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色厉内荏地尖声叫道:“你可不要打我的主意,我是还有些钱,可那是留下来防身的,休想我拿出来!”
“你一个不吃不喝的恶鬼,拿钱来做什么?”
“你,你管我?!”
颜生舒服地叹口气道:“放心,有人来付房钱的!”
月牙这才惴惴地坐下,稍微放了点心。
一连三日,元府静悄悄毫无动静。月牙却着急翻天地冲进门来:“老板,你不是说姓元的要来请我们的吗?怎么还没过来,这可都三天啦!”
颜生正躺在床上惬意地抽烟,半晌,才睁眼看了月牙一眼:“你急什么?人家还没来催账,你倒着急起来了!”
“这可是京城最大的客栈!”月牙跳着脚道:“最大的客栈,光是每天住宿就得二两银子,二两银子啊,还不说你抽的烟喝的茶了!我说老板啊,您这唱的是哪出啊?”
“空城计。”
月牙瞪大双眼气的直呼气:“空城计?没钱冲什么大头啊?我的亲爹啊,咱晚上悄悄走了吧,这短短三天,三天呐,几十两银子连个声响都没有就没了!”
“没了就没了。难得来一次上次京,还不准我多花点?”
“您要花钱出去花啊,天天睡了吃,吃了睡,您过的是不是太舒坦了点啊?”
颜生不以为忤地笑笑,磕干净烟管,坐起身来:“才三天就把你急成这样,瞧瞧你那样子,喏,拿去。”颜生说着从怀里掏出锭金灿灿的黄金元宝:“五十两黄金,少数也够我们在这儿住上十天半月的。”
月牙见钱眼开,欢呼一声冲上来抢过金子转身欢天喜地的去了。
晚间,颜生正躺在园子里喝酒解闷,有人迟疑着踏进门来。
“元公子?”
来人尴尬地咳了两声:“颜老板清闲的很嘛。”
“不敢不敢!”颜生说着起身朝元若恒淡淡笑了笑:“难得来一次,就多玩玩,见见市面也是好的嘛。”
元若恒慢慢踱过来坐下,自顾自倒了杯茶:“颜老板似乎心中早就料到我会来找你。”
“哪里,哪里。”
“颜老板可否过府一叙?”
“令堂之病不在身,而是在心,元公子讳疾忌医,我就有回春妙术也是无计可施。”
元若恒顿了顿道:“颜老板,我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
颜生道:“是啊,我也知道元公子有苦衷,这不自己离开了嘛,省得元公子尴尬不是。”
“你……”
“元公子请回吧,明天我也该回去了。”颜生说着起身就准备进屋。
元若恒心有所念一把将颜生的手腕死死抓住:“医者父母心,难道你就真的见死不救?”
颜生挣了几挣,奈何元若恒抓的死紧动弹不得,干脆任由他抓着,脚下却不停,一刻也没缓的往屋子里走去。
元若恒没料到颜生看来弱智之流,力气却大的很,自己竟被他带着不由自主的往前奔,于是手腕用力将颜生猛地一拉。
颜生猝不及防被元若恒拉的微一趔趄,人跟着不由自主的往后跌去。
刚好月牙端着盘糕点闯了进来,无巧不巧地瞧见颜生往半站半靠被元若恒抱在怀里。于是‘哎哟’一声,糕点跌落了一地。
“我说老板,您这是在做什么呐?”
元若恒闻言,赶紧将颜生松开,理了理衣衫。
颜生装作无意,淡淡问道:“你来做什么?”
“隔壁的桂花糕,听说好的很,我去买了点来给你尝鲜啊。”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吃甜食,拿出去吧。”
元若恒见状,言辞诚恳道:“颜老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好歹还请过府一叙。家母,家母病情有些麻烦了。”
颜生这才转身正视着元若恒道:“你若真想救你母亲,就实话实话,要不然我还真没办法!”
半晌,元若恒才咬牙道:“只要颜老板答应救我母亲,万事都好商量!”
“当真?”
元若恒极其淡定地瞧了颜生一眼:“当真!”
“既然如此,颜生便厚颜再去看看?”
元若恒大喜道:“颜老板这边请。”说着将手一挥,转角处立刻奔出几个人来,看来是早就准备好的。
几日不见,元夫人竟然周身浮肿,一指头按下去就是个坑,久久不复,连个红印都不起。颜生神色凝重地诊了诊脉,又开了个药方,忙了大半个时辰才起身说道:“令堂元气耗损的太过厉害,也不知为什么到今天还吊着一口气,只是要想大好恐怕没那么容易。”
“那怎么办?”
颜生直言笑道:“我暂时也没什么好法子,先吊着命吧。”
“你什么意思?!”
颜生淡淡扫了元若恒一眼:“怎么?元公子又要撵我出去?”
“你……”
月牙见两人就要撕破脸皮,忙打圆场:“老板,既然老夫人的病不是太危急,那咱就明日再说,元公子,哦……”
颜生闻言,也就顺着台阶下了,慢吞吞跨出房门,对跟上来的月牙装模作样说道:“医者父母心。不过若是有心隐瞒,我便是想帮也帮不上。”
月牙顿时醒悟,故意大声说道:“啊,对了,我记得前些年那张员外就是讳疾忌医,结果一命呜呼了。”
元若恒站在屋内听的明明白白,半晌,才涨红了一张脸迎了出来,讪讪道:“颜老板这边请,若恒有话说。”
颜生抬头看了看天,推迟道:“天色也晚了,我和月牙人生地不熟,这几天又受了些凉,腰酸背疼的,元公子若无要紧之事,还是明日再说吧。”
元若恒只觉胸口一股怒气左右冲突,气的七窍生烟,自颜生进了府门,便接二连三地给元若恒脸色看,碍于自家生母命悬一线,有求于人,不得不矮上三分,于是憋着气低声道:“颜老板,若恒实在是不得已,才隐瞒了些事,颜老板一颗水晶玲珑心,还请担待着些,何必与我一般见识?”
颜生见对方服了软,也不多加为难,轻笑了一声道:“元公子请。”
月牙在背后见颜生少有的正经模样,‘噗呲’一声,随即竟大笑起来,倒把后面跪的笔直的一干下人笑的虚汗直冒。
夜里,一弯金蟾高高挂。
颜生正坐在园子里跟月牙笑闹,元若恒走了进来。
“元公子坐啊。”月牙笑盈盈地拉着元若恒坐下,又亲自倒了杯茶。
颜生明媚的眸子扫了月牙一眼:“怎么平日里对我也没这么客气过?”
月牙摇摇头:“你不同啊。”
“我怎么不同?”
月牙呵呵一笑,转身跑进屋子。
“绿翘,原是先父的侍婢……”元若恒沉吟半晌才开口说道。
颜生暗暗点头,忖测自己果然没有猜错。
元若恒继续道:“绿翘原在终南山修行,我听母亲说,那年父亲征战归来,引发内伤卧病不起,母亲原本是想上山代发修行,谁知斜地里猛然窜出来一个绿翘,执意要替母亲入山,后来父亲果然渐渐好了起来,母亲便与她结了金兰。时令节气总要接回来住上十天半月,金银玉帛山珍海味堆的山高,任她予取予求。”
“那后来呢?”
元若恒极不自然地喝了口茶水遮掩尴尬之色,继续说道:“再后来母亲也没再提,我也不问,只知道绿翘忽然就消失了,钟南山上也没见人影。这园子里,一月两月的就换一批下人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儿,何况一个代主修行的女子,没了便没了。谁知半年后,绿翘忽然又回来,还怀着个孩子,说是,说是父亲的骨肉。”
颜生笑道:“然后绿翘便被元夫人抢在元老爷知晓之前将绿翘赶走了?”
“没有,母亲将她留在园子里,原想的是元家人丁稀薄,若她能诞下一男半女,也无不可!况且元家富倾天下,莫说多一个兄弟,便再多十个兄弟也够分的!母亲心性淡薄,居然主动跟父亲讲了此事,谁知父亲知道后大发雷霆,当场将绿翘赶走。母亲也不敢多问,此后十余年,父亲一直借口边关事忙,再也没回来过。再后来,父亲亡于沙场,母亲重病在床,才求到颜老板门下。”
“照你这么说,绿翘来报仇原本是要找元老爷的,可惜元老爷先走了一步,便把怨气撒在元夫人身上。可元夫人不是待她如姐妹么?如何绿翘这女子竟恩将仇报,搅的你一家鸡犬不宁?”
“颜老板莫不是疑心我有意歪曲隐瞒?”
“不,或者,有些事情只怕再也无从知晓了。”颜生黯然道。
“颜老板这是何意?”
颜生神情平淡道:“比如说韵奴,水奴。”
“这个我便真不知道了。”元若恒定定地望着颜生,目光灼灼,晚间月色朦胧,两人就着花木阴隙安静对坐,倒真像一对神妃璧人。
颜生被元若恒盯的心底发毛,终于耐不住站起身来:“元公子若是无事便请回吧,我在好好参详参详,说不定能想到什么法子救治令堂。”
元若恒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见颜生神色一凉迅疾恢复一贯冷淡模样,到了口边的话也不知道怎么说了,只得苦笑一声转身出了门。
就听得一声轻响,月牙攀着一根细弱桃枝荡到颜生头顶,咯咯娇笑着谐谑道:“元公子若是无事,便请回吧。”
“死丫头!”颜生见月牙玩笑自己,一袖悄无声息地扇了过去。
月牙‘哎哟’一声躲开,轻轻巧巧地就着朵腊梅纤足一点,稳稳当当地落在远处,一张脸笑的肆意轻佻仿佛窥见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颜生被月牙笑的脸色泛红,月色下透着些微蠕蠕的腻光,越发动人!
花奴惊慌失措地奔了过来,仪态尽失:“爷,月,月奴,月奴死啦。”
“什么?!”
花奴哭道:“‘落霞居’竟然突然垮塌,月奴被活活埋在下头,等挖出来的时候已经断了气。爷,是他们找来啦,一定是他们,韵奴死了,水奴也死了,现在好端端的月奴也死了,下一个就是我,爷,救救我,救救我!”说着跪在地上,一路膝行着扑到元若恒跟前,抓着裙角不住地磕头:“爷,救救我,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啊!”
“姑娘,什么事……”颜生弯腰正准备仔细问问。
元若恒面色震怒,一把拉住花奴,扬声吩咐道:“你胡说什么?人死如灯灭,什么怪力乱神的?再敢胡言乱语定不轻饶!”
“我没胡说,我没胡说,爷,我清醒的很!爷,是她们索命来了!我没胡说啊,放开我,你们放开我,是她们索命来了,哈哈,哈哈哈,他们索命来了……”
颜生只是冷眼旁观,淡水色的双唇向上微微勾起一点笑意却分明冷淡。
元若恒笑道:“叫颜老板笑话了。”
“哪里哪里。元公子处变不惊,敢取敢舍,颜生佩服。只可惜这女子就算没疯!迟早也要疯的!”颜生冷冷从唇边挤出句话,不再理会元若恒,转身又进了屋。
月牙疑惑道:“老板不去看看?”
颜生冷着一张脸淡淡扫了月牙一眼:“多事!”
……
是夜,园子外便隐隐约约传来花奴凄厉的哭嚎,含混不清的喊着些什么,隔的远听不大清楚。月牙急躁地走来走去,骂道:“这人疯了不成?怎地嚎了一晚上还不歇口。”
颜生支肘托腮半躺在床榻上,赤足上一圈紫金铃铛晃晃悠悠的叮当直响,含笑不语。
“哎呀我说老板,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月牙,要不我们回去吧,这事儿我不大想管了。”
月牙闻言几步窜到颜生身畔,喜笑颜开:“真的?!这园子里处处鬼气森森,我也不想呆了。”
颜生不由得失笑出声,以手支额摇头叹息道:“你自己都是鬼,还怕鬼?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啊。”
月牙恨恨地一甩手:“我就知道老板故意挤兑我!自己舍不得走是真,舍不得那小白脸吧。”
“你胡说什么!”
月牙自发现颜生面恶心善之后,就愈加的目无尊长,平日里就跟颜生没大没小,见自己说中对方心事,顿时心花怒发,恨不得立刻将元若恒拉来对质:“我胡说?我胡说?我要是胡说,立刻被黑白无常抓回去不得好死!”
颜生白净细腻的一张脸涨的通红,半晌才道:“你就得意吧你,不知羞的丫头片子!”
月牙咯咯笑着,双手一样,夸张地叉在腰间:“丫头?山中岁月,五百年道行,我虽比不得你,总也勉强凑合吧。”
“说什么勉强凑合呢?颜老板心情不错嘛。”
月牙见元若恒悄无声息地闯进来,吓的吐了吐舌头,不知道如何掩饰。还是颜生老道,不慌不忙的起身,指着月牙道:“这丫头疯了,说要去修道,当个老不死的神仙婆子。”
月牙满心恼怒又开不得口,只得一跺脚,朝颜生啐了一口转身就跑。
元若恒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颜生这才斟了杯茶递过来:“元公子深夜到访,不是又出什么事了吧。”
元若恒道:“无事我便不能来么?”
“自然能来。”
元若恒笑笑,朝颜生一鞠躬:“多谢颜老板回春妙手,家母有所好转,现在也能略进些流食了。”
颜生妩媚一笑,双眸弯成一线:“元公子难得这么客气呢。”
“原来你我还是这么生分。”
颜生听的一愣,随即想起些什么,不自在地踱到窗边,背过身去不看元若恒。
元若恒似乎也察觉说错了话,哈哈一笑:“你我年纪相当,不如就称我一声若恒吧,我叫你颜生如何?”
颜生大感惊讶,却又舍不得拒绝,微微点点头算是答应。
元若恒心情大好,一拉颜生的手:“走,陪我去喝两杯。”
“去哪里?”
元若恒回头一笑:“去了便知。”
“恩。”
月牙躲在一颗龙爪槐后笑的前仰后合,乐不可支。忽然眼珠子一转,传音道:“不对,老板快起来,有鬼气?”
颜生似乎也察觉到有异,转身一把拉住元若恒,展颜一笑,有异香浮起。元若恒脚下一个趔趄睡死过去。颜生再不客气,将元若恒轻轻抱起几个起落跳进他日常起居的院落,放到床上才一路奔出院子。屋外此刻一波一波黑色浪纹滚滚而至,扑面有凛冽的疼痛感。 四野上下更是鬼声啾啾。什么东西惊在月圆之夜会聚在这里?颜生屏住呼吸不敢作声,隐身在侧!
黑气散尽,空旷的园子里猛然多出一群影子般的物事,来往穿梭,有喧闹声渐渐响起!
——魂伥!!!
世间传闻,若人身遭惨死,临死前冲天煞气结成永不消散的魂伥,人间不留地府不收,自身也不肯轮回!只停留在居所附近,夜夜重复生前之事!可怜蝼蚁之心,妄以为一切皆不曾发生,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他还是他!一样的婚丧嫁娶!只不过是颠倒了正反从此日出而息,日落而出!
颜生心头走马灯地闪过许多片段,却也不明白何以突然出现如此多的魂伥:“月牙,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