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傅棠彦拿好玩好吃的去诱惑他,甚至把自己最喜欢吃的点心都贡献了出来。但那个孩子不是聋子也不是哑巴,偏偏就是不理人。他顺
着墙头溜下去,在他身边晃来晃去,他还是不理不睬。他像是鬼迷了心窍一样,非要去撩拨他,每日练完武,兵器一收就翻墙到隔壁去找
他。
不管他怎样想方设法,对方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几天下来傅棠彦也觉得没有意思,便不再翻墙过去。然而有一天,他心血来潮再爬上老
桂树,却看到了让他心酸的一幕。那个孩子几乎不出小院,每天就是读书写字,除了一个照顾起居的仆人,从来不见有什么人来看他管他
。那日他从墙头溜下去,小院里不见平日读书写字的小小身影,只听到侧墙传来悉悉率率的声音。
他循声寻去,看到那个孩子正在墙根下埋东西。他走近了才发现,那些都是他带给他的,吃的玩的,他竟然全部留着。点心因为放的时间
长了,已经全部变质了,发出难味的气味,他低着头,一件一件地埋进土里,然后赤手把泥土堆平。
发现他走近,那个孩子抬起了头,他看到他眼睛里的伤心。
傅棠彦的性格外向,一向大大咧咧,但那一刻却感到了真正的愧疚。
他随手送出去的东西,那个孩子却视若珍宝地留着,放坏了也不舍得丢掉,恐怕从来没有人送过这些东西给他吧?他困守在小院里,一个
朋友也没有,尽管不理不睬,但他一定是每日都在等着他到来。
他给了他关心和善意,却没有坚持,轻易就放弃了。这个孩子是用一种怎样的心情来把他给予的东西埋进土里?
“会不会爬树?”傅棠彦伸手拉那个孩子起来。
那个孩子摇头。傅棠彦又拉又扯,把他带到了高大的桂树之上。置身树顶,他们能够俯瞰朱雀巷的全景,傅棠彦指着骑着马出巷的壮健男
子说:“那是我爹,他是天子亲封的天禄大将军,但他说我现在的刀法,比他十三岁的时候厉害多了。”
那个孩子听得睁大了眼,处处流露着新奇。
傅棠彦把他探出去的头按回来,嘘声道:“我娘在前院里,别让她发现我们爬树。她的裙里腿也很厉害,总有一天我要打赢她。”
那个孩子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傅棠彦问:“你娘呢,她好像不太管你?”
“我娘死了。”
“怎么会?”傅棠彦一脸惊讶,“我昨天还看到她出门。”
“那是我大哥的娘。”
傅棠彦终于明白那个孩子没有人管的原因,更加觉得他可怜。那个孩子抚摸着桂树粗糙的树皮说:“书上说南山的桂枝是百年之前,神鸟
衔了果实落在山岩间长成,锉下树皮酿出来的酒是金黄色的,名字叫做桂醪。树皮怎么可以酿酒呢,如果可以看看就好了。”
黄昏的霞光从树缝的空隙投下来,映在他的脸上,傅棠彦几乎忍不住伸手去抚摸他的脸,他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可以长得这么好看,尽管对
方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你要记好了,我的名字叫做暮云,以后都不许你再叫我小哑巴或者小聋子。”
背对着霞光,那个孩子对着他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干净纯真,傅棠彦只觉得,能够看到他这样的笑容,即使再辛苦也是值得的。就为了他随口说的一句话,他颠簸了一天快马来回
,从南山采回了那个孩子想要看的桂枝,但再去找他,想给他惊喜的时候,小院却空了。那个孩子走了,他被送到云州的经天书院读书,
一走就是六年。
从南山采回来的桂枝几天就掉光了叶子,傅棠彦用树杈做了一把弹弓,偶尔拿出来摆弄几下,渐渐明白有些东西是一辈子都放不下了。
连韬染病亡故,那个孩子终于从云州回到了京城,此时,他已经是十六岁的少年,弱柳扶风,俊秀如玉。
马车停在挂着白灯笼的连府门外,傅棠彦站在台阶上看着他掀起车帘下车。素白的长袍,俊秀苍白的面容,眼睛明亮透澈一如往昔,像是
小时候那次在墙根下埋东西,不流一滴泪,却让他的心揪着的痛。
只是一眼,傅棠彦便万劫不复。
房间里传来悉悉率率的声音,连暮云已经上了床。
傅棠彦苦笑,正如日间在枫林里他自己所说的,他早就掉不了头,注定要与这个人纠缠一辈子。
浴桶里的水已经冷却了下来,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连暮云讨厌酒味,甚至到了憎恶的地步,既然他不喜欢,就顺一下他的意好了。入秋之
后,晚间十分清凉,但比起在塞外冰清诡冷的三年,眼前这些根本算不得什么。
脱掉身上的衣服,他没有一丝犹豫,直接跨坐进了冷冰冰的水里。
28-往事
连暮云面朝墙里睡下,熟悉的气息靠近,身后傅棠彦走到了床边。
强烈的酒味已经冲淡了很多,水很冷吧?这个男人,真的是爱惨了他,才会这样没有条件的什么都迁就他。原本筑起了厚厚城墙的心,像
是有一块塌陷了,柔软的心绪涌进来,所以当傅棠彦掀被上床,从后面抱紧他,他没有拒绝,顺从地靠进了他的怀里。
“云——”
从后面紧紧地抱着他,傅棠彦把脸贴着他的后背,闷声说:“那一回夜袭,我被偃月刀所伤,它最厉害的地方不是锋利无比,而是刀锋上
淬了毒。当时兵多马乱,大家被困在山头之上,我又受了重伤什么都做不了,若等不到援军来救只有死路一条。当时真的绝望,男儿为国
,沙场捐躯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但我却后悔为什么非要迫你说不愿意说的话,与你闹翻,以致到死都得不到你的谅解——”
在连暮云从云州回到京城之后的一年里,他们一直在一起,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恨不得把情人的全部都揉进怀里。但连暮云对他交出了
身体,却没有把心也全部交出来,他的心里有一道藩篱,筑着一段不为他知的心事。他抱着他,亲吻他,依然觉得他离得好远。
情人的眼里揉不进半颗沙子,尤其是年少气盛的时候,他追问过,强迫过,结果闹到双方反目,为此他负气征战沙场,却在生死一线的时
候明白到,没有了这个人,自己的生命也将不再完整。
连暮云能听出他声音里的酸楚与痛苦,尸骨累累,血腥弥漫,黑夜中死亡的气息只有一步之遥。他身中刀伤和剧毒,困守在雪地里孤援无
助,但在这样绝命紧要的关头,萦萦念念的人还是他。
眼眶里没有办法控制地涌上了泪意,他何德何能,这个男人对他深情至此?
傅棠彦不留一言就领兵出征,连暮云有过怨言,但这一刻,他对这个人已全无怪责。他转过身,从正面抱紧了傅棠彦,结实健壮的身体在
洗完冷水澡之后,还没有恢复热气,触手一片冰凉,但心脏却始终那么有力地跳动着,他的心也随着这一下又一下的跳动在微微地颤抖。
只差一点,真的是只差一点,这个人就化作黄沙下的一堆枯骨,回不来了。
傅棠彦继续说:“文铎带着援兵赶到的时候,我体内的毒性已经发作,幸好他没有晚这一步,否则我这条命就捡不回来了。终于活着回到
京城,在城门下见到你,我一点都不确定,我怕三年了,你心里已经没有了我——”
从开始到现在,一直追问都只是要确定他的心意,他爱得太深,害怕这个人有一天会离他而去。在城门之下,连暮云对着他云淡风轻地浅
笑,甚至在他伸出手要他上马的时候,他没有拒绝。只要他还肯留在他身边,已经足够了。
他圈紧了手臂,把怀中的人抱得更紧。
“云,我以后都不会再逼你,不要恼我好不好?”
连暮云叹了一口气,因为他的隐忍和让步一阵心颤,把他从床上拉起来,边拿了干布替他擦干头发,边抱怨道:“头发还没擦干就上床,
一点都不懂得爱惜自己。”
傅棠彦嘿嘿一笑,“你不生气了?”
连暮云瞪他一眼,“傻子。”
傅棠彦乘机抱着他的腰求欢,“我好想你,给我好不好?”
连暮云气结,“你满脑子想的就是这些东西?”
“我对别的人没有兴趣。”傅棠彦的手已经伸进了他薄薄的衣袍里开始抚摸他的身体,禁欲三年,他想要的只有这个人。
“云,可以吗?”
“你再问就回家去!”
连暮云说完就别过了脸,白皙的脸染上了绯红。得到他的默许,傅棠彦把他扑倒在床上,热情冲动地咬上了他的嘴唇。
月色从窗扉中透进来,朦朦胧胧,像是薄纱一样,照着身边人熟睡的脸。
连暮云专注地看着傅棠彦的睡颜,塞外的生涯一定很辛苦,他瘦了好多,但也壮实了,虽然睡着了,但依然透出性格中的直率刚毅。
轻轻地伸手抚摸上他棱角分明的五官,他真的是累了,在马上颠簸了几天,又跟他缠绵了两回。不忍心吵醒他,连暮云轻手轻脚地披衣下
床,悄悄地出了房间。
月影西沉,天将快亮了。
晨风从庭院的上空掠过,往事像是缺堤的洪水一样涌上连暮云的心头。
他对傅棠彦说过他的娘亲死了,那时候他撒了谎。他的娘亲在他五岁那年跟人私奔,这件事成为连家的耻辱,连韬把失望都转嫁在他身上
,大娘甚至捕风捉影怀疑他不是连家的骨血。他自小就被孤立,没有朋友,没有亲人的关心,一个人孤孤单单。
终于有一天,他再也没有办法忍受家里的白眼和冷漠,决定离家出走。十岁的孩子,未经世事,离开了家门又能够做些什么?茫茫人海,
他不但没能找到他的亲生娘亲,最后还被人贩子看中他漂亮的容貌,被拐卖进了青楼。
被关押在柴房里,他求救无援。一同被关着的还有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孩子,两人同病相怜,冷夜里饿着肚子抱在一起取暖。买主喝得醉熏
熏,对他强行施暴,恶臭的酒味熏得他吐了出来,他拼死挣扎,却没有办法摆脱压在他身上的恶人……
失神地坐在冰凉的台阶上,连暮云用手捂紧了脸,事隔十年,仿佛还能听到自己当时撕心裂肺的哭泣和凄惨的叫声。
在身体几乎被撕裂的时候,一同被关着的那个孩子极力挣脱了绳索,用伤痕累累的双手操起木棍,打死了那个人,然后带着他逃了出来。
另外的那个孩子是个孤儿,在世上已经没有亲人,因为杀了人,所以他们不敢出来,在乡间躲了几个月,一直挨饿,最后那个孩子决定送
他回家。
饿了的时候他们一起分一块红薯,平摊半碗粥;生病了的时候那个孩子整夜不睡抱着他,低声跟他说话安抚他。如果不是那个孩子给了他
生存下去的希望,在惨遭欺凌之后,他就断了生存下去的希望。所以他不舍得走,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他。
“我们这样下去,到最后一定都会饿死的,我要去学好本事,等你长到十六岁,我就会回来接你。”
因为他的承诺,他终于答应回家。
那个孩子把他送到家门之外,就停下了脚步。那时候正是天色将明的时分,那个孩子藏身在石狮子背后看着他,他一步一踌躇,强忍着不
去回头。
29-心意
傅棠彦醒来,一摸身边空空如也。
他猛然地在床上坐起来,立即又为自己的紧张感到可笑,这里是寻芳园,连暮云临时的居住之所,他还能到得了哪里去?穿衣下床,他拉
开门,一眼就看到静坐在台阶上单薄的身影。
连暮云丝毫没有发现身后的动静,他沉溺在往事的回忆之中,直到被人从背后抱着,熟悉温暖的怀抱,带着让他安心的气息。
“怎么坐在这里吹风,不冷吗?”
连暮云这才发现自己在外面已经坐了这么久,身子早就凉了,被傅棠彦大力地拥抱着,暖意全身游走。他抬起头认真地看着这个英俊深情
的男人,傅棠彦俯下头一边亲吻他一边问:“在想什么呢?一个人伤心。”
“小时候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傅棠彦自嘲,“你一直对我不理不睬,若不是我缠你,你现在也不会看我半眼——”
他想到那个小院,想到那株老桂树,想到他们之间分开又重遇的十年,一时间不胜唏嘘。
人的一生,还能有几个十年可以蹉跎?
“你一直记着我说过的话——”连暮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歉意,傅棠彦重复的是当日吵翻时他说过的话,一字一句清晰无误,可见
是真的被伤了心。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对不起。”
怀里的人真的跟三年前他离开的时候不一样了,他不记得他有过这样低头的时候。傅棠彦摇头,“你明知道不管你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我
都是不怪你的。”
连暮云执意地看着他,“你还会不会不留一句话就离开?”
傅棠彦看着他的眼睛,还是摇头,“不会。”
“说过的话算数?”
“当然。”
连暮云靠着他,喃喃地说:“我一直在等一个人,他说过等我满了十六岁就会来接我,但他食言了。”
傅棠彦心里一惊,连暮云十六岁生日那夜跟他在一起,那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他忘情地亲吻渴求已久的身体,激动得无法自持,那时候
连暮云的眼神空洞地一直注视着帐顶。连韬刚下葬不久,他原本就没有了娘亲,现在连父亲也没有了,唯一剩下的亲人,就是不太亲近的
同父异母的兄长。他知道他在流泪,以为他的伤心只是因为自己的身世,却不知道,他一直在等着另一个人。
他全身绷紧,紧紧地抱着他不肯放开。
假若有一天那个人回来,怀里的人是不是就会跟随他离开?一直以来深深的恐惧全部都涌上了心头,他的眼眶都红了。
“云——”
连暮云迎视着那双伤痛的眼睛,轻轻摇头,“他不会再回来的了。”
傅棠彦的心仍然没有办法安定下来,连暮云的话太突然,他一点准备也没有。为什么总要在他满心欢喜的时候,这个人要给他当头一棒喝
?实在是太残忍,也太无情。耳畔传来一声叹息,温软的唇覆在了他的唇上,连暮云主动地吻他,化解掉他内心的不安。
“我也不会走的。”
傅棠彦置疑地看着他,从他清澈的眸光中看到自己的失神。满腔的伤痛突然涌进一丝丝的喜悦,渐渐地整颗心都被这种幸福包围。他眼里
闪动着泪意大笑起来,捧着连暮云的脸,狂乱地把热吻印在他的眉毛眼睛鼻子上。
不一样了,一切都不一样了。他不知道在他睡着的时候,连暮云一个人在台阶上坐了多久,想了些什么,但他能够打开心扉,这使他高兴
若狂。
只要一激动起来,这个人就会不知节制。连暮云任由他缠吻,释然地微笑,有些东西是真的放下了。
两个人坐在台阶上相互依靠。晨光渐渐透亮,傅棠彦忽然叹了口气,然后连暮云听到他哀怨的声音响起,“我要回去了,今早要跟随我爹
上朝,只怕他此刻已经坐在中堂等着我回去训斥。”
不舍地放开怀里的人,傅棠彦站了起来,“我晚上再来看你。”
“你别一天到晚往我这跑,我还要读书的。”
只要他来了,他就什么书都别想看,最后一定会被他拐到床上去,昨晚到现在他的腰还是又酸又麻。连暮云用手支撑着想从台阶上站起来
,但坐得太久腿都麻了,一时间竟站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