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机械地转过身去,百雪峰已在我面前齐齐断开,由峰顶到我的足下,满载着白雪一分为二。这裂隙仅容一人通过,而洋洋洒洒飘落的雪沫漏不进缝隙中去。那缝里的空间俨然就是一个隔绝的天地。
眼看百雪峰将要重新合上,我的身子已率先作出反应,挤身进去的那一刻,山岩在我的身后发出轰隆的嘶鸣,直至全部合拢。
想来百雪峰已恢复原貌了吧。毫无异状的外观不会向世人主动揭示这坚硬难凿的外壳之中是这镂空的光景。
我擦亮了火折子,凭借微光我找到了近似于拟造中的青石天阶,其上爬满翡翠色的青苔。阶梯呈螺旋状扶摇直上,那遥远的另一段应该是通着百雪峰顶的。
我不曾耽搁半分遂踏上了它,沿着那透着希望的方向。
十四: 随百草<下>
很累……
高中毕业旅行时我们登了泰山耗费了一整日,累得七荤八素在胃里翻搅,后来硬是借助缆车之力。这百雪峰虽不及泰山高耸入云,真要攀登起来也是颇费精力的。腿脚机械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早便酸软得难以迈恺。以柳涩郁的身子骨又来的脆弱许多,经此一番不间歇运动呼吸急促得不行,颇拟高空缺氧反应。不由得再次有些咒怨。这些全是为了体现攀援者的情可动天。当初设计的由自己经历了个真切,而百转千回之后,受这煎熬的也却是我柳涩郁。正应验了那句,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于是自嘲起来,干裂的唇边涌起些许苦涩的味道。事到如今,我还有余力跟心思苦恼这些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说实在不简单的紧。真不知自己是太过冷心,还是已然不在乎自己。
青石阶延伸至一个白玉石垒成的平台上,这里灯火通明,鲜红的暗纹既妖异,又触目惊心。我明白,这是我必须接受的第一道考验。
三道截然不同的门横向摆在我的面前,庸俗恶癖的选择题。
第一扇门十分耀目,珠宝: 玛瑙: 钻石将它装点得流光溢彩,璀璨而高贵;第二扇门次之,温馨色调的檀木散着淡淡幽香,竹钉深深浅浅地斜插其上,略为纷乱却也不失古雅之感,惟有门上扎着的结成心状的青丝散发着诡异的气息,却没有任何违和感;第三扇门由几块稀拉无序的木板并列拼凑,其间横过一条同样破败的木板加以固定,看上去颇似篱笆门栏,门上攀有不规则的蔓藤,门边植着唤不出名的野草。
白玉台的边缘立着青白色的石碑,碑文以红艳的小篆漆成,『择生门』三个大字,以及边排清晰的小字,『择之,获取之』。
我是知道答案的,第一扇门无疑象征着无尽的财富与权力;第二扇门上交结的青丝喻结发之意,象征最无价的爱情;第三扇门野花丛生,说不清是素净还是荒凉,倘若择之,则万事随百草。
猜测出每扇门的寓意并非难事,只是难在这选择之上。无人愿意背负随百草的命运,而愿意去选择财富或爱情。
在剧中,杨慕荻不喜第一扇门的俗气花哨,嫌第二扇门太过柔和温雅与自己心急火燎的心境相悖,惟第三扇门朴素平淡,隐隐透出些凄凉,不由自主便选择了这道门。
---所以,第三道门,才是正确答案。
---其实,何谓正确呢,各有所得,孰知对错。
比如我,如今便不觉犹豫了。一旦选择权掌握在自己手中,人总是习惯失其本心。
第一扇门便罢,财富于我吸引力并不那么大。在原本的世界,我是众望所归的中文系才子,尚未毕业即有许多唾手可得的就业机会,可谓前途无量。如今在这个世界里,无论是蓝弄尘抑或赵蕈麟,总是以其庞大的财力支持我生活。袖中藏座金山我还嫌重得慌。
第二扇门,我在它跟前久久伫立,一遍一遍描摩它的轮廓。爱情于我总是可遇不可求的。自意识到它的存在起,总是在不断承受栊致带给我的挫折……直至蓝弄尘亦最终离去---这,能算作其中的一部分麽?其实我并不清楚。但我能够清楚地意识到,我的心选择的,真真切切的是这一道门。
目光虚无飘向第三道门。
随百草,随百草,生作蜉蝣,死化焦土。百草又随岁月蹉跎峥嵘难尽,大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意味。
忽而忆起有关柳涩郁一生的诘语。
生焉,终作苦。
死焉,骨为腐。
凄焉,扶风醉。
笑焉,红尘碎。
柳涩郁啊柳涩郁,原来随百草的命运本该属于你才是。如今何苦再作挣扎,岂不引人耻笑?
我苦笑,心头幽幽一叹。罢,罢,活在现世的我已然身死,如今寻寻觅觅不过在执著于一个答案。而如今看开,心知即使获得了爱情也无可能与栊致长相厮守,何苦牵绊他一世?
随百草,随百草,万事终能了。
十五: 听水墙<上>
十五: 听水墙。
依阶而上,来到第二个平台,那是第二关的考验之所在。
第一关我通过得无比豁达,此时心中宁静,仿若万般悲凉皆作尘土---我,不会再为任何事物所伤。原来人最需要的坚强便是认命的勇气。
我要做的,惟有救蓝弄尘。除此之外,我也无事可拿来做。
所以这第二关我也接受得坦然。石碑上的字是如我预料的“听水墙”。
如碑文所示,在我眼前的是面莹白的墙。该墙玉质般剔透,墙面光洁平滑,仔细看来壁内竟似有流动的水,水质清凉,流泾整座墙壁,蜿蜿蜒蜒。很奇特的墙,却也是不容忽视的美仑美奂。在他面前,白璧翡翠亦不过如此。
然此墙惊人之处不在于此。它正如其名讳“听水墙”所示那般灵性异动。而该墙身身处百雪峰内,久不闻水声,所存郁结使之坚韧不催。所以,欲过此墙,惟有制出水声,两者共鸣一处,此墙必然情动坍塌。
此万丈高台,周边别说没有水源,即使洞内阴寒难当连可以化水的冰雪也几不可见。高台悬空,周围漆黑一片,似乎预示着某种未知的恐惧,那也绝非水源可取之处。
若换作杨慕荻,亦会得到“听水墙”三字的暗示。他的腰间别着蓝弄尘的朱寰箫,倾目低眉,宛成一支流水之音。曾几何时,蓝弄尘闲来无事便教了他吹奏之法。而柳涩郁,学了不多时便意兴阑珊,蓝弄尘疼他腻他继而纵容他,杨慕荻却用心研习了下来,已能吹奏自如,以音符中注入流觞曲水之魂早已不在话下。而我,如今柳涩郁换作是我,自第一次有心去百雪峰起,我就缠着蓝弄尘教我吹奏。然而我与乐器似乎确实无缘,他不厌其烦教我,我依然把音律弄得乱七八糟。至今他还未及教会我吹奏之法,即离我而去。
心中一苦,即有了尝试之念。
今次我带来一试的木箫也在攀援时不慎颠落下去,只能别作他法。我脱下雪白里衣仅着一件绫罗外衫,丝滑而冰冷的触感令我忍不住战栗起来。我奋力将内裳撕作罗缎,以此缚住身肢。
我曾学习过不多的现代舞,虽与古典舞区别较大,舞蹈的原理却也有相似之处。在赵蕈麟的皇宫里,莺歌燕舞可未少见,有时也会去下殿即兴舞上一段,使得赵蕈麟龙心大悦赏赐有加。想来我虽无专攻此业,却也可习得七七八八,只是不知,如今是否能够借助环身雪练以舞技铸造出流水清溢之感。
我歌水潺潺,我舞影零乱。佳期可堪叹,雪烟随菡萏。
我亦未曾想到自己能旋舞至此境地。雪练飘零,于我周身被大肆鼓骚出波纹,而又以身体为中心一波波散开去。这副身子于我原先的相比更来得柔韧,各种极难的花式也都得心应手。任之无骨无血放浪形骸,早便打定主意非见听水墙坍塌决不停歇!
十五: 听水墙<下>
或许真的是时间过去甚久,或许我早已气力罄尽。到后来完全都是心神交瘁的折腾,恍然间听到那墙发出一声轰响。我惊喜地抬眼,它却是岿然不动。
原来,娱水之舞并非无效,只是我做得还远远不够。
我涩然一笑,褪下身上最后一件绫罗衣袍。不愧为皇宫里的上等货色,其质地坚韧无比,我只得借助了牙齿相加终有成效。洞中阴冷我却不得不周身发抖,过去咳嗽的顽疾在此时又复发了。我的血液似乎凝固,僵硬无力。最后哆嗦地将零碎的雪带尽数集结在自己的驱干上,令它尽量自然却也勉强能看作正式的舞衣。我脱力地爬起身来,手脚早便寒冷如铁。
依此状态,我还能跳麽……我不由深深质疑。
索性脱掉木屐,踏着坚硬白玉上的零星雪沫,我开始了新的舞步。
雪绫四射遄飞,翩跹如许,身形柔若无骨,整个儿如鱼得水。
是了,把自己不当作存在的了,那便更好。
我仰天,依然是无尽的漆黑。阖目,任唯一灼热的泪滚落足下,与岁月风干……
破出的洞很小,断然没有杨慕荻一曲灵箫令之轰然崩塌的气势磅礴,我却又是叫又是笑,喜悦难言。那破出的口子像一张属于人的嘴,作出嘲笑的形状。
洞口参差不齐,有尖利锋芒,还不断渗出来自墙内的诡异液体。若非我本体态清瘦,怕是也难以通过,不过就少不了与那利芒亲密接触。由于我衣不蔽体,身上被划伤多处。
环抱自己的身子继续前行。待好容易来到最后的平台处才看清,前路为一条长廊,廊末一扇朱门,门上悬挂一面双龙镂花华镜。我的足边仍立一座石碑,碑上雕刻为,魂萦镜。
是这个了。别人或许不知我却不可能不知晓---这长廊名命为“拷心廊”。一路走过去,正是沿途通过者的内心受到拷问的过程。那正前方的“魂萦镜”所显出来的并非是照镜者原本的样貌,而是他受讯的结果。镜下那道门无疑是通往百雪峰顶的必由之径,不说受这场审讯在所难免,开启那道门的钥匙却也是这“魂萦镜”。
杨慕荻……他的心中是宁静的蓝色湖水,镜中与之相应的映照出的是百雪奇观,昭示上天为他所感,赐予他百雪之景。而换作是我……着实不能乐观。
从前,我隐瞒自己的性取向而深陷自卑泥淖。而后遭强迫却又自甘堕落,将校园搅得乌烟瘴气却慰自寻求报复的快意。之后遇栊致,恋他爱他,以强烈的占有欲亲手将自己排出了他心中的位置,或许他也曾有动心,那点感觉也终成累赘被磨灭得疲惫不堪而不得不转交到第三个人手里。再之后,我来这里,处处为自己算计,甚至算计另一个自己,而内心从没有一刻忘却栊致---一刻也不曾。我,这么一个人,罪大恶极,通过这“拷心廊”,何以求得百雪奇景?!
垂首念及这许多东西,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直不受控制的轻颤。万事终不能悔矣。我举足踏上长廊,每一步都犹挂千斤顽石。然,逃不掉的终逃不掉,我当接受!
那神镜距离我越来越近,我的视线里充盈着火焰,一窜入高空,二窜灭往今,三窜惜光缕。直至冥火包围起整座天地,陡然清晰如现跟前的是那面镜!
热度灼痛了我的眼,灼干了我眼角积留一世的泪……
十六: 白寞扬
我叫白寞扬,中文系,大三学生。遭受过一场事故之后经孟婆指点,竟穿越到一个名为“雪烟歌”的世界,在那里,我叫柳涩郁。
《雪烟歌》原是我所创的剧本,然而我并未如愿成为剧中的“杨慕荻”。只记得成为杨慕荻之后能获取许多东西---具体是什么我已不大记得。也记得柳涩郁注定一世悲苦---为的什么我却也不大记得了。
我孤身一人,一袭红衣,一瀑红发,一匹枣红骏马,游历天下。本也自在,却总有个叫赵蕈麟的家伙来烦扰我,真是的我与你很熟络麽?!他深刻的眉目与薄情的嘴唇……是那般的似曾相识……是了,属于活在那个世界的栊致的!两人的相貌竟如此相似---看着便让人讨厌。我不爱搭理他,而他却也不厌其烦……呜,大麻烦。
对了,那家伙是皇上,时常会有公务缠身,使得我总有机会逃离他的身边……可不多时又会被他再次找到……可恶!
这人嗜好极烂!喜欢亲亲嘴的“消毒”,摸摸手的大热天“取暖”,休憩时也一定得互相搂抱着,否则他定哀嚎整夜闹得宫中鸡犬不宁,无奈之下我只得妥协。得逞后他总习惯露出一抹坏笑,然后如同八爪鱼一般缠着我令我透不过气……那时我定会暗暗发誓,下次休想我会答应你!然而……每个下次,我都逃脱不出重蹈覆辙的命运,呜……
有时,他却也会很正经的样子抚摸我的头发,自头顶一直抚到及膝的发尾,面上的表情……我看不懂。
他会喃喃道,『一朝青丝慕尘埃,百般落雪散绯发。』
我也会没好气地几近厌烦,『说过千次万次了,你却不信!这发色确是浑然天成!』
我不会看漏他不以为然的表情,因而虎起脸决定与他争辩到底!然而他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我一口闷气无处抒解,于是发狠去咬住他试图安抚我的手。他直呼痛,而他那笑得开怀的神情里哪里有半分痛的意思!赌气扔开他的手不理他,他从后面抱我,挣扎一下,不很认真的,任由他抱着。
心中有种不明的感觉涌动而出,莫名的我开始恐慌。
我推开他,只称嫌弃床幔太过厚重着实压抑,大声嚷着要把它给拆掉,其实那帏幔是依照我的喜好,前些日子里才装上去的,蒲桃流苏,珠箔碎影,红绡迤逦,甚是好看。
被差使的宫监哆嗦着看我,又偷偷瞄向我身后的赵蕈麟---开玩笑,谁人敢去拆龙榻的幔帐?
赵蕈麟好笑地看我,无多言甚而只首肯默许。那宫监即挥手招来些人,手脚利索地将那拆了个干净,而那些人又进退有秩的消逝无踪。
我目瞪口呆地眼看着这些堪堪发生,已不知作何言语。
我的幔帷……
回眸看赵蕈麟,所见依旧是那令我哭笑不得的老神在在,『原来你喜欢这种调调,挺好。』
……气结。
其实,比起自己独行的日子,我贪恋这种温暖,仿佛许多时候以前,也有人如此待我,肢体残留的记忆流径过躯体各个脉络。被拥抱时的心悸,浓得化不开……
我开始接受赵蕈麟,接受他的予取予求。委于他身下辗转承欢,听他一遍又一遍动情地呼唤我的名字,身体再次被疼痛的触感侵袭。
我快要哭出来,他立即察觉了便阻止我再想。他的目光熠熠,那狂热有增无减。热潮在他眸中忽闪忽明,如一汪幽潭,深,不可测度。
他的手指撩起我一缕湿透的发线,语气仍不乏浑浊,『其实,你这样便很好了,不用算计,不用承受悲伤,只属于朕一个人。』
我眨巴下眼睛,表示自己听不太懂他的话。
他无可奈何笑道,『管那些作甚!记得你属于朕就好!』
我只笑,抱紧他,心道这不就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麽。如有必要,我一生陪伴你也未尝不可!
后来我病倒,急煞宫内所有御医---当然令他们着急的并非是我,而是他们的项上人头。皇上特下诏书言,若医不好柳妃娘娘,全部太医都得陪葬!切,谁是柳妃娘娘啊……
也有谏言说我“染病之躯有污龙榻”,这话在理儿,却被赵蕈麟骇人的眼神给吓了回去。
青猊燃篆香,缠绵缭绕。一位老太医侍在我榻边,唯唯喏喏地问东问西,吵得我脑中轰鸣一片。我怜他们忽迎灭顶之灾---还是因我而起,遂一并忍了,耐着性子配合治疗。他问我是否曾患过极重的伤寒或曾遭受严重冻伤,我眼大无神地瞪视金碧辉煌的天花板,昏暗的宫灯闪动着,直晃人眼,制造出一个个扭曲的幻影,如狼似虎。我反射性地摆了摆头,却不小心令这个动作成为那个问题的回答……老太医无措。赵蕈麟靠近过来,搂得我生疼,似乎要以此来温暖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