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叔这愣脑,找你来做什么?只会帮倒忙。得,去洗盘子,小心着点儿,一只盘子够你一个月的伙食了。”
我哈腰点头,不敢惹了这个赵老。常听一些姐姐们提起,说这赵老其实人不错,就是脾气太躁,嘴巴又坏,所以别在气头上惹他。
冬天洗盘子,是个苦活儿。倒不是因为它累,只是人家二十二,是血气方刚的男子,而我却已是一副虚弱无能相。
过了午膳,才得空回屋歇息。饭是和厨房里的下人们一起用的,听说史可今天被毕大人请去吃新春头餐饭。
院里的又太跑出来,见了我,倒是很有礼貌。
“葵叔叔,史老师说他今晚不回来住了,叫你一个人早点睡。”
“又太,跑慢点。”小家伙,跑得跟猴窜似的,东撞一下,西碰一下。
下午又去了厨房帮忙,一直到年初六,开市,才忙完。
史可的课到元宵过了才开,所以他仍旧很闲,闲得在荼焱大街小巷,找相识的人聊政事,或是送拜帖,窜生门。
今日,开市,玄黄大道,很多店门都已经开始营业,这会儿,新店也张罗着开张了。
这几日,手脚特别冰,想可能是厨房洗盘子洗多了才这样,便没上心。
史可从外头回来后,一脸喜色,见了谁都笑开了花。我开始打算无视他,可他老窜到我面前,对着我展开他自恃迷人的笑脸,才忍不住
,问出口。
“什么事?这么开心?”
史可啪啦扑上来,一把揽了我肩,“小葵,明天给你个惊喜。”
惊喜?脑子里飞过这两个字,赶紧甩甩,这年头,还有什么惊喜可言。
日子,平平淡淡,已算幸福。
七十五:柴米油盐
大年初七,庙会活动最后第二天,史可昨晚说初八要带我去,说最后的才最有看头。
朝食过后,史可出门迎客,顺便叫上了又太。半个时辰后,小院外嘻嘻闹闹,是史可回来了。
所谓的惊喜,是个似曾面熟的青年。十七八岁,皙白秀气,锦衣白衫,玉冠粉面。一双眼儿媚,说话柔声柔气。见到我先是一楞,盯了
数秒,反应过来,自觉失礼,稍稍面红。回头问史可。
“这位是……”
史可神经有点粗,光顾着对我笑了,“苏葵,四河人氏。”手一展,道,“白医师里面请。”
白医师,白尧人,上医院药房长,同时又是圣手医师的得力助手。
坐了床沿,四指搭脉,闭目冥思。稍事片刻,收手入袖,在房间里踱了两圈,走到窗边的小桌,唰唰写了一张。手儿一顿,眉头一皱,
不满意,揉成一团,扔了。沉思会儿,执笔,唰唰又写了一张。搁笔,提纸,视线游走,点头,满意,交给史可。
“医师,小葵的病有医吗?”
白医师收拾好药箱,道:“视物能力差,有淤物堵住,只需针灸数日,便可。说话不流畅,伤了喉咙而至,需药物料理。内用,一日三
次,饭后为佳。外敷,一日一次,睡前即可。”
“医师。”我出声拦住他。
白医师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何事?”
抽过史可手里的药单,我上下随意浏览了一遍,便觉好笑。单单十味药,就有三味是高价药,其中一味百年人参,于我现在的情况……
“医师,破烂身子,不医也罢。”
白医师摇头,面露怒意,“医者父母,我断不会容你这么想。”
“医师,是聪明人。”有些东西,不需要特意说出来。
他显然料不到我会如此执意,姣好的眉头皱起,打了两个结儿,还是眉清目秀,说不出的清新迤逦。
“苏葵,我便听你。但针灸之事不可再拒绝,明日开始,也是这个时间,我都会来。”说完,提起药箱,急急出了门。
真是个有趣的人——
回头,正对上史可盯着我发愣。
“怎么?犯愁?”
史可木木摇了摇头,道:“我去送医师。”便也匆匆出去了。
摸摸脸,挺好的,他做什么那副表情?责怪又怜惜,怜惜,我并不需要。
史可送完医师回来后,一句话都不愿与我说。我本来就说不了多少话,他这样,我更是没办法。
起身去了趟厨房,下人的厨房,午后,忙的忙,闲的闲,厨房就只有一个姆妈在。
要姆妈帮着我,捣鼓出一碗稀粥,加了些小菜,反复瞧着,笑出了声。
姆妈不解,好奇问道:“小葵下厨,给哪个俏姑娘的?”
“姆妈,说笑了。”史可个唠叨鬼,哪是什么俏姑娘。
回房的时候,史可还是坐在书桌后,眼睛一直瞅着我进门、关门。啪啦,瓷碗搁他面前,柔声道:“午膳吃得少,饿了吧?”
史可眼一红,突然低头,哑着嗓子,不敢看我。
“小葵,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终于肯说话了,却说得一堆废话!
“史可。”唤他,抬起他的脸,不觉放低了声音,我就是见不得人哭,特别是个三十岁的男人。
“史可,我很好。”指骨抹去他泛出眼眶的泪水,心也跟着酸酸的。
“不好,一点都不好!若不是因为我太穷,太没用,你的病……”
我这病,他怎么会了解,我又怎么开口跟他说——其实那根本无药可救。若是一个人存心要躲避,不愿面对现实,愣是最上等的药材,
也无用!
所以啊——“史可,我很好。只要你在,这样就很好。”
不要锦衣玉食,不要琼楼玉宇,不要小园香径,不要贵族华族……这些,从我那次踏入荼焱,少年将军一骑扬尘,都已与我无关了。
“好了,把粥喝了。”
稀粥,打了个鸡蛋,加了几片姜片,没敢放糖。史可这人嘴不挑,却偏偏碰不得甜味儿的东西。
苏葵亲自下厨煮的粥,你敢浪费试试?
史可喝的跐溜响,完了,还舔舔嘴巴,冲着我,笑得一脸傻样儿。
“小葵,等我当了大官,有了钱,第一个就给你。”
“给我,什么?”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乐了,他怎么好意思说得出这种话来。
“你自己呢?”
“我,当然是住带前后院的大房子,在东宁街骑高头大马招摇过市,每三日在七居楼开一桌,点上店里最好的东西,天天去友客茶肆喝
茶。”鼻孔翘得比天还高!
愿望似乎更详细了,东宁街、七居楼、友客茶肆,都是荼焱最好的地儿。
“不娶,老婆了?”
史可怔怔然,手指在碗边缘打转,突然眼睛一亮,“小葵。”
“嗯?”
“娶……不娶了——”
我一惊,以为听错了,确认一遍,“不娶了?”
“是的。”他低头,又抬头,直勾勾盯着我,扯开嘴角,笑得坦荡,“有小葵就够了。”
这次是真的被他逗乐了,趴着史可的肩,笑弯了腰。
“小葵,莫笑。一点儿都不好笑。”
我那不是笑你,而是高兴,你懂不懂啊?拿眼角瞅他,见他那张老脸皮竟然泛起红晕来,才知道他是认真的。
好吧,认真的就认真的。我苏葵,除了眼力差点,说话不流畅,身子又弱。但好歹煮一手好菜,打扫卫生是拿手,琴棋书画,虽久没碰
了,但曾经也是样样精通。
这样想着,也放开了,他既然觉得我还不错,我又何必拒绝他的一番心意。
“史可,你,有没有后悔,惹了我,这个麻烦?”一长串话说下来,微有些气喘。只好巴着他不放,缓缓气儿。
史可却一言不发,用不大却特有神的眼,瞧着我。
“后,悔了?”心里微泛酸,若他敢说后悔,我,一定要冷却他个十天半月的。
“没有。”
心一动,再看他,他笑得眼角泛红,竟然也颇好看。
“没有,从来都没有。”
唔——没有,就没有吧,别那样看我,我……
张开手臂,抱了他,也让自己暂时放下过去种种,不能让时间再停留在那段不真实的时光。我已经没有力气再耗了,破烂身子,终有垮
掉的一天。
而史可,心里默默念道,算是李残风,这辈子欠你的,下辈子一定还。
七十六:思园依在
隔日下午,白医师来过一次,除了替我进行针灸治疗,还带了些药材,说是附送的。虽然借口很烂,我还是谢着接受了,心里却好笑得
紧。他那样儿就怕我会拒绝,找借口说上医院有事,匆匆忙忙收拾东西,提起药箱就急着回去了。
夕食过后,史可兴奋地拉了我出门,一路奔跑着,在人群中穿进穿出。说正月初八,庙会最后一天,有百花仙子的表演。我呵呵笑他傻
,跟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似的,只是个女子,有必要搞得那么激动。他却嗤嗤生闷气,道:“不就希望你开心开心。”心里暖暖的
,便挽了他手,道:“快点!百花仙子,一定很漂亮!”
庙会就像赶集市,从街头到街尾,团团层层都是人。空出中间的大道上,两旁女童撒花,中间一群戏服打扮的各色男女,舞龙的恢宏大
气,龙腾九天;跳财神到的,带了财神和童男童女头套,朝着两旁的人挥舞手脚……更有八仙过海、音乐百戏,诸般杂耍,热闹非凡。
史可牵着我挤到人群最里头,恰好一阵鞭炮噼啪,有人惊叫道——百花仙子到!立马,人群雀跃,大家一个劲的往前头拥,挤着头想要
一窥仙子尊容。不远处,有几十人抬的大花车过来,百花雕饰的花车上,四名女子手持花灯,遥遥朝着两旁群众挥手致意,那模样,还
真把自己当神仙看了。
史可很兴奋,说:“那前头的春仙子可是乐羽坊的瑶云姑娘。”听他那口气,应该是熟人。
花车游过我们这里的时候,我尽量往上面瞧了瞧,但还是因为距离太远,视力太差,只看到个模糊的影像,也不觉得有多出尘。
“那瑶云姑娘竟然会出现在庙会花车上,真是不枉此行啊!”史可一路唠叨,在回去的路上,他意犹未尽,沉浸在刚才热闹鼎沸的气氛
当中。
瞧瞧天色,约莫是戌时,想着应该回去整理些杂物,可脚步走着走着就走上了另一条道。我最终还只是不得不承认,要遗忘,并不那么
简单。
路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就算不用人在前头引路,我也能凭着感觉找到,可那次从雪城回来后为什么会如此迷茫呢?怕是连自己都不清楚
。
史可跟在后面,一路无言。那时他有提过带我去晓风山庄,而我极力反对,就不愿意,搞得他一头雾水,最后不了了之。现在,他肯定
又会觉得我这人莫名其妙吧?
走不出多少路,史可自动跑上前,和我并排走着。也不搭话,只是这样安静的走在东宁街上。
晓风山庄那个匾牌依旧高悬在,却已是人去楼空,成了一个过往的美好故事。推开厚重的朱红大门,吱嘎,回响入耳,又轻手关上。抬
眼,琼楼玉宇,雕栏玉砌,朗台阁楼,就好像一切依旧,一切都没有变。经不住多想,走到思园拱月门前,那里却有个看门人。
见了我们,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就开口问,“你们谁是李残风啊?”
史可回道:“我们不是李残风,劳烦通融下?就进去看看。”
那看门人摇头,“不行,将军说了,只有叫李残风的人才可以进去里头。”
“就一会儿,拜托你了。”史可说着掏了银两塞给看门人。
那人挥挥手,道:“就一会儿,别多待了。”
沿着园墙的廊道,行去,嬉戏欢声,回荡在脑,挥散不去。静如琉璃的湖面,湖中的菡萏榭,小巧玲珑,却不知为何看着,想要哭。那
满池的芙蓉,是不是再没有机会见了呢?
斗角亭里,独酌桂花酒的男子,恍然的好像一场梦。手抬起,拂过漏窗,那一边,是遥相而望的星耀阁和锁玉馆。
“认识这里吗?”这是史可进了思园后的第一句话。
岂止是认识,六年前可是天天住在这里的,两个月前,我也还是这里的常客,但如今……扯嘴笑笑,这些我怎么可能和他说,便也就作
罢,只能冲着他挽起淡然的笑,道:“似曾相识。”
“哦。”应口道,又随我,慢慢散着。
门外突然传来让人心惊的声音。
“有人来过吗?”问话者,正是牙晓。
还没见到人,我就已经慌了,扯了史可就躲进了假山后。
“没,一只猫都没有。”看门人回答。
“将军,都这么久了,要出现早出现了。”
“虞星辰,你给我闭嘴。”
虞星辰?那日,和刘叔出去,听得流言蜚语,果真是如此。
脚步声传来,约有五六人,领头的是牙晓。银色的及腰长发,用黑色锦带松松挽在肩头,万年不变的锦绸白袍,金盏寒兰帛带,将他衬
托得清雅脱俗。这么一瞧,他还是没有变。依旧妍丽、高贵。炫目得让人不敢高攀。不乏少年的青涩,却又沉酿着成熟男人的魅力。
虞星辰在后,铜铃大眼,粉面朱唇,花色外袍,及肩短发,被风扬起,稀稀落落扫过脸面。走在牙晓后头,不断抱怨。“每天都来一趟
,还真不死心。”那话儿,语气特刺耳。
前头的牙晓还是不爱搭理人,一个人慢慢走着,似乎在寻找回忆。走至我们站过的地方,宽袍里伸出玉白的手,轻轻拂过复廊的漏窗,
神一滞,沉声道:“有人来过。”
虞星辰笑了,毫无形象,“将军,您还真是朝思暮想,痴情的很呢。”
“虞星辰?”牙晓稍露怒意。
“哼——吃不准是猫猫狗狗钻进来,荒废多日的园子,有什么好稀奇的。单宁,我们走,别碍了将军的眼。”
星辰他,变了不少——
可牙晓竟然也没有生气,楞由着他闹,待他走出几步,出声叫住了他。“虞星辰,你又在闹什么脾气?”
“将军说的是什么话,星辰贱命一条,若不是将军出手相救,早成孤魂野鬼了。星辰对将军可是感激不尽呢!”虞星辰止步,回头,媚
然一笑。
牙晓没出口,倒是有人看不过去了。“虞公子,不要得寸进尺,族长不骂人,不代表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是牙敏。
小姑娘,第一次见她这么嚣张。有牙晓撑腰,就是不一样啊——
手儿紧了紧,对上史可的脸,动动嘴,无声问道,怎么?
他摇了摇头,又继续关注那边的动静。
虞星辰本来就是公子脾气,加上性子又烈,哪容得下一个小丫头对自己指手画脚,二话不说,人影一动,张开手臂,就往牙敏身上招呼
下来。
被牙狼阻拦,棺材脸,神情木然,不发一语。
虞星辰呵呵呵,似乎笑得很开心,但看向牙晓的脸上却带着恨意,“牙晓,你说过不会亏待我的!”
“我是有这么说过。”
“那这……又是何意?”视线下移,瞧了瞧被牙狼紧抓不放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