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青丘郁闾族的骑兵突然自东北偷袭涿州边境城市绥远县、平迢郡,掳走大批人口牲畜,烧毁无数房舍屋宇。
黄永参一直忍着没有称帝,求的就是韬光养晦,积蓄力量,希望西戎把注意力集中在西京朝廷那儿,别太早来烦自己。没想到符杨不过几年工夫,就敢东北和西南同时出拳。更可恨的是,郁闾族的蛮子也在这时候跳出来凑热闹。两面夹击之下,黄将军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马上宣布立国登基,号曰延夏,改元更始。
延夏朝更始元年,皇帝登基后第一道圣旨,概括起来就是八个字:全民征兵,共抗外侮。
第〇五二章:咸怀忠良
十六日午后,傅楚卿收到了下属的书面报告。两大页密密麻麻人名清单,从船主到船夫,从客人到杂役,共计四十二人,无一遗漏。每个名字后头都附有性别、身份和大致年龄。
「大人要得急,年龄和身份还没去都卫司核实。另外,大人若要样貌特征,最快也得五日后……」巡查使聂坤算是理方司的老将了,非常懂得地下工作速度就是胜利,保密就是性命的原则,半夜加半日,亲自把初步调查结果给上司送过来。
傅楚卿扫两眼名单,心想:「看昨日那人衣着,不是主人就是客人……」伸出指甲在所有年轻男子名字下划条横线,对聂坤道:「先把这几个仔细查一查——」欲描述一番心中那人模样,明明印象鲜明清晰,却又忽然词穷,不知该如何形容。抬起眼皮看看下属,自己若说要找一个漂亮男子,被底下人调侃没什么,传到统领耳朵里就不太好了。考虑一会儿,悄声道:「是兄妹的重点查,特别注意里头有没有会功夫的。」
交代完毕,上楼进了雅间,给统领及其他三位巡检郎敬酒赔罪:「是聂坤,过来说点事。」
外卫所巡检郎杜泓泉问:「怎么不叫聂头儿进来喝一盅?」
左卫所的董良笑道:「大过节的,故意忙成这样,存心气我们这些沾不着皇恩雨露的不是?」
宁悫也抬起头来。见统领望着自己,傅楚卿装出一个苦笑,解释道:「万岁爷昨儿回宫,忽然说起上船之时瞥见街边鲤鱼灯下有一美人,貌若天仙,可惜一晃即逝……虽然如今两位花魁娘子在宫里,陛下一时半会还想不起来,但是咱们做臣子的,总该未雨绸缪才好……」
听到「未雨绸缪」四个字,连宁悫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傅大人说话好生灵巧,怨不得万岁爷一刻也不能离……」董良带点酸溜溜的口气道。
「唉,兄弟,不在这床上滚,哪知这床几深?不在这被窝里钻,哪知这被几宽?」傅楚卿蹙着一张脸,「好比这找人的差使,有如大海捞针、问道于盲。过些日子,万岁爷要把这事抛在脑后,倒也罢了。若是冷不丁哪天想起来,你叫我怎生搪塞?昨儿半夜起,聂坤他们几个就不敢睡觉,满城打听鲤鱼美人去了。」
说到这,故意夸张的大叹一口气:「皇恩雨露,我等俗人哪有资格消受?蒙皇上不弃,有幸干点未雨绸缪的活儿而已。」摆出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暧昧表情,「嘿嘿,天恩圣露,消受不起,消受不起……」
一桌人都有滋有味的笑起来。宁悫道:「咱们理方司内外左右四卫所上万弟兄,谁不是替皇上和朝廷分忧解劳?各司其职,精诚合作,本应不分你我。楚卿常在御前伺候,天威难测,是个劳心费力的事情,各位且多担待着点儿。只有皇上心情好了,咱们大家伙儿才都有好日子过不是?……」
上司替自己说话了,傅楚卿忙把酒壶端过来,又敬了一轮。
他心内十分明白:论武功,自己绝算不上理方司第一把交椅。之所以短短几年就能爬到四所之首内卫所巡检郎的位子,直接对皇帝和统领负责,正是得益于这份敢测天威,能测天威的本事。虽然有人不服气,但太师和统领看中自己,为的不就是这份本事么?
也不知是不是统领「精诚合作」的训导起了效用,董良忽道:「傅大人适才说的『鲤鱼美人』,会不会就是昨儿晚上水里救人那个?」他昨天负责湖面治安,是在座五位中唯一身在现场的一个,对入水救人的女孩子印象深刻。傅楚卿昨夜忙着安顿花魁,凌晨时分才回住所歇息。中午直接到了这座属于理方司秘密据点的嘉熙酒楼,参加宁统领的中秋犒赏宴,还没来得及听闻落水事故详情。
没等董良继续,宁悫已经断然道:「不管是不是,那女孩子会功夫,无论如何不能进宫!」
「不说是司文郎李子周的妹妹?也算身家清白……」
听到这句,傅楚卿立即想起聂坤送来的名单上,李子周的名字赫然在列。会功夫的女孩子!心头一阵狂跳。可是……司文郎虽然没直接打过交道,却也见过两回面,并非昔日故人,再说年纪也不对……仿佛一下从云端跌下来,说不出的怅惘失意。打起精神道:「董大人有所不知,自来的规矩,烟花女子犹可,身有武功的女子绝不允许进宫伺候。你我都知道,沾上武功,难免惹上江湖,防不胜防,万一出点岔子……」
几位巡检郎虽身在官场,却都来自江湖,这道理不用讲也明白。
「这么说来,司文郎兄妹一身功夫,还真不知从哪儿学来的。那李子周不是上年秋试的状元?如此文武双全,罕见啊……」说话的是杜泓泉。
董良于是接着这个话题把昨夜经过讲了一遍。当时匆忙汇报,落了不少细节,正好这会儿补上。最后说到坏了侯府的画舫,宁悫一摆手:「这事儿我早知道,不足挂齿。倒是李子周的妹妹——你们叮嘱下去,记得不要在皇上面前提起。咱们万岁爷可是个好新鲜的主儿……」转向傅楚卿:「那什么『鲤鱼美人』,你还是多费点心吧。」
「统领放心。至多不过花几天寻访寻访,先找一个备用。皇上那里,过些日子有了别的新鲜花样,这一桩多半也就放下了……」
宁悫笑:「别的新鲜花样?不也得靠你去琢磨?辛苦了。」
「全赖大伙儿群策群力,属下不敢居功。」
「哈哈……」
一顿饭吃了将近三个时辰,几个人从酒楼后边半隐蔽的楼梯下去,分头散了。
宁府的车子就在楼下等着。宁统领年轻时候喜欢骑马,后来遇了两回刺,便改了乘车。他以小侯爷身份做着一帮江湖高手的头领,胆子手腕不少,最擅长名利笼络权势威慑,心底深处其实怕死怕得要命。所以,单论武功最厉害的角色,并不在皇宫里,而是在宁氏父子身边。
宁悫一个眼色,傅楚卿骑马跟在车后,护送统领回府。马车在大道上奔驰,平稳迅速。前边开道的骑手打出真定侯府和理方司旗号,沿途行人车辆大老远就开始往两边躲。
快到侯府,远远望见打正门出来几个人,像是送客的样子。这时车子开始减速,宁悫撩开帘子探了探头。等走到门前,府里出来的一对男女已经带着随从去远了。只觉年纪似乎不大,马上姿态潇洒漂亮,令人过目难忘。尤其那女孩子,背影轻盈优美,卓然脱俗。傅楚卿认真回思,怎么也想不起西京城里几时有这等出入侯府大门的特别人物。
马车直接驶入前院,宁悫下来先问:「刚才出去的是什么人?」
管家宁庄答道:「是司文郎李大人和李大人的胞妹。夫人昨夜亲见李大人兄妹救人义举,今儿特地请到府里来做客。」
「嗯。」心中总觉得有点蹊跷,顺口对傅楚卿道:「这对兄妹如今惹眼得很,你找人摸摸他们的底细,看看到底是什么来路。」
「是。」
宁悫一边往里走一边又问:「上回提起的那件事,依你看,皇上心里头是什么意思?」
那件事,是指立太子的事。
谁来做太子,最着急的就是宁悫。真定侯的头衔和太师的位子,迟早要轮到自己。父亲在皇帝面前多年积威,很多事不必刻意谋划,自然水到渠成。而对着自己这个表哥,皇帝可没那么好说话。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不早点经营是不行的。
目前够资格升为皇储的人有两个:泰王世子赵暄和定王赵昶。都是赵琚子侄辈,前一个不到十岁,后一个虽然已经成年,却是出了名的面团软脚虾。不管立谁,都毫无疑问要准备接受当宁氏傀儡的命运。在这种形势下,以右相为首的朝臣集团使出了釜底抽薪的策略:皇帝春秋鼎盛,龙体健旺,必有天赐子嗣克承大统,坚决反对现在立皇太子。
傅楚卿心里觉得朝中大人们的想法实在呆得可以。就算是皇帝亲生子又怎样?皇后娘娘虽然不是国舅嫡女,归根结底还是姓宁。眼下没有后妃怀孕也罢,真要有了,不管哪一个生的,孩子会认谁做娘,不是明摆着么?……
撇开那些跟自己没什么关系的琐事,傅楚卿用心回答上司的问题:「属下愚笨,这么多日子,也瞧不出端倪。属下只是觉着,皇上心里头……倒好像压根儿没这回事似的。——或者,统领不如问问安总管……」
「安宸?哼!这忘恩负义的阉货!全不记得当年我爹如何救了他性命,尽拿表面功夫敷衍……」
傅楚卿知道,这也是自己日益得国舅父子器重的原因之一。内侍总管安宸本是宁书源送进宫的,赵琚亲政之前就陪在身边,多年来宠信不衰。安宸羽翼渐丰之后,慢慢脱离了宁氏父子的掌控,关于皇帝的一手信息不再像从前那般唾手可得,因此宁悫才急着由理方司入手往皇帝身边安插眼线。
从宁府出来,已近亥时。傅楚卿想着聂坤白日拿来的那张名单,暗忖:其他人只好暂且放放,先叫他把司文郎李子周查一查吧。至于那人——只要他在这西京城里,就跑不出我傅某人掌心去。
宁悫打发走下属,进了内院。夫人领着侍妾丫鬟迎上来,伺候更衣盥洗,一面吩咐备饭。
「下午才跟他们几个外头吃过,不用了。」
「有新沏的茯苓茶,官人可要喝一盅解解酒?」
「也好。」
其他人都下去了。丫鬟把茶送到门口,宁夫人端着碟盅亲自递到丈夫手里,坐在一侧陪着。
宁悫看妻子神情,显然有话要讲。喝口茶,闲闲问道:「回来时见宁庄在门口送客,不知是哪家的孩子得夫人青眼相待?」
「原来官人见到了——想来官人也认得的,是去年秋试的状元,现下在秘书省做司文郎的李子周。昨夜有人落水,这孩子为了救人,上了咱们家的船。小小年纪,着实叫人佩服。我瞧着喜欢,就做主请到家里来了。也叫阗儿多个好榜样。」
「哦。」
「同李子周一起救人的,还有他的妹妹。不知官人适才留意了没有?」
「我进门时他们已经去得远了,只瞧见一个背影。兄妹俩都是骑马来的吧?听董良说,这女孩子功夫挺不错,少见得很。」
宁夫人终于按捺不住,湿润了双眼,望着丈夫,唤了一声:「诚郎。」
宁悫字归诚。忽听妻子用了二人间久违的亲密称呼,吃了一惊。温声道:「绾儿,你这是怎么了?」宁夫人闺名韩绾。
「我昨夜在船上……偶然看见李子周的妹妹,像足了一个人。心里始终惦记着,一整晚睡不着,今天就把人请了来。据李子周自己说,兄妹俩乃是孪生,下年正月二十四,就要满十七岁……」
宁悫「嗯」一声,喝口茶,才转头望着妻子,慢悠悠道:「那又怎样?」
「诚郎,这些年,我不说,你也不问。当年……三妹一双儿女,是我亲手交给了……李彦成李阁老。我那时候才知道,他与妹夫竟是知交。辗转得知谢家获罪的消息,星夜奔驰,赶来诀别……结果急着带孩子离开,最后一面终究也没见上……」
当日谢升事发之后,韩绾与入宫为妃的二妹韩纾,一个出力,一个出钱,想尽办法,用买来的孩子偷偷从狱中换出了双胞胎。正发愁寄养之所,李彦成却找上了门,欲从宁夫人处打通关节探监,于是直接带走了谢家骨肉。谢夫人韩缡常携儿女在宁府走动,行刑前夕,不慎被宁书源认出孩子面目,察觉了调包计,暗中派人追查。宁悫夫妻情重,问出原委,把帮忙买孩子的下人和卖孩子的牙婆一股脑儿灭了口,省得公公找儿媳麻烦,倒并不关心谢家后人下落如何。
此刻听妻子说明白,点头道:「原来竟是李彦成,这可没料到。当初爹爹一心以为是军中有人接应,往西边北边找了一大圈,怪不得毫无结果。」
韩绾拉住丈夫衣袖:「诚郎,李子周兄妹,就是从彤城来的啊!那年听说西戎兵屠城放火,李氏满门殉节,我还想着……也不知两个孩子能不能与泉下的爹娘相聚,没想到……」黯然泣下,不能自已。
宁悫沉吟着:「这事儿……你会不会弄错?」
韩绾一边拭泪一边摇头:「不会错的,你若见一见那女孩子,就知道了。不光模样神气,就连爱骑马射箭,舞弄刀剑拳脚,都像极了三妹当年。今儿下午提起家世,李子周总支支吾吾含混过去。听说他们还有兄长,应当是李彦成的儿子了。这件事,我非找他问个水落石出不可。只是,诚郎,爹爹那里……怎生禀报才好?」
宁悫不说话。一盅茶喝见底,对妻子道:「此一时彼一时。当年谢家是谋逆重罪,可怜三妹牵连进去,爹爹也无能为力……如今谢氏早已平反,若李子周兄妹真是三妹的孩子,实属忠良之后,爹爹想必不会袖手。等爹爹回来,你跟我一同去见他老人家,从头到尾,实话实说罢。」
昔日谢升举家下狱,韩氏姐妹第一时间向皇帝和国舅求情,均无成效。赵琚当时亲政不过几年,正是二十郎当最贪玩的时候,乐得把麻烦事交给舅舅打理。何况武人在他心目中向来狰狞,贰心谋逆的武将更加罪不可恕,迟妃一把眼泪不过换得皇帝几夜温存。至于国舅,在儿媳面前,故意摆出持正秉公大义灭亲的姿态。所以,宁悫这句「无能为力」云云,纯属哄老婆。
子释很早就醒了。八月气温还不算太低,许是露浓霜降的缘故,总觉得被褥又厚又重,潮潮的润润的,压得人噩梦连连。稍微翻转身子,冷风立即从被口钻进来,顺着脊背飕飕滑到底,眨眼工夫,连脚趾头都凉得木木的发痛,再也睡不热了。
叹气。
果然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啊。身下的羊绒毡子,是子归特地从夷族行商手里买来的。那丫头还弄回来一床不知道什么皮毛的被子,据说极保暖。自己却有点儿心理过敏,不愿用,最后转送给了车夫温大风湿瘫痪的老娘。此事弟弟妹妹没说什么,倒挨了尹富文好一顿数落,这人真是越来越婆妈……
往被子里缩缩,打算在床上赖着。怎么躺怎么不自在,肩酸腿麻骨头疼。心说几时娇气成这样,从前那般风餐露宿辗转流离,也没觉得多难熬啊。所谓居移气养移体,就是如此吧?不知不觉被环境所改变……仿佛为了强行掐断这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子释猛的坐起身,扶着床框闭上眼睛,等待那必然到来的一阵眩晕过去。
李章在隔壁耳房听得动静,敲敲门进来探看。大少爷凡事喜欢自己动手,但是自从有一回起得太急,下床时被脚踏绊倒,三小姐便下了军令:大少爷没起来,耳房里决不许断人。
子释睁眼,推开被子下床:「阿章,你怎么也这么早?外头什么天气?……不要这件,把那边米色的拿过来……」
李章递过衣裳,垂手站着。见少爷低头整理衣带,忽然很想帮忙。往前跨一步,又犹豫了。虚抬一下胳膊,终究没敢伸出去。在李府干了大半年,多数时日跟着大少爷。只觉得世上怎么有这样随和漂亮的主子,拼命想好好伺候,偏偏不知道该如何好好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