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孤注掷温柔(出书版 穿越 第四册)BY 阿堵
  发于:2011年03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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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九,三兄妹进宫拜见二姨妈迟妃娘娘韩纾。

话说到一半,皇帝来了。

聊了几句家常,迟妃忽道:「陛下,臣妾实在中意谢还这孩子,认了做闺女,想求陛下赐个有福气的名号,不知道有没有这个福分呢?」

在场诸人全愣了一愣:之前明明没有说起这个话题啊。子释大概明白娘娘的用意,紧张的等着皇帝如何回复。却听宁夫人道:「陛下,昔日我们姐妹三个,二妹跟三妹年纪差得不多,最是要好。而今二妹膝下孤单,小还无所怙恃,两人见了面就跟亲母女似的,任谁看了都要掉眼泪……」

迟妃模样性情都极出色,如今姿容虽然比不得年轻时候,在皇帝心中还是剩了点分量的。何况昔日谢家的事情,本来也有说不过去的地方。赵琚想了想,道:「谢还谢子归,既是子归,合当『宜宁』,就叫『宜宁公主』罢。让内务府准备册封的东西,选个近一点的好日子。」

大家一齐跪下谢恩,又向皇上、娘娘及新鲜出炉的「宜宁公主」道贺。

晚上回到家中,三兄妹围坐在书房里。

最近各种事情纷至沓来,疲于应付,很久没有这样悠闲共度的时光了。所有的一切来得太快太猛,眼花缭乱之后,有一点头晕。大悲大喜都沉静下去,泛上心头的,是浅浅的余痛、淡淡的忧伤。

不约而同的,三个人都回避了正面话题,只把这些天积攒的花边八卦抖出来说说笑笑。最后子归问:「大哥,明天就要正式去翰林院上任,我让阿章早点儿叫你吧?」

子释本来还笑嘻嘻的,闻言立刻道:「快叫味娘拿缬草根煎一碗水来,我喝了就睡。」

缬草根煎水,安神助眠,是李章特意托人从老家深山里采的,刚捎过来孝敬大少爷。

等着煮缬草根的工夫,子释到底还是叹了口气:「子周、子归——我喜欢这么叫,你们没意见吧?」

双胞胎摇摇头。

「以后——」揉揉脑袋,「以后,只怕很多事情大哥都照应不到了。虽说自有人会照应你们,但是……」想叮嘱什么,然而千头万绪变化莫测,终究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最后拍着自己额头傻笑:「呵呵,大哥啰嗦了这么多年,就不再啰嗦了,总之你们要时时记得多加小心。」

双胞胎忍着眼泪点头。

「今天……迟妃娘娘和宁夫人那番举动,为咱们,特别是为子归,树了好大一座保护伞哪。两位姨妈果然不简单……」一个公主名号,免去多少无聊纠缠。即使是皇帝大色狼,当时也露出意外又尴尬的样子。看来这父女名分,还是不能完全不在乎的。

子归嘟哝:「可是,为什么要叫「宜宁」啊,就好像,好像要嫁给宁家一样,太难听了……」

子周无奈道:「归宁的「宁」和姓氏「宁」差太多了,子归你不要胡扯好不好?」

子释笑:「你现在可是公主了,娶公主做驸马很麻烦的。就算宁三少自己乐意,他爹他爷爷也不见得乐意。那种花花公子,怕是没胆子违逆家长吧?我看他不至于着迷成那样。话又说回来,他要真肯为你着迷成那样,也不妨考虑考虑……哎哟!」背上挨了妹妹一粉拳。

九月初一大清早,李府所有下人难得的鸡飞狗跳一片闹腾:做饭、备马、套车、收拾东西,还有……呃,叫大少爷起床。

子释连续紧张忙碌好些天,心情突然放松,再加上临睡前喝了俨俨一碗安神汤,直到早饭好了都没醒。

李章进去看看,出来了。再进去看看,又出来了。李文轻轻跺脚:「阿章,等你叫少爷起床,等到太阳落山!还是我来吧。」「啪」一声推开门冲进去:「少爷!」走到床边,声音一下咽回了嗓子眼儿,跟蚊子哼哼似的:「少爷……大少爷……」

李章在他后头,小声道:「再等会儿吧,好不容易睡这么沉。」

「头一天上衙门就迟到,恐怕不好。」

「听说不过是罚俸,罚就罚吧,多少钱也买不来一场好睡。」

——当铁面无私二少爷亲自来催大少爷起床的时候,拦在门外的两位忠仆回的就是这句话。

子周气结。想当初多么忠厚老实的小伙子,跟了大哥几个月,就变成这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德行。瞪着眼睛压低嗓门嚷嚷:「你们知不知道,因为要跟大哥交接,陈阁老亲自在兰台司候着呢!」

陈孟珏受命为「忠烈祠」撰写碑文,自觉荣幸非常,兼之与李彦成当年也曾有过同僚之谊,又在大殿上见了故人之子的风采,颇为期待与子释再会。前日退衙时和子周路上偶遇,特地打了个招呼。

「啊?那……二少爷请吧。」李文和李章左右让开。二少爷进去了,却没有动静。两人正疑惑,只见二少爷侧身出来,把门轻轻带上,低头转个圈,断然道:「阿文,你跟尹平拿我的名帖去翰林院,捎个信给陈阁老,就说……就说昨儿从宫中出来得晚,大哥受夜风着了凉,迟些过去。阿章,我把尹安留下,等大哥醒了,你跟他一块儿陪着出门,他熟路——」说着,敲敲脑袋,「算了,管不了那么多,我先走了。」

二少爷去远了,李文嘿嘿笑道:「我就知道!二少爷看着凶,其实回回都拗不过大少爷和三小姐。从前我一直奇怪,兄弟两个性情怎么差那么多,原来……」

「阿文,大少爷不是说了不提这个?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咱们就想着如何叫少爷小姐多开心便是了。你赶紧跟平哥送信去是正经。」

等子释终于起床,听说已经差人请了假,索性从从容容洗漱吃饭,换上官服。把那紫绣袍、白玉带、金丝冠,一样样穿戴停当。子归微微笑道:「大哥,我真的有好久好久没见过你这样儿了。」——昔日李阁老府上长公子,呼朋唤友斜桥倚栏,穿戴上的讲究比这个有过之而无不及。

围着的女仆男仆统统看傻了眼。不是不知道大少爷漂亮,天天对着,慢慢也看习惯了。突然换身衣裳——

「就跟年画上走下来的神仙似的!」味娘赞了一句。

「年画上的神仙都呆呆的,哪有少爷好看!」小曲嘴快,说完了才想起脸红,双手捂着不敢松开。

子释接过李章递来的象牙鱼符挂在腰间,一副事不关己的语调:「不好看怎么行?不能失了朝廷体统啊……」

子归把一个小包裹交给李章:「衙署的饭菜大哥恐怕吃不惯,这盒子里是雪茸饼,盅子里是五元汤,隔水馏一馏便好。拿稳别洒了。其他物事都在车里放着,头一天去,也不知有啥缺啥,你跟大哥进去留心看看……」

直到过了巳时,新任兰台令终于抵达翰林院兰台司。普通双轮马车,四个男仆跟着,这排场在同品级官员中朴素得不能再朴素。可是,头天上任就迟到,叫德隆望尊的上级兼老前辈领着一干同僚下属等了个多时辰,这派头也大得不能再大了。

子释态度好,自上而下挨个致歉。众人纷纷表示无妨,李大人太客气。即使本来憋着火的,也架不住他笑意盈盈温言款款,手忙脚乱的还礼。其中王宗翰和元觺麟是老相识,看见他喜不自胜,迎上来殷勤问候。唯独陈阁老板着脸置若罔闻,待他一轮招呼打遍,忽质问道:「小子何晏也?」

这是《正雅》里圣人问弟子的话,意思是你这家伙为什么来晚了?

子释暗忖:老头子要给我下马威呢。这种时候,不可示弱。彬彬有礼回了两句气死人的名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是以晏如也。」故意把「晏」字由迟来的意思扯到安然自若上。

陈孟珏瞪他半晌,哼一声:「你跟我来。」冲旁边几个编修道:「把《集贤阁总目》搬出来备用。」

元觺麟追问一句:「阁老,都搬出来?」集贤阁的书虽然烧了个精光,藏书总目在翰林院国子监都有简版备份,因此得以幸存下来。说是简版,记载了上万部典籍名录,也足足二十大本。

「都搬出来!」陈孟珏甩下斩钉截铁的命令,人已经进了内室。

王宗翰充满同情的看着子释。

子释侥幸的笑笑:「我以为阁老会跳起来骂人,竟然没有。」

元觺麟苦笑一声:「兰台令大人,你惨了!」

翰林院兰台令,掌皇家典籍。从前有集贤阁的时候,就管着集贤阁。所以子释如今的职务,勉强相当于后世国家图书馆馆长兼中央文献研究所所长。这个位子却是他第一次得宁书源接见,探底细谈条件时,主动向太师讨来的。正好陈孟珏大学士当着国子监祭酒,兰台令本属临时兼职。只不过这差使枯燥繁琐,吃力不讨好,无人愿意接替,一兼就是六七年。

兵祸战火,皇家典籍毁损殆尽。这些年礼部从民间征收上来不少书,兰台司便对着《集贤阁总目》,一册册核实版本,查漏补缺,校勘考订……陈阁老是乐此不疲,新来的年轻人往往坚持不过一两年,就想办法找路子转调其他部门去了。

按说兰台令三品文职,至少也要进士出身,然而子释名门之后,家学渊源,太师作保,圣旨任命,又是整天与故纸堆打交道的职务,别说从中作梗,连说闲话的人都欠奉。

陈阁老指示几个编修把高高两摞目录堆在平头乌木大书案上,自己坐在后头,一边翻弄一边闲闲道:「『集贤阁』经史子集四部,要说种类芜杂,应属子部,要说卷帙浩繁,则当推史部。你可知《总目》中光史部就有十余类之多?」

子释听阁老语调,是个问句,垂首答道:「史部目录按编撰者分,有实录、正史、杂史、伪史、逸事五类;按体例分,有编年、纪传、会要、纪事本末、州郡方志五类;另有典章制度、岁时地理、艺文百工三种专名史籍。」

「嗯。这十三大类,除去重复交叉,每一类名下少则几百卷,多则几千卷,共有——」

「共有史籍一千八百三十七部,合计三万两千余卷。」

陈孟珏把手中的书放下:「我猜你一定清楚,果然。我且问你,都看过多少?」

「实录无缘得见,正史倒是读熟了。其余的……把囫囵吞枣的也算上,大概三五百种?时间太久,一时也说不上来。有些没看过的,曾听夫子和父亲提及梗概……」子释一面说,一面侧着脑袋蹙起眉头回忆。

「三五百种?照你的年纪,已经相当难得了。——谁是你的夫子?李彦成太傅都做得,自己儿子的课业难道还要别人教?」

「晚辈授业恩师乃王守一先生。」

「啊!」陈孟珏吃了一惊。随即叹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父亲此举,很有远见,也很有魄力啊。」看子释一眼,「守一先生自出仕以来,多年不闻收弟子。以太守之尊甘为稚子引导,除了情面,怕也是相中了你的资质……」

陈阁老这番话随口而出,并未刻意牵扯故人之情,却自然浸润着长者关爱之意,令子释倍觉亲切。夫子和父亲的死本是一个遥远的事实,短短几日化作了冠冕堂皇无上荣耀,他身不由己坦然接受,然而始终无法投入更多感动。眼前老人家几句话,比金銮宝殿中嘉勉的圣旨追封的爵号杀伤力要大得多。心情感慨激荡,两行热泪悄无声息洒落襟前。

「晚辈愚钝顽劣,枉费……先师与先父一片心血……」泪水模糊了眼睛,不能成言。

陈阁老叹息一阵,忽道:「李免,你教出一个状元弟弟,自己怎么落了榜?」

子释头一回有了心虚的感觉,小声道:「晚辈没有参加秋试。」

陈孟珏一愣,笑了:「你还真干脆,倒应了你父亲起的好名字。不来应试,这几年做什么呢?」

「晚辈……」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反正也瞒不住,子释如实道:「帮着富文堂校了几本旧书。」

陈孟珏听到富文堂三字,略一思量,马上明白了。起身从另一边架子上取下几本书:「这么说——」

子释溜一眼,点点头,微赧:「都是我。还请阁老替晚辈留点面子。」

陈孟珏绷着一张脸,憋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索性放开了,哈哈大笑:「你这后生有意思,比你爹有意思多了。真该替你爹拍你几板子才是。除了这些歪门邪道,富文堂近两年点校刻印的几个古籍本子,也有你的杰作罢?」

「晚辈班门弄斧。」

陈孟珏捻须颔首:「那几个本子我都看过,堪称登堂入室,不算班门弄斧,你也用不着妄自菲薄。这兰台令,你且试着做做看吧。」沉吟片刻,仿佛想起什么,「这么说来,富文堂头半年进贡了一套「养正斋」终版《诗礼会要》,老夫一直想看看他们翻刻依据的原书,那尹老板几番推脱,就是不拿出来。你既和他熟,见过那套书没有?」

「这个……不瞒阁老,那套书……是晚辈欠了尹老板的人情,凭从前抄写留下的印象替他补校的。」

这回答大出意料,陈孟珏呆了一呆,斥道:「胡闹!这么重要的经书,没有原本就敢补校,还当成贡品送上来!你不知道翰林院个个都是行家里手?看出点纰漏来还要不要脑袋了?!」

子释心道:那不是没看出来么。声音却沉沉的:「阁老,晚辈若有原本,又何必凭印象?如今……不凭印象,还凭什么?」

陈孟珏默然。好半天,仿佛哭一般涩涩笑了两声:「你说得对,不凭印象,还凭什么?只可惜有本事凭印象的人太少。你能接替老夫来做这个兰台令,再好不过。万岁圣明,万岁圣明啊。」一面说,一面冲着南边皇宫所在方向拱了拱手,又拭了拭眼角。

理理情绪,老头子指着面前大堆目录,道:「兴宁七年翰林院重修《集贤阁总目》,你父亲建议编一套简本存在别处,方便检索。没想到竟成了今日唯一按图索骥的依据。这几年,兰台司除了整理征收自民间的典籍,剩下的事情,就是化简为繁,将简目还原为细目。力求所有目录,尤其是仍旧阙失原书的部分,或摘录于他文,或求教于博学,记下该书体例内容优劣得失,使后人知其大致面貌。若来日访求有得,固为幸事。万一从此失传,也不致使前人心血,一旦化为乌有……」

子释正身敛容,肃然应了声:「是。」

天灾人祸。民生罹难的同时,必然伴随着文化的浩劫。集贤阁洋洋十万卷藏书,一把大火,只剩下眼前二十本抄写了书名作者的目录。借着这一捧枯槁的骨骼灰烬,用个人积累的学识见闻,精神智慧,一点点给它们注入灵气,丰盈血肉。虽然不可能还原那万方仪态,也至少为后人留下一个绰约身影——留下一些线索,一些向往,一条看不见的黄金路,一架摸不着的青云梯……子释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太久没有这种心口发热的感觉了。

陈阁老说到最后,叹道:「当年《集贤阁总目》修订伊始,你父亲旋即外放,若非如此,本该由他主持。今日经由你手补齐简本,也算是继承父业了。唉……」

子释试探着问:「先父……当真做过太傅?父亲在世时,晚辈从未听他老人家提起……」

「皇上都说了,自然是真的,那还是皇上亲政之前的事情,不过时日甚短罢了。至于你父亲为何不愿张扬,老夫也不敢胡乱猜测。一些陈年旧事,没必要深究。」

「是。」

「这几天老夫还会时常过来看看,有事差人到国子监寻我亦可。你既能『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这兰台司自是晏如之所。年轻人,好好干吧。」说罢,陈孟珏站起身,振振衣摆,端着方步出去了,扔下子释跟那一大堆《集贤阁总目》在一起。

目送老头矍铄的背影,子释咂摸着他回敬过来的那句「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笑。呵呵,真是睚眦必报的老人家。

第〇五六章:孽已成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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