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就起身要开谢禹的床头柜。眼看手都碰到抽屉了,谢禹忽然横过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这件事你别管,我说了没事了,不用吃
药。”但说话时候他的眉头锁得厉害,额头又开始沁汗了。
陈楷觉得哪里不对,低头看了一眼,一下子也没了动静:抓住他手腕的是谢禹的右手。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没戴手套的那只手,食指和中
指都被齐齐削去两个指节,乍一看非常突兀。
察觉到陈楷正盯着自己的手,谢禹立刻把手缩了回去,看着陈楷说:“刚才谢谢你,我已经好了,要是再痛我会自己吃药的。你回去睡
吧。”
他如此坚决,陈楷也不好多说,讪讪站起来,低声说:“你有事一定喊我……”
但这下是真的睡不着了。
陈楷打开台灯,又开了电视,把声音低到只有一格。三更半夜没什么好节目,他看得也很无趣,但就是睡不着,控制不了地竖着耳朵听
房间外的动静。
过了很久之后,门外穿来重重的脚步声。他听得见谢禹正拖着脚走路,这说明他的脚依然在痛。陈楷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没怎么多想
,还是打开了房门。
“你要什么可以叫我的。不该逞强的人是你吧。”
借着自己房间里流淌出的光线,陈楷看见谢禹的神色似乎很宁静,他甚至朝着陈楷点了点头:“我想去琴房坐一会儿,你要来吗。”
陈楷一愣,点头:“好。”
打开灯之后谢禹顺手合上了门。房间中央靠近窗台的位置上搁着一架看起来非常流畅美丽的三角钢琴。陈楷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在这一瞬
间屏住了,他跟着谢禹走过去,看见琴身上那个金色的竖琴符号后,忍不住低低叹息了一声。
谢禹说:“我定期让人来调音,你可以试试看。”
陈楷已经很久没有弹琴了。那一年选拔考试落选之后,他似乎就再没好好弹过什么。但听见谢禹的话后,他顺从地坐了下来,掀开琴盖
后扭头问身后站着的人:“你想听点什么?”
谢禹看起来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才很笃定地说:“巴赫平均律,第一首,C大调前奏。”
陈楷此时周身充斥着某种业已渐渐淡忘的熟悉感,但在听见谢禹指定的曲子后,一下子笑了。谢禹也跟着笑起来,慢慢说:“我已经不
记得用右手弹这支曲子是什么样子了,只当让我看看指法也好。”
“好。琴谱有没有?”
“你等我找出来。”
按下第一个音符的时候,乐器本身那优美的音色瞬间征服了陈楷,不可言说的甜美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从手臂直通脊柱,好像连胸腔
都在共鸣。一开始他弹得有些生涩,过了八个小节才渐渐好一些。一遍结束后手指舍不得离开琴键,就顺势再弹了一次,这才停住,对
谢禹说:“太久没摸过了,希望没糟蹋这个曲子。”
谢禹轻轻点头:“不错。”同时伸出手来,用左手把这支曲子的前四节弹了。这支曲子用左手按键还容易一些,陈楷听完之后说:“那
天我和汪小姐听见你弹哥德堡了。很不容易。”
闻言谢禹垂下眼,没有说话。陈楷看着他还搁在琴键上的手,生平第一次留意到他的手指看起来修长有力,的确是适合弹琴的手,顿时
心念一动,一句话脱口而出:“我陪你弹一支曲子吧,什么都可以,我替你弹右手的部分。”
他说完之后谢禹并没有反应,看着他,目光考究一般;陈楷这才觉得这话说得冒昧了,忙解释:“我没什么别的意思……你要是不愿意
……”
“好。”轻声打断他没出口的解释,谢禹点头。
他拿的乐谱是肖邦的降B大调夜曲。陈楷一边和谢禹一起读谱子,一边说:“你也挑得太难了吧,我真的很久没有弹琴了。你看平均律
第一首大调都弹得糟透了。”
谢禹在认真读谱,过了一会儿才接话。他嘴边有一点笑意,大抵很愉快,之前因为疼痛而僵硬的线条正在不知不觉地舒展开:“嗯,没
那么糟糕。放松,又不是考试,弹不好再来过就是。”
陈楷似乎也被他的笑容感染了:“哦,真好,还可以再来过。”
一开始弹的时候很不顺利,谢禹的手指没那么灵活,总比陈楷要慢一点。后来又试了三四次,速度才算是堪堪合上了。但随着曲子的难
度的增加,到了后面又开始乱了。好在无论是谢禹还是陈楷都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很有耐心地一次次停下来,又一同打了一遍拍子,把
彼此的节奏记牢,再调整自己的,再试,就又好一些。
一个问题刚解决,新的问题又上来。谢禹每弹到难处右手不自觉地抬起来,似乎想靠右手的音掩盖过去。这动作当然是徒劳的,但每次
都不免打到陈楷的手。陈楷已经弹得入了神,终于有一次当他眼角余光瞥见谢禹的右手又要动,想也不想就用自己闲着的那只手把他抓
住了,还若无其事地笑:“这看你怎么乱动。再来。”
当他们终于磕磕绊绊把这支曲子弹完,一看钟,居然就是两个小时过去了。陈楷重重吐了一口气:“比我想象中好一些。还是配合不够
……”他猛地意识到自己还握着谢禹的手,呆了一呆,赶快放开。
“抱歉抱歉……我糊涂了……你怎么也没提醒我一声……”
谢禹甩了甩有点汗湿的手,笑了:“我也忘记了。是我不好,应该找支短点的。”
“倒也不是。主要是之前没这么弹过。下次……”说到这里才想起没几天他就要离开丽海道,下面的话也就不必说下去了。
谢禹也意识到那半句没说完的话是什么,跟着沉默了。安静了片刻,陈楷还是笑了,摇了摇头说:“不过真是要谢谢你,我以为我一辈
子都没机会弹这么好的琴了。”
“抱歉。”
“嗯?”
“谢辰要做什么我无能为力。不过那一天餐桌你说的那些话,我是第一次听到。这两个月你辛苦了,我很希望你留下来帮我。”
明白谢禹这句话的意思之后,陈楷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也垂下眼来:“我已经说过了,没想到这一点是我太蠢了。不过谢禹,我相信
任何人被平白无故脱光了,都会不好过。”
“嗯。我知道。我很抱歉。”
“也不是你的错啊。”陈楷努力振作一笑,“这事情就该这样。你还记得吗,那一天你去听肖邦,说‘这就是我的正常生活’。对你们
这些人来说,谢辰做的才是正常的。不管应该不应该。都过去了,是不是。前几天我态度很差,我也很抱歉。你还想再听什么吗,如果
不嫌弃的话我还可以继续弹给你听。”
谢禹没有说话,陈楷就耐心地等着,盯着琴键那黑一道白一道走神。直到他又听见谢禹叫他的名字:“陈楷。”
语气里有着郑重的意味。他不免诧异地转过头,才发现男人的脸不知几时起就这样近了。他无法动作,就这么眼睁睁地看见谢禹靠过来
,轻轻亲吻了一下他的脸颊,对他说:“谢谢你。”
——第一部·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