看透了。于是他让长子应天耀替他迎战苑致臻。
应天耀与苑致臻那年都是二十五岁,正当壮年,二人相较也无人非议。应云声却知道天耀自恃甚高好大喜功,远不如苑致臻十年磨一剑来的老成稳重,正好借苑致臻措措天耀的锐气,成全亡友的心愿。
在别人看来那一战苑致臻胜得光明磊落,带着“天下第一剑”的金匾返回塞北,一夜成名,光耀门楣。但是苑致臻自己明白,若是应云声亲自出手,他绝不可能胜得如此轻松,这金字招牌是应家有意相让。于是提出五年后应苑两家各出一名高手于西山再次比试,胜者可得“天下第一剑”金匾。
应天耀为雪前齿,日夜苦练,却因急于求成走火入魔,武功全废,疯癫失常。应云声心疼爱子,遍访名医仍无法治好应天耀,心虑憔悴,不久竟也撒手人寰。
到了约定的日期,应云声次子应天笑勉强挑战苑致臻,应天笑比苑致臻小三岁,天赋不及天耀,再加上经验不足,剑法也未到火好,自是毫无胜算。
“天下第一剑”的金匾被人夺走,应天耀失常,应云声亡故,应家再不复昔日盛名,甚至渐遭排挤冷落。
应天笑不服这口气,卧薪尝胆苦练剑法,五年后以一车奇珍异宝为注挑战苑致臻。
苑致臻并不是贪图那一车宝物,只是想给应家一个机会,于是接受挑战。
西山再战轰动江湖。应天笑虽然苦练不辍,苑致臻也非等闲之辈,二人激战三百多回合才分高下。苑致臻以明显的优势胜出。
应天笑仍是不服,希望苑致臻能再给他一次机会。苑致臻明白应天笑资质不如自己,就算苦练,勤能补拙,十年内仍是毫无胜算。应天笑如果屡战屡败,应家的声名就会一日不如一日,想到两家的渊源,他也不希望如此发展下去。于是出于善意的劝阻,他提出应天笑如果肯用情丝剑为注,五年后他愿意再次于西山比试。情丝剑失踪已久,苑致臻原以为应天笑找不到此剑就无法赴约,这相当于委婉地拒绝。谁料五年后应天笑竟然真的找到了情丝剑。
那一战还是苑致臻获胜。应天笑身负重伤,笑容惨烈,却仍是不肯罢手。
苑致臻不想再纠缠下去,说什么都不肯再订五年之约。奈何应天笑苦苦相逼,让他提出条件,他只好出下策。如果应天笑肯拿自己的儿子作赌注,赢了得回金匾,输了他的一个儿子就要到苑家为奴。父子亲情,常人难以割舍,应天笑却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
苑致臻再无他法只好走一步算一步。
一
从日出到日落,落了雨又放晴,苑致臻和应天笑的决斗仍在继续。
应天笑已渐入下风,如果他不出绝招,今日必败无疑。
秋风瑟瑟,寒气袭人,他却汗湿重衣。他看见苑致臻好像在冷笑。
突然应天笑剑峰一转,剑身寒芒暴涨。
出剑!
那一剑仿佛狂风摧卷,落叶飘飞滚滚撼动连绵浩邈扑面而来。
那一剑其实是霎那间攻出的无数剑,推波助澜潮涌而至。当者披靡,无可退避,无可抵挡,势无生理!
苑致臻脸色微变,电光石火间,胸前已中一剑。招式很快,力道却不足以致命,只浅浅划破肌肤。
山风骤起,苑致臻似乎立足不稳。忽然间,他灵光一现,不及多想,凝聚全身劲力,无视扑面剑影,一剑直刺应天笑的手腕。
万千剑影霎那归于无形。
应天笑长剑坠地,手腕血流如注,面如死灰。腕伤拿捏得很准,不废筋骨,可是今日的比试是说什么也进行不下去了。
“应贤弟,承让了。”苑致臻黑衣飘然,胸前的剑伤除了他自己和应天笑心知肚明,旁人根本察觉不到。
“绝招已为人所破,就算苑兄不伤应某手腕,应某亦无面目再战。”应天笑长叹一声,“这次比试应某输了。”
“应贤弟爽快,今日苑某侥幸胜出,倘若五年后再战实无把握,倒时还要应兄手下留情。”苑致臻倒不是虚伪地应承,此番若非他机警,输的人就是他了,没想到应天笑剑法进境如斯,倘若再给他一点时间练到能聚真气不断于剑身,他胸前这剑必是重创,断无思考破招之力。“应兄,不知何时兑现这次的赌注?”苑致臻随后问道。
应天笑拾起宝剑,入鞘,看似平静地道:“应某当然不会毁约。今日便兑现当初的承诺。”
“应贤弟咱们丑话说在前头,令郎到了我苑家再也不是少爷的身份,倘若他受不了委屈自己跑了回去,五年之约就此作罢。”
“苑兄提的条件应某都答应,只要五年后你苑家肯来赴约,应某必雪前齿。”应天笑顿了一下,回头对家人道:“释然,你现在就随了苑家去吧。”
苑致臻见一少年缓缓从应家观战的队伍中走出。只十四五岁,黑发玄衣,面如月华,眉目清秀,气质空灵,没有任何表情却透出一种苍凉的意味,整个人就好似江南流水犹未冻时淡月微云中无风自落的雪花,唯凄美二字可以形容。
应释然走到应天笑面前,跪下:“父亲,孩儿身不能留在家中尽孝,心却会谨记父母兄长的教诲,请您们无需牵挂。孩儿只求以后每年清明,父亲能到孩儿生母坟上看看,告诉她孩儿一切安好。”说完深深叩首。
“为父会记得的。”应天笑淡然答道,又低声补充了一句,“你也要好好的活着,别辜负为父的苦心。”然后再也不看身前跪着的释然,转身带着应家观战的人群匆匆离去。
落日的余焰渐渐消失,如一场梦醒,天地间骤然变得幽暗起来。
应释然孤零零的身影向着应家离去的方向长跪不起。
“你们应家的人到是绝情得很啊。”苑致臻带着些讥讽的口气道,“听说你是应天笑最不喜欢的一个孩子,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应释然起身掸落衣襟上的尘土,淡淡地看了一眼苑致臻:“是你们提出这样绝情的赌注,家父为了完成先祖的遗愿才不得已接受。释然今日能为应家分忧,只感到荣幸,至于家人如何看我,释然皆不以为意。”
“有骨气。”苑致臻寒寒微笑。心里盘算着该如何打发那孩子回去,他早已厌倦五年之约,再说下次比试他实在没有胜算。但是他又没有应云声当年那种大度,他一直认为“天下第一剑”的金匾本来就是属于他苑家的。当年年轻气盛逞一时豪气,定了五年之约,导致与应家纠缠不断的恩怨,愈演愈烈现在看来竟是如此荒唐。说不得什么时候他只好失踪或诈死,把难题推给下一辈去解决。
走在苑家队伍的末尾,应释然再次回首,家人们早已没了影踪。唯见憔悴的树木下干枯的长草与廖落的蓝花,仿佛留下些许痕迹,前尘往事缓缓飘回令他悲喜不分。
是的,他是父亲最不喜欢的孩子。
从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
五岁以前,他的世界里只有母亲。和母亲住在一个似乎早已荒废的院落里,夏天在疯长的野草间与花鸟虫蝶嬉戏,冬天依偎在母亲怀里守着唯一一盆炭火聆听声声叹息。
他现在已经不太记得母亲的样子,只记得她是很美丽的女子,尤其在父亲来的时候。那一天是他五岁生日,母亲从没有如此精心的妆扮自己,仿佛凝聚了一生的娇艳一夜绽放在父亲面前。
他吃了父亲带来的糕点很快睡着了。醒来时母亲为他穿起新衣,端上他最爱吃的菜肴。母亲一直仔细地盯着他看,眼睛里含着莫名的情绪,温柔地说:“释然,你已经长大了,以后要听父亲的话,母亲不能再陪着你了。”
他当时还不能听出母亲语气里诀别的味道,只是傻傻地笑着大口地吃菜。吃完了像往常一样跑到院子里去玩。直玩到月亮升起,荒寂的院落一片惨白。他饿得发慌回去找母亲,却发现母亲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身体冰冷而僵硬。
满地荒凉的月光中,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自己,他不能动也不能思想,直到很久以后父亲来找他,把他带离那个院落,他才哭出来。
父亲原来已经有了三个妻子,母亲不过是他众多没有名分的女人之一。释然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父亲承认他是他的第四个儿子,进了祠堂,拜了祖先,入了族谱。后来他又多了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可是在父亲众多的子女中,他从来不曾多看释然一眼。
释然也知道他没有这个资格。
三个哥哥每天都跟随父亲拼命地练武,为了与苑家的五年之约,为了夺回“天下第一剑”的金匾,为了重振应家昔日的声威,争那口气。释然却因为生俱七阴绝脉,无法习练正统的内功,作为应家的男丁却不能习武,在应家任何一个人的眼中他都是一个废人,是一种耻辱。他默默地在嘲笑和鄙视的目光中活着,尽量当自己是个透明的人,他沉默寡言,对周遭的一切都逆来顺受,只因为母亲让他听父亲的话,而父亲一年来只对他说过一句话:“我要你活着,完成我交待的事。”
父亲请了个先生教他识字,他天资聪颖过目成诵,不到七岁的时候,那先生再无什么可以教他。先生走的时候,他第一次从父亲的眼光中看到一丝赞许,不过转瞬即逝。然后他听到父亲说:“明天你就去整理藏书楼,现在我带你去看你母亲的坟。”
天空飘着细微的雨,绵绵不绝湿了他一身。他跪在母亲坟前,淡紫色的野花开了一地,映着冰冷的石碑。他读懂了上面的字:应门洪氏之墓,甲子年正月。母亲原来姓洪,可惜不知道名字,父亲大概也不记得了吧。
他直直地跪着,心里想着要对母亲说的话,声音却被咽在嗓子里,泪眼模糊,一个字也说不出。父亲只在坟前静静地站了一小会儿,此时早已没了踪影。他再也忍不住心中委屈放声大哭。哭得再没有力气的时候,雨停了,惨淡的夕阳拨开乌云却只能无力地下坠。
不知何时身旁站了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看他哭停了便递给他一个锦囊。那老和尚口宣佛号:“小施主你是叫释然么?”
释然点点头。
“昨日一洪姓女施主托梦给老纳,让老纳今日带这个锦囊于你。”那老和尚说完一个转身竟消失不见了。
释然紧紧地攥着那个锦囊,一阵恍惚,又知道刚才不是在做梦。凭着来时的记忆回到自己的住处,天已经完全黑了,早已过了吃晚饭的时辰,他索性躺到床上,借着床头微弱的灯光打开锦囊,是一张薄薄的羊皮,正反两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还夹带了一张纸条,清秀的笔法依稀是母亲的字迹:我儿释然,羊皮上是七绝心法,创此心法的七绝子便是七阴绝脉的奇人,你按此心法勤练不辍,十年或可大成,帮你父完成毕生心愿,但要切忌心法未成之前,不可让旁人知晓。
是母亲,是母亲在冥冥中帮他。还有人爱他,虽然那个人已不在人世。
自那天以后释然就在藏书楼里按照父亲的要求,整理抄写祖父搜集的天下各派剑法精华以及江湖上各种刀谱拳经,甚至诗词歌赋书画琴棋,园艺建筑星相医卜只要是稍有破损的书籍,父亲就会让他重新抄写装裱。有的时候父亲会挑剔他抄的剑谱字迹潦草,或是插图不够工整让他再抄一遍。其实只要他抄过一遍的东西就能记住,再让他抄时,便已是了然于胸的默写。
一切空闲的时间他都用来苦练七绝心法,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会偷偷跑到母亲的坟前用枯枝一遍遍演练熟记在心的各种精妙剑法。然而再聪明的人光靠自己领悟也很难进境迅速。他很想像哥哥们那样接受父亲的亲身指导。
八岁那年的冬天,父亲终于同意释然只要能按时完成工作,就允许他每天下午看哥哥们练功。父亲说这也是为了让他在整理剑谱的时候少出些纰漏。哪怕只是站在一旁听父亲指点哥哥们招式中的缺陷,他已觉受益匪浅。父亲是那样不厌其烦地耐心讲解,不满意的时候会督促更正,哥哥们练得好的地方他就表扬夸赞,那样慈祥和蔼的微笑,却从不曾对他。
九岁的时候父亲把力尽千辛万苦寻到的情丝剑从密库中取出,放在祠堂的供桌上,告慰祖先,并希望祖先保佑他这次决斗能够获胜。
释然从没有见过那样精美的宝剑,只是那紫银色的剑鞘上精雕细刻的流云飞烟便已深深吸引了他的目光。剑未出鞘周边就已寒气逼人,那剑身又会是何等风采?以前哥哥们心情好的时候会让他摸摸他们的宝剑,那是父亲送给他们的礼物。别说是宝剑,记忆中父亲从没有送给过释然任何东西。父亲觉得他并不需要吧,什么都不需要。
情丝剑的诱惑太大了,释然忍不住想摸一摸那样一把宝剑,只是摸一摸。于是他趁无人之时偷偷溜入祠堂。垫起脚尖手刚要触及剑柄,却听见父亲一声怒喝:“这剑也是你能碰的么?”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父亲的手掌就已狠狠地掴在他脸上。左颊高高的隆起红色的指印,他却感觉不到痛。父亲又对他说了些什么,他听不见,只想远远的跑开,跑到母亲身边。
在母亲的坟边坐了整夜,天亮的时候心情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他想明白了一件事情,他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再过八年,他会让父亲刮目相看。
然而上天仿佛存心作弄,当他以为就快看到希望的火时,黑暗再次无情地降临。
父亲输了,重伤而归。他说苑致臻答应了五年后再同他比过,不过他提了个无情的条件。父亲倘若再输,就要把一个儿子送去苑家为奴。
释然十四岁的时候,父亲在赴约前的欢送宴上当着家中众人的面说:“释然,如果为父此番落败,你可愿意去苑家?”
“孩儿愿意。”释然轻轻地笑了,众人异样的眼光再不能伤他分毫,因为他的心早已伤痕累累麻木不知痛滋味。早已想到的结果,他在父亲心目中就只有这点用处了吧。为什么父亲不肯留给他机会,不愿再多给他三年时间?
不过父亲没有别的选择吧。大哥明然长他十岁,年初刚刚娶妻,现在嫂嫂有了身孕,父亲怎能让他抛妻弃子去苑家为奴?二哥逸然长他六岁,乃大夫人所出,又是兄弟中习武天分最高的,尽得父亲真传,想必是要继承家业的,父亲当然舍不得。三哥安然长他五岁,攻于心计,笼络了家中大半人心,在外也结交了不少侠士名流。父亲显然知道今后巩固应家在江湖中的地位,少了安然可不行。弟弟思然才八岁,只会在母亲的怀里撒娇,从未离开过家人,又怎能去苑家?不用想也知道他释然这个从小没娘疼,又不得父亲欢心的孩子是最合适不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