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沈骞推进深渊,万劫不复。
可笑的是,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对他还一点都恨不起来。他不会走,天地之大,没有了他哪里都是地狱。他也什么都不会说,维护他,
是他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气血涌动,一股腥甜冲破喉咙,他伸手去捂住嘴,然后看到了指间渗出殷红的血迹,一滴一滴地掉落在地上。他双目呆滞地看着,头脑一
片空白,原来当一个人伤心到了尽头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也没有的。
“扬名,你醒醒,醒醒--”
身体摇摇欲坠,他被石未寒扶住,全部的意识,都已经空白......
“师兄,他已经心脉俱乱,有必要这样锁住他吗?”
石未寒与颉大珩并肩站在院子里,看人把房间的门窗都封死,然后上锁。颉大珩沉下脸看着他,“你不要再动放走他的念头,明日当着‘
威震武馆’上下,我要废了这个孽徒的武功,正式把他逐出我门下。”
石未寒苦笑,如果孟扬名肯走,他也不会落在颉大珩手上。他有心想放他走,但他意志消沉,根本就不想离开。他现在非常后悔道破沈骞
出卖他一事,若非这样,孟扬名就不会伤心到这种地步,现在只怕已经逃了出去。
这一回,沈骞伤他伤得太彻底了。
“他是你最得意的徒弟,你一点侧隐之心也没有?”
颉大珩愤怒地一掌劈在身旁的桂花树上,碗口般粗细的树干被他的掌风劈断,“他曾经让我有多得意,现在就让我有多耻辱!”
他转身走远,石未寒叫不住他,只好跟着离开。因为不好与人亲近,他住的是一个独立的小庭院,走出“威震武馆”没多远,他就被从墙
角扑出来的沈骞拦住。
“孟扬名在哪里?他怎样了?”他到了破庙,除了入眼的一片凌乱,根本没有看到孟扬名的影踪!
石未寒面若寒霜,一掌扫了过去,“你还来干什么?”
沈骞腿上有伤站不稳,挨了一掌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你不肯跟他走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毁了他?知不知道你这样做,跟拿刀杀了他没有区别?”
石未寒冷冷地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我没有!”沈骞知道自己一定是被误解了,他抱住石未寒的腿,悲声道:“我已经不能再回‘牧云镖局’了,如果不能见到他,我所做
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你告诉我他在哪里--”
“你说什么?”石未寒猛然回过了头。
种种委屈涌上心头,沈骞只感到满腔辛酸,他忍着伤痛策马奔走了大半夜,结果换来的是被误解的斥责。他连家也不要,只想追随着那个
人而去,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的踪影,他从来没有一刻会如此害怕孟扬名已经出事。合上眼,一颗眼泪缓缓地顺着他光洁的脸庞滑下。
“沈骞,起来,要救扬名还来得及--”
石未寒向他伸出了手,沈骞艰难地站起来,双腿着地一刹那间涌上来的痛楚使他皱起了眉。
“你的腿怎么了?”石未寒伸手撩起他的裤管,看到他腿上的伤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沈骞,是我错怪你了。”
天色还未曾亮,颉彩萍就被一阵大力捶门的声音惊醒。她披了衣服下床,拉开门,看到外面站着的是一脸苍白倦容的沈骞,吓了一跳。
“沈骞,你怎么了?”
沈骞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往外拖去,“你爹把孟扬名关起来要废他的武功,只有你可以救他,你马上跟我回‘威震武馆’。”
颉彩萍挣脱他的束缚,“我不能回去。”
沈骞劈头大骂,“颉彩萍,你自己做错的事,凭什么要他来替你承担?你害他在外面漂泊了四年,你过意得去?你知不知道他身上有多少
伤痕?有多少次差点丧命?他原本不用受这些苦的,但他为了你都咬着牙挨过来了。如今要你去救他,你竟然不肯?”
颉彩萍咬着下唇站在原地。
沈骞怒目瞪着她,“你逃婚我没有恨过你丝毫,但如果你不肯去救他出来,我会恨你一辈子!”
小如睡眼惺松地下了床,揉着眼睛探过头来说:“娘,好吵--”
沈骞伸手把小如抱进怀中,一语不发转身就走。颉彩萍大惊,一边在后面追上去一边叫道:“沈骞,我跟你去,你把儿子还给我!”
23-天涯-完
孟扬名颓然地靠坐在墙角,眼睛合上,一动不动。七八月炎夏的天气,他却感到彻骨的寒意。从心底最深处透出的冰冷,渗进四肢百骸,
他像是一具毫无知觉的冰冷躯壳。
门窗都被封死,光线透不进来,房间里很暗,但他知道天已经亮了。颉大珩要废他的武功,手筋脚筋被挑断,他只会是废人一个。但没有
所谓了,他半生孤苦,如今支撑他的唯一信念也已经倒塌,他真的什么都没有所谓了。
活着又怎样?醉生梦死又怎样?得不到的始终是得不到。回想连月来与沈骞在一起的情景,令他迷恋的身体,甜美的唇齿,缱绻的情怀,
......像是梦一样,仿佛从来没有过。
“孟扬名,你醒醒,醒醒啊--”
是沈骞的声音吗?一定是,他思念满溢连幻听也产生了。房门骤然被打开,一下子透进来的光线刺得他眼睛都睁不开,他微微睁开眼然后
又快速地合上。
沈骞急得不行,孟扬名一直不肯睁开眼,怎么唤他都没有反应,石未寒说过他伤心过度心脉俱乱,要怎样才能让他清醒过来?按住他的双
肩,他直视着他说:“你清醒一下,我是沈骞,你看得比命还重的沈骞啊--”
孟扬名睁开眼,眼神还是直直的,可伸手的动作却毫不犹豫,一抱住沈骞,双臂就箍着他的腰不肯放开,像是抓住救命的稻草一样。
他喃喃地说:“不要离开我,不要!”
沈骞一阵心酸,这个男人对他真是痴得教人伤心。
任由他用力紧紧地抱住,他把脸靠在他肩上,“我没有出卖你,是沈谨跟踪我然后通风报信,我已经不能再回‘牧云镖局’。你要快点清
醒过来,我还要你带着我去塞外,我们要在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然后一辈子都在一起--”
孟扬名的目光中仍然带着呆滞。沈骞咬一咬牙,把裤管拉了起来,“为了要跟你在一起,我爹几乎打断我的腿。”
白皙修长的腿上,是两道触目惊心的青紫淤痕,可见打下去的时候是毫不留情。孟扬名全身一颤,缓缓地抬起头看着沈骞,眼光惊疑不定
。沈骞向他用力地点头,“我跟你走,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空洞的脑海中注进一丝清明,孟扬名一下子整个人清醒过来,但心脏却像是被利器插入一样,剧痛瞬间牢牢抓住了他。
“沈骞,你为什么不躲开?你为什么要挨打?你这样是要让我心痛死--”
他陷在愧疚中无法自拔。沈骞按住他的手,安抚他躁动的情绪,“比起你为我所受的那些痛楚,这点伤算什么?回头上些药就好了。”
“沈骞,哦,沈骞--”
被他紧紧在搂在怀中不放手,沈骞缓缓地舒出一口气,终于可以感到安心了。
“我把颉彩萍找回来,沈师傅知道错怪了你,他不会再要废你的武功,你没事了。”
孟扬名看着他,“那我们--”
沈骞眼神清澈地说:“他也知道了,我已经决定跟你走,所以不管别人有什么看法都不要紧了。”
是的,什么都不重要了,只要能抱紧眼前这个人,天涯海角都跟他相守在一起,就算再苦再难,他都甘之如饴。孟扬名弯腰抱起沈骞,“
我们现在就离开,你的腿不要再用力,我抱你。”
被他整个人抱着离开“威震武馆”,沈骞虽然觉得脸上发烫,但没有拒绝。孟扬名抱着他走出房间,穿过庭院,在众人的目光中一直走出
了大门。
不管周围有多少闪避或是不屑的目光,他和沈骞,是真正在一起了。
“沈骞!”
杨唯一在大门之外拦住了他们。沈骞示意孟扬名放他下地,孟扬名细心地把他按坐在门前的石礅上,“你坐下来。”
“你的腿怎样了?”杨唯一看出他连站立都很辛苦。
沈骞淡淡地说:“弄伤了,不过很快就会好的。”
“你真的要带他走?”杨唯一看向孟扬名,声音透出苦涩,如果不是他硬要追查兄长的死,他们的关系不会被挑明,更不必丢下一切离开
青州。从第一眼见到的时候开始,他便被沈骞清澈的眸光以及纯良的本性吸引,出于某种私心,他曾经想过要毁了孟扬名,但事实上他为
他的兄长受了无数的冤屈,得知真相令他觉得心中有愧。
与沈骞目光交碰,孟扬名坚定地点了点头,“小如是你大哥的遗腹子,彩萍一个人带着他不容易,可以的话,你多照顾她一下。”
杨唯一脸上仍然带着愧疚,“我已经说服大嫂跟我一起去京城,颉师傅虽然还未下气,但没有反对。”
“这样很好。”沈骞在孟扬名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没有别的事情,我们要走了。”
杨唯一叫住他,“沈骞,如果日后有什么困难,就到京城来找我。”
沈骞回过头,感激地看他一眼,清澈的容颜,像是沐浴着朝晖的青莲。
“为什么先遇到他的人不是我?”杨唯一目送着他们走远,脸上的怅然挥之不去。
城门之外,石未寒和连暮云为他们送行。
“没想到你们比我们还早一步离开青州,”连暮云惋惜地说:“日后有机会到京城记得来找我们。”
“我今天已经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了。”
沈骞别过头,正好碰上孟扬名深情的目光,他唇边漾起一丝笑意。
“沈骞,真的要跟我走吗?”在马上回望青州巍峨的城墙,孟扬名再一次确定。沈骞这一走,只怕日后很难再回来,他是孤儿到哪里都没
有所谓,但沈骞不一样,他全部的根脉都在这里。
“一定会有机会回来的。”沈骞微微仰起脸,长而弯的眼睫毛,投下一圈淡淡的光华。他合上眼,再睁开的时候,里面的失落已经一扫而
空,他朗声说:“我的愿望是干净的床和可口的饭菜,你能做得到吗?”
孟扬名眼里晶光闪动,“当然。”
“那我们走吧。”
他挥袖扬鞭离开,孟扬名一夹马腹追了上去。余晖映照着古旧的青州城,并肩策马的两道骑影,追逐着落日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试玉之期十五年未满》的第一篇故事《为爱扬名》到此完结,下一篇故事为连暮云做主角的《三人同行》,多谢亲亲们的关注。
下 篇:三 人 同 行
24-归来
寻常午后,连暮云带着书僮九淼买完所需走出“砚墨斋”,大街上正一片忙乱,在路旁摆卖的商贩被护城军催促着清理出道路来,人潮攘
让的城门大街完全没有了平常的样子。不知道又是那家的官员经过扰民了,他皱了皱眉,年轻俊秀的脸上掠过一丝讥诮。
送他出门的老板吴少言连忙解释说:“连公子没有听闻吧?傅少将军今日回城,这都是在为他通行做准备。”
以二十岁之龄带兵出战西北,傅棠彦三年来打下十三场胜仗,战绩彪炳,今朝凯旋归来。吴少言一脸后生可畏地继续说:“将门无犬子,
傅少将军真是人中龙凤,听闻当今天子都要亲自接见为他洗风——”
跟在一侧的九淼偷眼打量连暮云的神情,见他脸色还算平静,才在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当日傅棠彦出征前,与连暮云之间发生激烈的争吵
,当时他也在场。三年来两人音信不通,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他当然知道自家公子对“傅棠彦”这三个字有多忌讳。
“走吧。”
连暮云头也不回,举步走出了“砚墨斋”。
繁华的城门大街硬生生被清空,一主一仆走在路上,颇有些突兀。九淼试探着问:“公子,不是说还要到采香坊买桂花糕的么?”
“现在不买了。”连暮云仍旧走得不徐不缓。
九淼挠头,再这样走下去,一定会与凯旋归来的傅棠彦在大街上撞面的,如果这两个人当众争执起来就麻烦了。他苦思无计,身后已经响
起杂沓的马蹄声,扭头看去,旌旗开路,大队的人马正往这边而来。他在心里叫苦不迭,原以为傅棠彦还有一会才能进城,一丝侥幸尚存
,但现在人都已经到了眼皮底下,想避开也没有法子了。
傅棠彦骑着高大健壮的骏马进城,一眼就看到笔直的大街上闲庭信步的飘逸身影。
完全没有防备会在这样的情形下与连暮云碰面,他在马背上错愕当场,目瞪口呆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一丝激越的情绪迅速地涌起,来不
及细细辨明,他已经一夹马腹,像箭一样冲了过去。
听到急骤如雨的马蹄声,连暮云缓缓地回过头。
乌黑飞扬的发丝,俊秀如玉的白净面庞,明亮如星的眼眸……,傅棠彦看着日夜挂念了三年的人缓缓地回过头来,四目相对,他的心轻轻
地颤抖,勒着马缰绳的手攥得紧紧的,竟有了面对千军万马时的紧张与不敢放松。
连暮云嘴角挑起,狭长的凤目,忽然就流露出一丝轻浅的笑意。
马上的人,三年塞外的风沙,长得更高更壮,皮肤也晒黑了,眉眼沉稳,像是可以支撑起一方天地。
虽然他唇边的这丝笑意轻浅得几乎看不见,但傅棠彦立刻就确定了,心里像是有春风吹过一下子冰雪消融,他在马背上伸出了手,“上来
!”
连暮云扭头看了看他身后。
随行的官兵都已经赶了上来。傅棠彦从沉迷中清醒过来,掉头吩咐走在最前面的近侍文铎:“回去跟我爹禀告一声,说我有急事要办,入
夜前会回到家里。”
“少将军——”文铎一心想制止,将军府此际都已经准备好迎接凯旋归来的少主,但人进了城还是走掉了,让他如何交待得过去?
傅棠彦瞪他一眼,文铎未及说出口的话又咽回了肚里。这个少主的脾气他是清楚的,从来说一不二,一旦决定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连暮云收回目光,傅棠彦的手还凝在半空,他搭上他的手,借力跃上了马背。傅棠彦豪爽一笑,策马快速地离开。
看着各自的主子同乘一骑离开,九淼和文铎面面相觑。城门大街渐渐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九淼忽然间心灵福至,又不是急需,但偏偏要
挑这个日子到城门口的这家‘砚墨斋’来买纸笔墨,傅棠彦今日归来,连暮云是一清二楚的吧?
“怎么一路都不说话?”
傅棠彦带着连暮云同骑一马出了城,一直策马跑进了枫林里才停了下来。枫红如丹,落叶铺满了一地,京城的秋意已浓。这座枫林他们以
前常来,很偏僻也很安静,不会有什么人打扰。
他从马背上跃了下来,然后伸手把连暮云也扶了下来。
“你想听我说什么?”
连暮云斜倚着一棵枫树,双手抱在胸前,衣袍流泻,意态闲适。午后的阳光透过树缝的空隙透下来,他脸上流露的笑意轻浅得尤如天上茫
茫吹过的风儿。苦苦压抑的思念一下子决堤,傅棠彦情不自禁伸手抚了上去,轻轻地,细细地抚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