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呃,元公子他母亲喝了药没多会儿,吐了口血,竟断了气!”
颜生大感意外,行医诊脉这么些年从未出过岔子,大惊之下,套上鞋便往外走,才几步,就跟元若恒撞了个正着。
“我母亲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必要你赔命!”
“躲开!”颜生此时也懒的与他计较,一掌将元若恒拨开,疾步往老夫人所居的园子奔去。远远的便听到一片响亮的哭嚎声,端的是大户人家,连哭丧也来得整齐些。进得门去,首先便看见一众婢子跪在老夫人床头哭声震天,好几个哭的摇摇欲坠要厥过去的神情。深吸了口气,颜生神情平静地走过去,先看见床榻边一口污血,金黄色的药汁撒了一地,忙抓起老夫人枯瘦如柴的手臂细细诊起脉来。
跪的近些的一个婢女见颜生不声不响的闯了进来,也不知是为表忠心还是基于义愤,含羞带怒地骂道:“什么江湖庸医,也不知给老夫人吃了什么,竟害得老夫人……”
颜生眉头一皱,一拂袖将她扇的老远,冷声喝道:“滚出去!全部都给我滚出去!”
随即赶来的元若恒见状,正要答话,颜生接着说道:“容我再看看,有什么话晚些再说不迟。元公子先出去候着。”
一干仆役哪里见过有人敢如此与自己主子说话的,又见元若恒冷着一张脸闷声不吭,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还不滚?!”
“元公子小声些,莫吵了令堂。”颜生说着探上元母脉门,真元不绝,缓缓往对方丹田游去,将五脏内的生气尽数激起,游走四肢百脉。半晌,才停了手,抹了把汗,道:“无事了。”
元若恒见状忙奔了过来,见自家母亲虽依旧昏迷,但气息犹存,虽未好转,似乎也不见哪里恶化,才略略放宽了心,狐疑地看了颜生一眼,问道:“岐黄之术,左右不过金石药散,从未见过像你这般,握着手便能治病的。”
“我‘相思林’能屹立不倒,自然有我的法子。元公子若想学,磕头拜师,我先让你师姐月牙教你入门的功夫好了。”
“颜老板说笑了。”
颜生看了元若恒一眼,转身出了房门。
“老板,怎么了?”月牙见颜生出来,忙上前问道:“药可是按照您的意思熬的。”
“不关你事。”颜生摆摆手道:“老夫人像是还有其他症状,我一时大意,竟没看出来。”
元若恒闻言怒道:“颜老板就这般的不上心?”
颜生不置可否,看了看天,又左右瞧了瞧:“元公子,今夜我主仆二人不至于露宿花园吧。”
元若恒没好气的哼了一声,后面连忙上来一人,引着颜生下去不提。
是夜,皓月当空,一轮烂银盘!
“老板,那老夫人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靠‘瓦上霜’治的除了相思病还有什么?你若不信,改天你头疼脑热了我亲自熬一剂‘瓦上霜’喂你服下如何?包你500道行尽数被打散,重归轮回。”
“老板就知道欺负我。”
“除了相思病需用‘瓦上霜’外,谁还敢乱吃那毒物?跟了我这些年,你那脑袋也没见灵光多少,简直是丢我的脸!”颜生说着干脆坐起身来,推开窗户出神。园子里影影绰绰,林木葱茏,被风一吹,倒显得有几分阴森可怖。隐约灯光下,颜生的脸被映衬着流泄出一丝优雅的味道。额角鬓边几绺散发旁若无人地飘萧胸前,恍惚间有凄凉的古调响起。
……落日出前门,瞻瞩见子度。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
“老板,你听到没?”
“噤声!”
那歌声隐隐约约,九曲十八弯地缭绕在园子上空,半晌才渐渐低了下去,化作一阵幽怨已极的哭泣声。
“老板,这是鬼声吧?”
颜生侧耳倾听了片刻,反问道:“你不该比我更清楚同类的声音吗?”
“这个……”
“别说话,再听听。”
哭泣声果然渐渐又响亮起来,仿佛一丝绷紧的铁线,‘嗡’地拔高:……芳是香所为,冶容不敢当。天不夺人愿,故使侬见郎……七郎,七郎啊……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歌声渐渐停歇,又化作凄厉哭嚎,感人心弦。
“老板,它在哭?”月牙听得久了竟被感染也带着一丝哭腔,在话音收尾处颤抖起来。
“月牙!”颜生惊呼道:“莫被她迷惑了,月牙!”
月牙只是如痴如醉,竟跟着曲调哼了起来,双目呆滞。颜生见状,集聚起灵力一掌拍向月牙后背心,同时喝道:“何方妖孽鬼物如此大胆?!”
那凄凉音调依旧轻飘飘地来回荡漾,仿佛一丝雾气般聚散不定。园子里突然冒起团团鬼火,左右飞舞不停,那歌声渐渐又起,唱的分外悲戚……自从别欢来,奁器了不开。头乱不敢理,粉拂生黄衣……崎岖相怨慕,始获风云通。玉林语石阙,悲思两心同……
“子夜?”颜生猛然想起在青丘时,玲珑曾跟自己谈起过世间有种鬼物名为‘子夜’,生前多为痴情女子,若是所托非人或是心中之情郁结难抒,身遭惨死,便化为‘子夜’徘徊在身前居所,夜夜凄声惨语。
一念至此,忙高声呼道:“我知你心中苦楚,若信我,便请出来一见,或者我可帮你也未可知。若是一味逞强,你这区区幻术我要破去更不是什么难事,到时候魂飞魄散,别怪我无情!”
园中凄凉音调余势不衰,只是一味的凄凉。
颜生见对方置若未闻,也来了气,高声道:“我不过可怜你才未下狠手!你若是执迷不悟休怪我不客气了!”
清冷语调仿佛珠玉溅落,园子里的诡异歌声缓了一缓,终于渐渐散去。一个绿衣女子缓缓凝结成形,神情凄凉地站在远处。
“上仙救我!”
“我不是什么神仙,能不能救你还得两说。不过你若信我,不妨把你的冤屈说来听听。”颜生说着将尚在昏迷的月牙扶到一边躺下,朝那绿衣女子走去。
刚进了一尺多距离,那绿衣女子忽然尖啸一声朝颜生扑面而来,神情狰狞,双爪乌黑尖锐。颜生一声冷笑,也不见动作,那绿衣女子仿佛被谁一掌击中,断线风筝似的往园子外跌去。
颜生不懂声色,轻声道:“死性不改!还不出来?!”园子内外死寂一片,哪里还有什么绿衣女子。
颜生暗道一声可惜,回转屋内,月牙这才慢悠悠地醒转过来,见颜生望着窗外发呆,揉着额头问道:“老板,那鬼呢?”
“走了。”
“嘿,可惜让它跑了!”
“也不怕臊?!区区一只冤魂都能将你惑住,亏你跟在我身边那么多年,你不羞我还觉得羞呢!”颜生没好气的说道:“也不知当年鬼门关值守的是哪头蠢货,竟让你都跑了出来。”
月牙被骂的连头也抬不起来,搓着衣角缩在一旁。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这园子里的人都死绝了?这么大声响也不来看看。”
“它若存心不让凡人知晓,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你简直白修了500年光阴,恶鬼道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颜生想是那绿衣女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走脱,多少有些不爽快,偏生月牙又来触霉头,于是劈头盖脸便是一顿臭骂,半晌才解了气。
第二日,颜生又去瞧了瞧老夫人,依旧看不什么眉目,月牙也整日的唉声叹气,活活的仿佛自己老祖宗死了没地方下葬似的苦着一张脸,着实的又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元若恒也来看过几次,见颜生沉吟不语,正准备张口,就被对方巧舌如簧的顶了回去,生生被逼的一连摔碎好几样古玩瓷器,外带两根玉镇纸,仆役跪的满地都是,磕头的有抱腿的有哭嚎的也有,呼了半天的‘息怒’才让这小煞星稍稍消了点气。
夜里,等门里门外都下了钥,颜生安顿好了碍事的月牙,巴巴的趴在窗边等着那绿衣女子。偏偏今晚上茶水都灌了两三壶,人家就是不来。颜生等的肝火郁结,大呼小叫道:“月牙,月牙!”
半晌,月牙才顶着两床被子从床底下钻了出来,满脸惊恐的问道:“怎么,它来了?”
颜生白了月牙一眼,吩咐道:“把它挖出来。”
月牙顿时哭丧着脸,巴巴地讨饶:“这可怎么挖?”
“你往日里炫耀的‘搜魂术’呢?要找只冤魂还不容易吗?”
月牙闻言,直后悔当年在十八层地狱里那帮小鬼怎么没先把自己的舌头给割了,留到今天,特特的等到今天自己给自己找报应:“那,那我,我试试。”
“找不出来我就抓你去顶罪,反正元若恒一家现在正焦头烂额,睡不安寝食不知味的。”
月牙原本就稀松平常的‘搜魂术’被颜生这么一吓,干脆缩了回去,成了不怕开水烫的死猪。
两人折腾了大半夜,眼见着参星隐坠,商星东升,颜生终于熬不住倒床睡去。
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刚梳洗完毕,花奴笑盈盈的端着些糕点进了门。月牙赶紧迎接上去,口中不停的道谢,把人间礼仪学了个十足十。
“月牙妹子叫我花奴便好,省的‘姑娘姑娘’地叫着生分。”
妹子?颜生闻言抖了两抖,心里嘀咕道:妹子?也不知你祖宗老爷子见了她敢不敢称呼一声妹子。
两人正说笑着,元若恒也不请自到。
颜生这才懒洋洋的起身,上前招呼了一句。
“家母病情难道还没找到根子?”
“元公子来的正巧,不知这元府上下可有谁排行第七的?”颜生不答反问。
花奴疑惑道:“排行第七?那可多了去了,后园子看门儿的王七叔,库房的李七叔,还前边园子冯七爷,对了,好像新来的一个剪花儿的也排行老七。”
颜生不死心的问道:“没有年轻些的?”
“……这个,有一个,不过是个瘸子,前边园子里打更看火的。”
月牙闻言先笑出声来,元若恒亦忍俊不禁道:“我请你来看病,你倒选起新郎官儿来了。”
花奴猛然间插口说道:“诶,爷,老爷不也排行第七么?”
元若恒似乎有些不愿提起关于自己父亲的事情,把脸一拉,闷声喝道:“胡闹!老爷都去了好几年了,你当这是在玩么?出去!”
花奴闻言赶紧道了个万福疾步出了房门。
颜生似笑非笑地盯着元若恒,也不阻拦,起身就着手拈了块点心尝了尝,赞道:“恩,不错,确是比民间的玩意儿细致些。”
“颜老板若是喜欢,等治好了家母的病,将那做点心的厨子一并带走就是。”
“说的倒是轻巧。”颜生笑道:“这手指大小的一块东西,也不知道塞进去多少天材地宝。人参鹿茸在你们元府都算是低贱的。我要真把那厨子带回去,明儿个想吃绿豆糕了,他问我要‘绿云香稻’来起色,我上哪里找去。元公子这不是消遣我么?”
“颜老板若真治好了家母的病,莫说金山银山,龙肝凤胆我也双手奉上,管叫你一生无忧,也不必开个医庐抛头露面,辛苦度日了。”
“元公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乱说不得,我要的东西,只怕你有却舍不得给。”颜生被元若恒激的兴起,冷声回道。
“天下还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
“九五之尊,天子龙位你也能拿到手?!”月牙站在一旁打趣道。
元若恒顿时羞红了一张脸,呐呐无言。
颜生起身给元若恒满满的斟了杯冷茶,直溢了出来才停手,慢悠悠道:“我既然来了,就必会将元老夫人的病治好了再走,公子先回吧,我得好好想想。”
元若恒没料到在自家园子里竟被一个草头医生奚落,奈何求人在先,纵然肚子里满腹的怨愤,也撒不出来,死死盯着那满当当一杯子茶水,一把抓起来喝了个干净,这才气冲冲的出门去了。
颜生望着元若恒远去的背影,轻声说道:“总没吃过亏的主儿,只怕后半生凄凉了。”
整日无事。
入夜,月牙便开始坐立不安,在颜生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让人直犯晕。
“你还怕它来了不成?”
“老板啊,这都三天了,您还没想出法子来,往日里无论何事只要您瞧上一眼便知根知底药到病除,怎么这回……”
“怕丢了脸面就自个儿回去,我舒服两天再说。”颜生裹着一张狐皮毯子,满脸的惬意。
月牙凑了过去,低头看了毯子一眼,奚落道:“这可是你那狐子狐孙啊,你裹着它们的皮不怵的慌么?”
“少跟我耍嘴皮子!我青丘九尾一族怎会有这么不争气的子孙,能被俗世凡人轻易射杀,还做了皮裘?即便是我子孙做的,既然如此不争气,给我盖盖也是它们福气!”
两人正笑闹着,前边园子里突然火光冲天。
“走水了?”月牙站起来看了看,见隔自己还远,于是重新趴在床榻边,浑然不理。
这一场大火直烧的月上中天才停,月牙笑呵呵地站在园子门口拉住一个杂役问道:“死人了没?”
那杂役想是被大火吓尿了裤子,昏暗间也没注意到月牙一张容光焕发的脸,慌里慌张道:“怎么没死,前边园子里两个花匠,三个粗使婢子活活烧死在屋子里,连模样都瞧不清楚,全成焦炭啦。”
“怪不得一股人肉香。”月牙讪讪地松手,一路嘀咕着回屋。颜生靠在榻上,天生的狐性,一入冬便整天都想打瞌睡,也懒得理会,翻个身昏昏睡去。约摸一两个时辰,天还未亮,正睡的舒服,猛然间嗅到一股死气正潮水般蔓延过来,一振身跃下床头,招呼道:“月牙,给我躲好了!”说着披衣便冲出门去。
循着死气来源,一路追踪到元母房门口,死气愈加浓烈。颜生微眯着眼,隔着半开的门缝往里瞧去。门厅口,屏风旁各躺了个婢子,鲜血流了满地,想来已经在赶去投胎的黄泉路上了。元夫人形容枯槁趴坐在地上,一双干瘦的鹰爪也似的手正抓着一具残缺不全的尸身大嚼,唇边红白血浆四溅,哪里还像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夫人?头顶上聚着一圈黑气,蒙蒙发散着浓烈的死气。
颜生忍着恶心,指尖亮起一星金芒,飞身入内,星芒茫然扩大罩子般笼向元夫人,森然喝道:“还不给我显形?!”
元夫人正啃的兴起,猛然被金芒罩体,尖声嘶叫了两声,浑身冒起腥臭的黑烟,体内影影绰绰,一个湿滑人影惨叫着被逼了出来,就地翻了几翻,晃眼便做前翻看见的那个绿衣女子,惨白着一张鬼脸悲愤已极。元夫人脱离控制,精神一泄,重又晕倒在地。
绿衣女子尖声嘶叫道:“又是你?”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吧?”颜生指定了金芒单臂直立,一臂弯曲胸前捏着个法诀蓄势待发。
“我与你素无瓜葛,为何三番五次扰我报仇?”绿衣女子惨嘶了一声,似乎极为忌惮颜生手中的金芒,身形飘忽离地,欲夺路而逃。
“想跑?”颜生说着一晃指尖,金芒猛然扩大,一圈一圈涟漪般散开,将那绿衣女子困在当中。继续问道:“前院的火是你放的吧?人也是你杀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