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岁就被按在琴凳上了,一直到高三。哦,我早就想说了,老是忘记。总听汪小姐说‘止雍基金’的,他们不是每年会资助几个孩
子出国学音乐美术和雕塑吗,我也去考过,不过落选了,后来就老实考大学,不弹琴了。”
“为什么不弹?”谢禹看着他问。
今天的谢禹难得多话,陈楷犹豫了一下,笑着说:“学琴是我爸的心愿。他喜欢音乐,却没钱也没机会上音乐学院,早早念了警察学校
出来做警察养家。等我出生了,他觉得有希望了,就让我学咯。大概是天下的父母都觉得自己家孩子是神童,那个时候我确实弹得比大
多数同龄人稍稍好那么一点,给了他不该有的希望。止雍基金那个选拔考试没过,反而是他受了很大的打击。我是早受够了天天又要练
琴又要读书的日子,落选了倒松了一口气,本来就是普通人嘛,干脆再也不练了。现在想想当时一定伤透了他的心。唉,你们总把止雍
基金和陆维止连在一起,这两者有关系吗?”
一说完心里就一动,模糊有个说法,果然在下一刻被谢禹证实了:“陆维止家兄弟姐妹四个,最大的是个姐姐,有个哥哥叫陆维雍,还
有个小妹妹。他生前喜欢艺术,去世之后陆维雍就成立了个基金会,以他们兄弟的名字命名,资助了很多本地的艺术活动和年轻艺术家
,你说的送孩子出国应该也是其中一个项目。那是陆家的产业的一部分。”
“止雍,止庸。”陈楷念了两遍,嘿嘿笑了,“名字取得真好,庸人和庸才都别靠过来。我当时没中再正常不过了,真不知道我爸伤心
沮丧个什么劲。”
谢禹这时已经吃完饭了,放下筷子,一撑桌子站起来,说:“我小时候也学过几年琴,后来不练了。不见得非要出人头地,当个爱好保
留也好,全扔掉可惜了当时的心血。时候不早了,你忙完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陈楷跟着站起来,不敢去看谢禹的右手。
北斗演唱会那天,谢禹提早让陈楷先走,然后自己进房间为今晚的音乐会找衣服。陈楷手上的事正好只剩一个尾巴,时间又还早,想了
想还是决定处理完在去体育馆和杜可铭陆棠他们碰头。做完关上电脑,已经在收拾包了,忽然谢禹的房门一响,“素云……”。
陈楷一愣:“汪小姐已经走了啊……”
谢禹低着头抓着领带,听到这句话僵了一下,才抬起头来笑了笑:“汪素云以为自己都料理好了,没想到还是漏了一件,下次等她打电
话回来笑话她。”
“怎么了?”
“她忘记把领带都打上活扣了,我一个人系不了。”谢禹平静地说。
陈楷看清楚谢禹已经换上衬衫梳好头,只有领带还没打,说:“我只会打最简单的,不过领结我会戴……”
谢禹走近两步:“那就打最简单的,有劳你。”
他就接过领带,织物有着冰凉细腻的质感,有点压手,一望而知是上等货。陈楷把领带套上谢禹的脖子,迅速地打好,再把翻起的领子
抚平,手背蹭到发根,硬得有些扎手。他退后几步打量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嗯,好了。”
谢禹低头一看,笑了:“哦,很熟练嘛。”
“戴领结我更快,以前在餐厅打工学的。”
他以为没什么事了,就要转身,谢禹又叫住了他,这次语调有点硬:“还有一件事。”
“嗯?”
谢禹摊平手心,是一枚银色的袖扣:“再麻烦你一下,左手我扣不了。”
这也不过是举手之劳。陈楷又靠过去,拿过袖扣,又在扣之前看了一眼,镶着深蓝色的石头,很配谢禹衬衫的颜色。他闻见谢禹身上须
后水的淡淡香味,尽量专注于衬衣袖子上的扣眼,而不是依然戴着手套的右手。谢禹配合地举着手臂,正在教他怎么戴袖扣:“把后面
的栓子旋开,袖扣穿过扣眼之后再锁回去,像戴校徽那样……”
“袖口会紧吗?”锁上之前他偏过头问,可谢禹似乎是在看他,而不是袖子。
感觉到谢禹的手腕隔着袖子在自己手里动了动,然后陈楷听见他低声说:“这样就可以了。”
正装的谢禹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陈楷打量两眼,笑着点头说:“谢禹你应该多多出去走动,过正常的生活。”
“这就是我的正常生活。等我拿件外套一起出门,让老何也送你一程。”
两个人的目的地都在对岸,车子上桥的时候谢禹指着海面上的轮渡说:“小时候我们去朵丽吃点心,有的时候坐船去,那个时候船上还
能吃东西,就买一支雪糕,吃完正好过去。这个城市变得越来越有规则,公交上不准饮食、公共场合不准吸烟,取缔露天叫卖,也慢慢
丧失人情味。”
“城市大了人也多了,都不守规矩怎么好管理呢。配合一点吧。”陈楷倒是无所谓,笑眯眯地接话。
老何把车子停在音乐厅门口,谢禹向陈楷道别:“谢辰和他女友约了我一起吃晚饭,等一下让老何送你去体育馆,今晚玩得开心。”
“你也是。周一再见。”
杜可铭和他的三四个摇滚乐爱好者好友已经在约定的门等着了,陈楷和他们接上头之后一边闲聊一边等陆棠。杜可铭他们都是演唱会的
常客,装备得很专业,海报、荧光棒、印着乐手头像的主题Tee,一个也不能少,还有一个姑娘涂抹得面白如纸唇红似血,眼窝子黑咕
隆咚,头发却蓝汪汪的,看得陈楷一口气没缓过来,别过脸去忍了半天,才藏好自己龇牙咧嘴的怪相。
开场前五分钟陆棠终于赶到了。比起那个蓝头发的姑娘来,她倒是清爽许多,但也涂了个大烟熏,很是配合今晚的主题。陈楷好不习惯
,检票的时候偷偷问她:“你不是也是北斗的乐迷吧,他们走红的时候你生下来没有?”
“是啊,不然我来干嘛?”
“你十二岁就出国了不是吗,也听?”
“回来的时候偶尔听到,觉得还不错,就开始听啦。哦,回锦家有全套的签名CD,好气派,你有兴趣找出来给你看。”陆棠不仅不怕热
闹,还很享受这一晚上的气氛,鼻子上都沁出汗了,还是左顾右盼很来劲的样子。
陈楷摇了摇头,怕她和自己在人流中走散了,很自然地拉着她的胳膊,后来干脆挽起了手,走在前面的杜可铭一回头正好看到这副情景
,挤眉弄眼地吹了个口哨,逆着人流挤回陈楷和陆棠那边:“你们慢慢走,我们先去看位置啊。慢慢走,不着急。”
陆棠不知道杜可铭这话什么玄机,但是陈楷对这小子卖什么狗皮膏药最清楚不过,趁他还没溜,抬起脚来轻轻踢了一下杜可铭的小腿,
后者一声怪叫,溜掉了。
演唱会还没开始气氛就渐近高潮,正式开麦之后更是瞬间达到顶点,五光十色的灯彩镭射效果下,欢呼尖叫刹时如海啸一样从这个几万
人的体育馆里涌向舞台,此起彼伏,简直没有尽头。
北斗全团四个人,算年纪都是四十朝上了,但唱起来跳起来真是比二十岁的小伙子还要疯,飙高音、砸吉他、脱衣服,怎么High怎么来
,陈楷和陆棠早就站在了椅子上,被身边的观众的各种各样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合唱声包围着,终于也如其他人一样,彻底忘我地大吼大
叫大唱大跳,再不去想任何别的事情了。
两个半小时的演唱会过得飞快,不知不觉连安可曲也唱过了,最后谢幕的时候,主唱兼贝司手带着乐团再次上来接受顶礼一般的欢呼和
膜拜,最前排的粉丝发疯一样往舞台上扔花,但毕竟隔开好大一片隔离带,那些花束落在空地上,就好像被秋风吹开的枯草一样。
陆棠乐疯了,哑着嗓子扯着陈楷的袖子大喊:“小楷!这太棒了!这是我回来最高兴的一天!”
她的脸在闪烁不定的灯光下笑得美丽无比,陈楷被这笑容引得心里暖洋洋的,正要扯起嗓子笑着答她,忽然尖叫声一下子大了起来,他
和陆棠一起转头,就看见主唱翻下台,走过隔离带,朝着内场观众席的最前排走了过去。
整个场子还是在叫,没人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就都盯着舞台两边的大屏幕,只见他站停下来,一把扯过一个观众,疯狂地舌吻在一起。
叫声像是要把体育馆都喊塌了,陈楷目瞪口呆地盯着屏幕上忘我热吻中的两个人的脸,心里想“小棠现在该是什么表情呢”,但整个人
又像被钉住了,只能看着屏幕上那分明是穆回锦的脸,目不转睛,呆若木鸡。
察觉到陆棠不知何时重重掐住了他的胳膊,但奇怪的是自己大概也被此时的气氛麻醉了,一边清楚地感觉指甲陷入他的皮肉深处,一边
却丝毫没有痛感。他强迫自己扭过头,陆棠另一只手正掐在她自己的脖子上,眼睛瞪得老大,满脸的不可置信和呆滞交织在一起,让他
几乎认不出她来了。
她喃喃动了动嘴皮,大概说了什么。陈楷凑过头去,问:“什么,你要说什么?”
叫声掌声太响,他都要聋了,但陆棠反反复复一直在说一句话,破碎的、不连贯的、甚至是惊恐的:“这个世界太疯狂了……全都疯了
……”
第九章:沉沦
陈楷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散场的,好像浑浑噩噩地就跟着人流这么出来了,然后猛地一醒神,陆棠、杜可铭、杜可铭的朋友都在身边,
放眼看去都是黑压压的人头,嗡嗡的说话声汇成一片,铺天盖地无处不在。
杜可铭正和他一个朋友低声讨论演唱会结束后的那个小插曲:“那是谁啊。没听说老米搅基啊?”
对方也挺奇怪的:“不认识,没见过。可能是什么老朋友吧,这家伙是个接吻魔,唱疯了谁都敢亲,也谁都会亲。你看今晚多带劲,真
他妈的值……”
杜可铭低声附和,然后一群人就着演唱会的细节和曲目兴高采烈地讨论起来。陈楷对这种话题没什么兴趣,只是担心地看着陆棠。
陆棠一下子没了精神,耷着肩膀,妆被汗水浸花了一些,看来有些楚楚可怜的意味。陈楷想不到要说什么,只叫了她一声:“小棠……
”
陆棠受惊一样地回身,看着陈楷勉强笑了笑:“今晚演唱会不错,不过我有点累了,想回去了。”
“哦,那好,我和杜可铭打个招呼,我陪你回去。”
可是杜可铭却不让他们走:“不能走啊,还没吃晚饭呢,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难得聚一聚,怎么就走了啊。”
陈楷还是说要走,不了这个时候陆棠忽然说:“也对,我饿了,我没吃饭就过来了。”
杜可铭大喜:“这才对嘛,走,我们吃涮锅去。”
有人哄笑:“你还吃涮锅?不怕High过头火气上翻烧死你!”
“不怕不怕,我天赋禀异,五毒不侵水火不挡哈……”
说是这样说,最终一行七八个人还是找了个饭馆叫了一桌菜,说说笑笑吃吃喝喝,闹到半夜才散。席间陆棠看起来振作一些,跟着这群
人天南海北地乱扯疯笑,然后就是一直在喝酒,陈楷劝不住她,还被她和杜可铭灌了好几杯,等到走出餐厅,眼看着两个人都是走不成
直线了。
杜可铭自以为聪明地朝他们挥手:“陈楷,一定要把陆小姐送回家啊,中途干什么我们不管,但一定记得送回去啊。”
陈楷扶着陆棠,气得骂他:“闭上你的狗嘴。要滚快滚。”
“滚,这就滚。一个两个,统统都滚。不滚还爬着……”嬉笑声渐渐远了,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陈楷看着陆棠,问:“你开了车来?”
“嗯。”
“那是不能开回去了。明天再来取吧,我打车送你回去好不好。”
“好。”她的声音已经低得都听不见了。
回到穆回锦家里,房间里的灯都开着,人果然是不见的。一路上一声不吭的陆棠看到空空如也的客厅,不知道哪里来了力气,脱下鞋子
往电视上一扔,哗地一声,屏幕就裂了。
陈楷看得心惊胆颤,一把抓住她的手,不让她把另一只鞋子也扔了:“小棠你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别摔东西,这是……”他想说“这
是穆回锦家”,最终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我恨他我恨他我恨他!他把我当傻瓜一样哄!我问他今晚去哪里,他说去见朋友,见他的鬼,见朋友见得在几万人眼皮底下和男人接
吻!”她一松手,鞋子敲在木头地板上,咚地一声脆响。
陈楷深深望着她。印象中一直如小鹿一样矫捷活力的女孩子现在勾着头弓着身子,痛苦万分地往沙发上一坐,把自己的脸埋在腿上,石
像一样毫无生气。他心里泛起一些怜惜,犹豫了一下,搭上她的肩膀:“你冷静一点,你怕是晚上喝多了,我给你去倒杯水。”
穆家他也来了几次,厨房的一些东西也知道在哪里,找出杯子给陆棠倒了一杯水,又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陈楷回到客厅,拉起陆棠,扳
直她的肩膀坐好:“来,喝一点水,你嗓子都哑了。”
陆棠动也不动,陈楷只能拉过她的手,把杯子交到她手里,她才机械地喝了一口,握在手里,僵硬了好一会儿,毫无预兆地开始浑身发
抖。
“没有人喜欢我……”
她忽然抬起眼睛,泪水滑过她的烟熏妆,连眼泪都是黑的,但陈楷笑不出来。
“小棠。”
陈楷想说“我很喜欢你”,虽然此时他也无从去分辨这“喜欢”究竟是什么,甚至不能肯定他说的喜欢是不是陆棠要的。这句话就这么
卡住了,但陆棠似乎也不在乎,看着他,放下杯子,身子滑下沙发扑过来,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
年轻女性那温暖的身体压过来,陈楷在瞬间感到了不自在。她的头发蹭着他的脸,光洁的手臂绕着颈项,柔软的乳房抵住他的胸口,这
都令他手足无措。
陈楷脑中已经彻底乱作一团,开了锅一样噗噗冒烟。他像傻瓜一样张开手臂,碰也不敢碰她,拼命地想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但所有的
逻辑似乎都在同一时刻争先恐后地离开他的大脑……
这时他听见门开的声音。
穆回锦打开门,看见眼前的景象似乎是愣住了,却很快露出笑容:“我是不是回来得太早了?”
听见他的声音,陆棠像是瞬间清醒了,松开手,背对着穆回锦站起来,丢下一句“我上楼洗澡”,就快步地一言不发地上了楼。
很快楼上传来重重一声摔门声,陈楷尴尬地站了起来,没去看穆回锦的眼睛,低着头解释说:“她今晚喝了点酒,有点发酒疯,我就送
她回来了。车子没开回来,可能要明天去拿。既然你回来了,那我也差不多走了。”
穆回锦把钥匙丢在茶几上,往沙发上一坐,随手拿起一杯水喝了一口,笑着问:“今晚玩得开心吗?”
“还好。”
“不急着走,来,坐一下。既然倒了两杯水,就喝杯水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