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涩郁……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他关切的话语突然中断,按在我肩头的手陡然用力,几乎穿透我的肩胛。我痛得呻吟一声,惊恐地望向他,他那白净的脸上染满红晕,狭长的眸子开始充血……
这是……
他颇困难地看向我,带着满面的难以置信。他的气息愈发沉重,一字一顿,『涩郁,这真是……你干的?!』
我的负罪感骤增,不敢与他对视地缓缓点头。我怎么可能说“不”……
『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我疑惑地瞪大了眼,直到这是我才注意到,那或许并不是什么叵罗断肠散,而是,春药……是了,蓝弄尘为人清淡如水,对于此事也不很热衷,梁凤至要我勾引他,怎会毫无准备?!我早该想到……
有什么,一泻而出,面上立马沾湿一片。我已不知道自己心中所怀的,是歉疚更多,还是悲切更多。
他几次抬手欲替我擦拭泪水都硬生生地止住了手的动作缩了回去,只是勉力笑笑,『不要……哭啊……不愿意就别……勉强自己……何必……』
我终于放声大哭,喊着,『都是我的错!』他仍分出余力来耐心安慰我,直至他声线低沉音质沙哑,他开始厉声喝令我出去。
我不是没有犹豫,但我知道,若放任他不管,他会血脉贲张而死。我可以选择在他死后以朱雀血珏为筹码呆在梁凤至身边,可,梁凤至是个什么东西我再清楚不过。而蓝弄尘他……我不要他死……
透过已然朦胧的双目,我寻到他痛苦的影子。他将案上的灯台: 茶杯: 书卷,近乎疯狂了的一下下将头颅撞在紫檀木书架上。我感到心中不断升腾起的恐惧,似乎他这么下去立即就会化作泡沫消失无踪。最后的犹豫被彻底排除出心底,我奔向那个方向,贴近他的身子环住他的腰,脸颊贴上他灼热的身体,感觉到他愈渐剧烈的颤动与接踵而来的挣扎。我的话只化作一句几近释然的呢喃:
『我是甘愿的,弄尘,抱紧我……』
十: 烟罗香,叵罗根
。
晨光稀微之时我醒来,挣脱他紧匝的臂弯,着手将衣衫一件件披在身上。周身的疼痛依然是熟悉的清晰,这柳涩郁的身子未免太过弱不经风……好吧,也或许实在由于药性过于猛烈。
那时,待蓝弄尘恢复清明,满目的愧疚如水倾泻。他说,『是我不好,把你弄成这副模样……该怎生补偿才好……』
我微弱地喘息道,『没什么的,涩郁说过的……甘之如饴……』
他眸中的感情愈发浓烈起来,他罄力将我拢入怀中,下颚搁在我的发窝里,语气中竟藏有些许凄凉之意。『说出来啊……朱雀血珏怎会不给你?!何须拿这些话……逗弄得我开心……』
闻此言,我心中已然凉透。原来他早便知晓……可是,不是的!朱鸾血玉的算什么,我并不是在乎这个的!可我……百口莫辩……下面的话我已不敢再听,只是藏在他的怀里不住啜泣。见我这般他只是无奈叹息,轻抚着我的额发,将一个冰凉的薄片塞入我手心里……
『知道吗……或许你不信,血珏与你相较,真没那么重要……』
他说这些话,不过源自栊致对左豫让的温柔,我这么对自己说。
尽管我一再扭曲不肯面对,也扼杀不了那在我脑海中蚀骨铭心的模样。
当我真正相信着这种认知时,我又发现了抑制不住的哀恸。
推门出户,晨光掉落在我的木屐边围,眼睛适应不了而不觉眯起,视线终于游移至手中紧紧捏着的物什上。
朱鸾血珏,身薄一厘却坚硬无比。渐深的血纹无肆地蔓延,构成那朱雀羽翼的纹路,似振翅欲飞,华丽无垠。
当年先皇专宠虞妃,听信谗言幽禁了皇后,还欲诛杀其亲子---太子赵鸳麟。皇后托忠义死士将太子保出宫外,仅以一先皇所赐的朱鸾血珏作为证身之物。后逢先皇临终顿清明悔悟,遂传诏立赵鸳麟为储君,下令找寻其踪迹。当是时,虞妃所诞之子赵蕈麟的皇帝梦就此破碎,于是轻易篡夺皇位。诏书无计追回,惟有率先寻到先太子下落,将其赶尽杀绝!
---这当然是我所布置的背景,蓝弄尘的身份自然就是太子,杨慕荻便是一路保他平安的奇侠杨门之后了,而柳涩郁,确是乱党贼臣梁凤至的帮凶!如今失了血玉,蓝弄尘没有了证明身份的筹码。他,却真这么做了。仅因为同情一个利用他的自以为聪明的可怜人……
该死……当初编剧时我却不知道戏有这么一出!
昨夜发生的事决无可能瞒过龙筠焰,他甚至在等我将血玉送至他手上吧。我彷徨犹豫着,这玉,真的要给了他麽……若不交与他……不行,他定会以厉害的方法迫我,而既然弄尘已明了我的底细,何不企求他以获得保护!对,就这么做!
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房内突然飘逸出一阵隐忍的呻吟!却又一声大似一声,逐渐变得撕心裂肺起来!
是蓝弄尘!不祥的预感侵袭了我,心脾痛彻无法呼吸!
我推开门冲至塌前,他正磕着血,身体剧烈地起伏着,染血的唇齿断断续续地唤着柳涩郁的名字。
我心痛的很,不知所措,却以手指轻轻抚弄他的发,他勉力抬首见了是我,眸中绽放出不容忽视的光辉!随即他摸索到我的手紧紧握住,气息微弱地低语,『我以为你走了,于是就……痛……心好痛……你没走,好极……我马上就会好起来……』
不对……不是这样!我勉强做出一个能令他心安的笑容,『我怎么会走呢,我不会走的,不会。嗯……你等着,我去拿药来……』
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眼中的色彩甚至是……惊慌?我心中一窒,遂不着痕迹地挣开,又郑重保证了一番自己绝不会离开,他这才犹豫地放开禁锢着我的手。
缓缓踱出房门,我立即拔足狂奔起来。我发疯似的推开自己房间的门,未及入内便高声喝道,『龙筠焰!你在吧,出来!』
风入幕来,帷幔骤然掀开,一个漫不经心的人慢步出来,一身描金边的黑色渌衣,俊挺却戾气盛重的脸,不是龙筠焰又是谁!
他懒声道,『哎哟哟,这么大声的,不怕给那家伙听到?』
无意与他废话,我冲至他跟前与之并齐却只能及其肩胛,这使得我的行为气势陡减。我抓起他的华衣前襟,冷然道,『说,你昨日给我的是什么药!』
他露出诧异的神色,一副“哎呀呀你不是知道的吗”的样子,欠扁至极!而后他打着哈哈很不正经地回答,『不是得手了麽,挺好,挺好!哈哈,用的正是那不多不少两件皇宫至宝---烟罗香,叵罗根,合成的秘药,叵罗断肠散!』
闻此言,我有如五雷轰顶。叵罗断肠散……真的是叵罗断肠散……它的制法竟是烟罗香与叵罗根的溶合!烟罗香,后宫秘藏情药,叵罗根则是制作断肠散不可或缺的材料!这种制法……我竟会不知道!是了……只有这般,才能达到情至肠断的效果。而为之断肠者,正式那害人不浅的情爱秘药的发泄对象!
『毒……你好毒……』我已然带着哭腔。除此之外我已不知还能说些什么。我从来不知,叵罗断肠散是这般阴毒的东西。经历过鱼水之欢过后,牵断的,岂止一个人的肝肠?!
『毒?!』他一根根掰开我无力垂挂在他胸前的手指,戏谑地扣住我的下颚,抬高,令我与其视线相对。『柳涩郁,天下之人,有人能毒过你吗?!无时无刻不在算计,无任何人你不算计,连你自身亦算计在内!很好!朕就喜欢你这份狠毒!』
以残留的力气猛地推开他凑近的脸,我似乎遗漏了什么重要信息……我喝道,『你干什么!』
他一笑,唇边的邪意平整抹开,尖利的目光盯得我一阵战栗,吐出的言语更令我惊魂不定。他说,『你想续那蓝弄尘的命是麽。』
我牢牢锁住他的眉眼他的嘴唇,薄情的弧度竟与蓝弄尘的如此相似……
我脱口而出,『你不是琅扇门右护法的麽……』
他也看向我,久久的,神情残酷而诡异……
十一: 梁凤至<上>
十一: 梁凤至。
与龙筠焰缠斗多时,我终于获得了续命丹。拖着快要散架的身体,不去看那仍斜倚在床上的赤裸身子与夹着嘲讽的笑脸,我强压下心头的恶心与不甘,向那个房间炮去。
应对下来,他真不肯放过我……这身子也委实虚弱。
途中好几次险些跌倒,幸而都扶住了墙壁。莽撞地推开虚掩的房门,然而室内竟空无一人!惟有床上到地上的血迹斑驳不已,刺目非常!
我发疯似的冲回房间,几乎忘了身上所有的痛。龙筠焰正慢条斯理地整着衣装,见我回来又露出那司空见惯的欠扁表情悠然道,『如何,还欲求不满?』
我气急捏拳迎了上去,却被他轻而易举地包住拳头。他的手,大到将我的整个攥在手心里,任我无力乱挥都挣脱不开。我失控地摇晃他,『你杀了他对不对!你杀了他……』
『什么?!』他蹙眉,奇怪地看着我。
『蓝弄尘……哪里去了!尸身何处,你说啊!』我的泪不觉滑落满面,苦涩得很。
他颇无奈道,『你冷静一点,我没有动他---兴许他是被别人弄走了。』
一个名字跃入我脑海:杨慕荻。一定是他!他会去百雪峰救弄尘,他一定会去百雪峰!于是……命运,还是什么都没有改变!
我要出去找蓝弄尘,龙筠焰极力阻止我。我执意要去,他信手拂过我的穴道。我狠狠地瞪他,他被打败了似的说,『好吧好吧,你要去哪里,我带你去便是。放心,中了叵罗断肠散还有七七四十九天可活,我们还有时间。』
金銮马车徐徐向百雪峰开进,我裹紧了白貂裘氅,目光飘忽不定在窗外骨鲠的枯枝上。除此之外是满目单调的灰白。偶尔有雪粒亲吻我的脸颊,一触即化。
坐在身侧的人将我搂了过去,大手紧紧包住我的,还不时呵着气为我取暖。这个男人,这些日子里变了好多,即使依然难敛浓重的乖戾之气,眉眼中亦不会吝啬透出些温柔。
我有想过呆在这个人身边,任那杨慕荻救了蓝弄尘幸福他们的,我也不至于无所归宿的凄凉。可我看的出,这男人是个危险品,在他的眼中什么都比不过他的寸半江山。如有必要,他定会拿我好好利用一番。
他曾说,『柳涩郁啊柳涩郁,丹颦者: 金髯客,这般冠绝世间的顶级高手怕也难逃你区区芙蓉袖罢!』他说得半真半假,却足以令我牢牢地打上个激灵。网罗天下之士为他所用,他一定会利用我!我决不能做出如是选择!我定要找到蓝弄尘,只有他才不会……
这人与我共同寻觅蓝弄尘的目的我不能确定,只怕是不见得好---莫不是为掌握其行踪以达成控制的目的,即是欲侍机斩草除根!
朱鸾血珏仍在我手上,奇怪的是,他对这个似乎并无兴趣而未曾向我讨要半分,不慎被他看到之时他也故作视而不见。
我知道,囚禁了我便等同于血珏落入他手无疑。而我惟恐于他来说,我的作用是最好的人质。
车行渐缓,雪零落,簌簌一片。忽而,扑腾声响,一人跪于车前,激得两匹良驹嘶鸣着高昂起了前蹄,引得马车一个趔趄。那人惶恐道,『惊扰圣驾,望……主公恕罪!』
我的前胸起伏着,身体剧烈颤栗起来。真的,是身子无意识便抖了,并非吾所愿的。我突然明白了,这是残留在这副躯体上的柳涩郁的意识。不,也许应该这般理解,依据情节需要,此时柳涩郁该抖颤了。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飘散出来,语音不稳的,『是,凤至哥哥麽……』
十一: 梁凤至<下>
自然看不到跪在驾前那人是何反应,总之旁边的人因这过分亲昵的话语变得很不爽。他匝紧我的腰肢凑近问道,『你叫的他什么!』
『凤至哥哥啊!』我无辜地眨巴下眼睛继续说道,『我和他打小便一起长大了,吃同一粒果子,睡同一张床。涩郁最喜欢凤至哥哥了,把自己都给了他……』
车外那人哀嚎起来,尤带哭音。『小郁……别再说了……』
我说,『为什么不让人家说呢,凤至哥哥,明明是你要得那样心急,三天三夜,弄得人家疼了好久……』
『小郁,我……』
我打断他,『凤至哥哥,你不必感觉抱歉的,小郁我……始终甘之如饴。你的任何要求我都会尽力达成,包括接近那……蓝弄尘。小郁好乖的,都有照办哦。凤至哥哥,你是不是不高兴了?!为什么呢,小郁明明很乖的,小郁真的好爱你……』
那人红了眼,丧心病狂地竟拔了剑入车来刺我,一直在我身侧的人自然也是不好相与的。他的面色早已变得寒冰一般,抬手疾出恰是夹稳了剑尖,稍一汇聚内力,利刃断作两截。
梁凤至终于力罄倒于车前,似颓废的,声音几不可闻。『小郁,为何要如此害我……你真那么恨我吗……』
我语调未惊,却满眼悲怆,『“凤至哥哥”,过去的小郁爱你是真的。你为一己私欲投顺朝廷,更谋他全家令他孤苦无助,却仍不放过他将他逼上绝境。牺牲了他你终究得到了什么!这便是你想要的吗?!』我说得有些波澜起伏,已有些分辨不清这些话究竟是说予谁听。
他放声长笑,似要罄尽肝脾之力。最后他说,『是了,连小郁我都放弃了却依然一无所有,此乃天意……』
梁凤至被喝令退下,我却知道,他的仕途就此完了。
我故作伤感地勉力挤着泪水,打定主要要将自方才起一直冰冷的空气无视到底。
他叹息一声,终究还是先开了口,『此乃你执意要见梁凤至的目的?』我不语,他便耐着性子追问,『这便是你工于心计的理由?』见我还是不愿搭理,他火爆的脾气喷涌上来,阴霾足足遮掩住整个马车内的空间。他两手卖力挤压我的面颊,声音拔高八度,『柳涩郁你有没有用啊,梁凤至是个甚玩意儿,多屁大点事啊就这副死人脸。你……你去死好了,省得在这儿污人眼惹人厌!』
他当然是猜错了。真正伤我的人如何都轮不到他梁凤至。而这位人中龙凤竟在心急之下满口粗言。于是我开始狂笑,竭尽所能地笑。适才一直忍耐着几近憋出内伤,如今倒释放了个痛快。笑得过于突然,这暴戾的男人也是一愣愣的,满腔的怒火无处宣泄,怕是也给这笑浇熄了个七七八八。他有些慌乱,惟有不断推搡我,支起我东倒西歪花枝乱颤的身子,不断试着我额间温度,从不确定到心中焦躁,『……喂,你没坏掉吧?柳涩郁!不许笑了我命令你!柳!涩!郁!』
许久我才自腹部抽筋当中平复过来,却顾左右而言他,『看吧,你还说呢,丹颦者: 金髯客都能为我倾倒?如今倒有一个,宁要权力不要我呢。』
他细细看我半响,似在探寻我这话内含何种深意,又似在沉思。许久他才答曰,『丹颦者: 金髯客那武功已达登峰造极之境,对功名权力怕也无所求,只恨年少时倾力于武学,未尝寻得佳偶常伴身侧,正所谓只羡鸳鸯不羡仙。然梁凤至之流……只贪图富贵虚名,却不知寻一佳侣仍乃凭几生几世德行亦难求之逍遥快活事,愚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