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地上悄无声息，只有呼呼的风声作响。
咒术师无动于衷地看着一切归零，冷冷的声音随风传来：“你们还要躲到何时？”
他们转身，目光如箭一般射向我们的藏身处。
那是两张不同性别面目相同的脸。
我想，有一刹那，我的脑筋有点短路。
秀丽的五官，充满着年轻的生气和超越年龄的冷漠；熟悉的五官，生生剪开记忆的屏障，以鲜血淋漓的疼痛倒转时间……
五光十色的世界，飘着银铃似的笑声——
“二哥二哥！等等我们！”
一对粉嫩可人的双胞胎姐弟张着肉乎乎的小手，瞪大着乌溜溜的眼睛慢慢跑近，一下子扑到我的身上，就像两颗软糖似地粘着再不肯离开。
爽朗明丽的世界，倒映着天真的笑颜——
“二哥，为什么这果子这么甜？”
“因为凌凌的口水甜。”
“二哥，为什么那棵树那么绿？”
“因为晨晨的眼睛绿。”
嫩呼呼的小脸立刻皱成一团，嘴一瞥就要下场雨。
“哦，因为晨晨太可爱了，那棵树看得浑身都绿了。”
眉儿一弯，天气转晴，纯真的笑容化了心。
烟雨迷蒙的世界，涂抹着冷漠的表情——
“二哥，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们？”
“二哥，连你也怕我们？”
“你讨厌我们吧，你也觉得我们是怪物吗？”
“哼，晨晨走吧，二哥只是普通人，我们会吓到他。”
语言可以是刀，在彼此之间划开难以逾越的天堑鸿沟。
冷漠可以是剑，把感情切成碎片。
所以，他们离我而去，再也不曾出现。
那一年，我十六岁，凌凌和晨晨十四岁。
“想不到你也在这里。”叶凌的声音没有感情，叶晨则没有表情地看看我，然后迅速撇开眼。
是的，我在这里，一年前我就来到这里。
“我们是清水学园与天我的交换生，要试读半年。”叶凌淡淡地说，“不过，想来跟你是没什么交集的，你不用太在意。”
你是我的妹妹，凌凌，我不可以不在意。
她看了尹闰言一眼，又看向我，忽然轻轻一笑，像冰一样冷。“真奇怪，你可以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却唯独不接受我们，在你眼里我们还是那么可怕吗？”
不，不是。我害怕，并不是因为你们是异能者。
“算了，说这么多有什么用，不知道的人以为我在唱独角戏。瞧瞧你的样子，好像我们会吃了你似的，哼，好歹你也是叶家人吧，真是丢脸。”
她转身，带着十分的不屑，拉着叶晨离去。
从头到尾，尹闰言只是默默地看着，轻轻一叹。
“小凡。”他轻轻拥住我，我这才发现自己在发抖。“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这么害怕？他们……是不是你的亲人？”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为什么害怕，只是强烈地不安着，就像第一次发现他们是异能者一样。
我的妹妹叶凌，我的弟弟叶晨，他们小我两岁，一直是家里的宝贝。他们被保护得很好，尤其是妈妈带大哥离开后，他们的存在成为秘密。外头，只知道叶家的长子叶少凡，很少有人知道他有一双孪生弟妹，更没人知道他上头还有一个大哥。可是，父亲格外宠爱他们，比起平凡毫无建树的我，他们给他太多的骄傲和惊喜。尤其在他们显现出超常的能力后，父亲已把他们内定为继承人，就像妈妈发现大哥的能力后，带他回去做贝鲁恩的少主一样。而我，则是用以迷惑大众和叶家敌方的最好的替身。
可是，我害怕的不是这个。虽然我仍然想不起来，但至少我知道，我恐惧的根源并不是这些事。
头又痛了，一抽一抽地，戮刺着我的神经。好多破碎的画面在我脑中翻腾着，却迟迟无法连接成完整的胶片。
“小凡，”尹闰言抱紧我，温柔地说，“我说过如果你不想说我可以不问。可是，我想有些事你该去面对，你不能永远地逃避。”
逃避？不，我逃不了了。虽然我的记忆依旧支离破碎，但至少我知道，在我面前的路是向下延伸的，伸入不知名的深渊。
为什么？
我依然不明。
只是，当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一张又一张挣扎哀绝的面孔清晰地在眼前闪现。所以我想，那就是答案。
回到万象馆，尹闰言叙述了方才的经历，结果发现尸体变成黑色能量柱并非是巫术咒术的缘故。
“我去的地方也发生了这样的情况，”千未紫道，“我去的时候看到了一个两败俱伤的场面，最后双方都变成能量体消失了。”
宫商羽补充说：“而且这次潜入天我的异能者比上次的失踪者明显力量等级更高。”
“那是不是说最后有一个S级大会战？”时雨嘴里打趣，眼里却一股子狂热的期盼。
宫巧簧随手砸过去一个花瓶，“你别唯恐天下不乱，真要像你说的天我就寸草不生了。”又转向白幻澄问：“你怎么看？”
他平淡地开口：“我比较在意的是，学园高层在这次事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什么意思？”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那些闯入者混进学园未免太容易了。相信以天我财团的实力建构的保安系统，连初等S级能力者都可以挡在门外。此外异能者已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学园除了委托我们调查，再没有其他应对措施，这么消极实在不像理事会的行事风格。”
“居心叵测呐。”千未紫晃着酒杯讥笑：“原来十五亿就可以让我们把自己卖了。”
“也对，我们应该让理事长把报酬提高到二十五亿。”白幻澄七情不动地说。
千未紫翻翻白眼，咕哝了一句：“真没幽默感。”
“对于天我的动向，暂时静观其变吧。”白幻澄道，“现在我们需要弄清楚，他们受谁指示，又是因何而来。”
尹闰言沉默了一会儿，看向我，轻唤着：“小凡。”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这苍白的色泽忽然让我觉得陌生。
那个问题又流入我的思潮：叶少凡究竟是谁？是我么？
“小凡……”
我抬头，看向声音的主人，这个人对我，永远是那么温柔，总是害怕我受到伤害。我对他微笑。
我说：“尹学长，那个咒术师叫叶凌，她是我的妹妹，另一个叫叶晨，是我的弟弟。还有，黑炎会会长长希·因卡隆本姓叶，是我的大哥。”
还有我的母亲菲菲斯·因卡隆，我的父亲叶安泽，一个又一个面目和名字在记忆里复苏，甚至那个克里斯·乔·德·洛伦佐还有西莫先生。
那么还有什么是我忘记的？
除了碎片还是碎片，进天我学园之前的十九年是一团朦胧的迷雾。
包括，我自己，我都不记得。
叶少凡，叶少凡，念这个名字像一个咒语，好像念多了会看到不可思议的东西。那么，是什么？
我微笑，我期待。
“这样看来，黑炎会与这件事也有关系，很可疑。”宫巧簧说。
这时，墙上的通讯屏响起了提示音，出现在屏幕上的是在海盗基地曾有一面之缘的格蕾丝。
“黑炎会拜访非研社，我们会长要找叶少凡。”
宫巧簧看了我一眼，我有些僵硬地点点头，她对着屏幕回应：“请进。”
打开门，我看见格蕾丝和格雷德站在外面，他们向我微微致意，格雷德笑着道：“我们又见面了，凡少爷。上次因任务在身，所以有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我的注意力在他们身后，那个长发张扬的男子。他走到我跟前，淡漠地看着我，幽深的眼睛里读不出感情。
他只是说：“这个周末爸妈都在，你回去吗？”
我避开他的注视，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等你的答复。”他丢下这句话就不再说什么，带着格蕾丝姐弟转身离去。
我望着他们的背影直到消失，回头问：“我该去吗？”
“小凡，”尹闰言说：“记得我的话吗？你不能永远逃避。”
“我……不记得家里的样子了。”
“所以，你至少该回去看看，那是你的家。”
是吗……原来我的家在那里，我差不多都忘了。我一直以为万象馆就是我的家。
“尹学长，你早就知道我是叶家人吗？那么你告诉我，我确实是叶少凡吗？”
“小凡……”
“如果我告诉你，我原来，真的不记得自己是暗夜的人，你会不会相信？”
“我信，小凡，我都知道，很早就知道了。”他的声音像柔软的水流，却带着淡淡的悲伤。
“小凡，”白幻澄忽然开口，“如果你不想回去，你可以不用去。你不需要勉强自己，更没有人可以勉强你。”
我回视着他平淡的表情下出奇认真的眼神和那一点点的忧虑，微笑。
是的，我不想回去。
“谢谢你的关心，白学长。尹学长说得对，我也想……回家看看。”
因为，那里有狰狞的谜底……
第十一章
叶家本宅坐落在罗德斯星系夜神星，已有着近百年的历史。从外表上，它不过是一座普通的富豪的私人院府，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在传言中，它是银河系十大禁域之一。
而我，曾在这个禁域中住了九年。
九年，漫长得犹如九世……
我跟着大哥走下飞船，好像梦游一般。回忆与现实中的影像在眼前交织着，如河水缓缓流过，在心头留下一片冰凉。
那一瞬间有种错觉，仿佛我只是个旁观者，在另一个世界注视着我踩下的脚印。
“你在想什么？我们到了。”
大哥的声音冷冷地吹拂耳边，我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站在门口。
“进来吧。”
我似乎听到一股尖锐的啸声，头一阵抽痛。我深吸一口气，平定一下心绪，跨入大门。
一扇又一扇的门打开，我从中穿过，就像穿过记忆的迷宫。
片断。
早晨醒来，红色翅膀的小鸟从窗口飞进来，飞到我的床上。它好奇地望着我，转动着脑袋探究着，但很快又失去了兴趣。它在柔软的床单里打滚，弄乱了一身的毛发却乐此不彼。我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它，忘记时间忘记上学，就这样等到日升中天。
片断。
放学回家，机器人已清理过屋子，做好晚饭等在桌边。我看着它，吃下一片牛排，一小碗鱼子酱还有一点禽肉。我听得到自己咀嚼的声音，最后我总是留下一点偷偷请我的机器人品尝。它吞下去，和那些残渣一起，然后吐泻到垃圾处理机。它没有说谢谢，我想它不喜欢这个口味。
片断。
回到卧室，我坐在床上打开墙上的大屏幕。有一千多个频道全天候地等待选择，我可以慢慢看。我总是不知不觉地看得很投入，总是被剧中的人物感染得又哭又笑——虽然我从来都不记得我在看什么。然后黎明到来，我看着恒星罗德斯从我的窗口升起。
最后一扇门在我的面前打开，入目的是华丽的大厅和一条长桌。长桌的尽头，是一个样貌斯文神情冷漠的中年男子，五官的排列表达着血缘的牵绊。我想，他是叶安泽。
片断。
天空中一艘黑色的飞船缓缓降落，我跑到大门口，看着父亲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界里。他行色匆匆地走来，不时向簇拥着他的助理们下达命令。他走进大门，隔着那群助理与我擦身而过，没有听到我叫他，也没有看我一眼。我跟过去，但被关在了书房外。我就在客厅的沙发上等着，我想等他出来和他一同吃晚饭。后来我睡着了，直到被一股凉意惊醒，才发现宅子又恢复了安静。父亲不知何时已经离开。
“爸、妈。”大哥淡淡地打了个招呼，径自走过去。
母亲坐在父亲的左手边，她的对面是叶凌和叶晨，大哥则坐到母亲身边。
我突然觉得感动，这样的场景，全家人坐在一起用餐的场景，好像只在梦里出现过。我走上去，犹豫了一下，坐到大哥的身边。
“妈妈，您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看向母亲白皙的脸庞，多年未见，她仍然像我记忆中的那样美丽。
“昨天。”母亲淡然地回答，转过头和大哥低声商议着什么。
父亲则在询问凌凌和晨晨关于新学校的状况，直到我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及，父亲抬头问我：“你和六大势力的继承人很熟？”
“啊，是，他们有一个社团……我是社员。”
父亲皱了皱眉，又微微颔首，道：“也好，要记得，如果他们有什么动静，就通知你大哥。”
我一愣，迷惑地看着他：“爸，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父亲不满地瞥了我一眼，平淡地说：“你不明白也没关系，你只要记住，未来他们都将是我们叶家的敌人。”
“敌人？”我呆呆地望着他，“可是，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在利益面前，没有永远的朋友。”父亲锐利的目光像刀一样地射在我的脸上。“少凡，不是我偏心，你看看你自己，再看看你的兄长弟妹，你这般不知长进，我又如何对你寄予厚望？”
我低下头，注视着盘中的食物，闻着它们诱人的香味，但没有一点食欲。
“爸，二哥和我们不一样，您别太严苛。”凌凌毫无热度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讥讽。“他看到我和晨晨的法术都会害怕呢，您太为难他了。”
我抬头，凌凌冷冷地看着我，晨晨依旧撇开眼。我想解释什么，头又是一阵猛烈的剧痛。
片断。
“二哥二哥！”十四岁的凌凌和晨晨兴冲冲地跑过来对我说，“我们会变法术了，你看看。”
一朵娇艳的花在他们的手中迅速枯萎，乌黑的色泽像是绝望的诅咒。心口传来一阵阵的疼痛，好像在告诉我有什么东西破灭了。我下意识地推开他们，难以掩饰眼中的惊惧。
“二哥！”他们露出万分受伤的表情，红着眼眶质问我：“连你也怕我们？你也觉得我们是怪物吗？”
不是不是！我想说话，却因为难以平息的心痛无法开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去，枯萎的花瓣撒了一地。
后来，他们以优异的成绩被父亲送入培养上流社会精英的清水学园，一年难得回来一次，即使见面也形同了末路。
“他是叶家人，就没有袖手旁观的权利。”父亲说。
母亲又淡淡地瞥了我一眼，似是不感兴趣地迅速转回与大哥的话题。
我听着他们各自低声讨论着计划、公事，专注地解决面前的食物。九年来我养成的习惯，是把属于我的那份吃干抹净，不留一点碎屑。无论是否有食欲，无论花多少时间，每吞下一口，就像是吞下一段时间。
我慢慢地吃着，他们慢慢地讨论。后来他们各自离开餐桌去各自的书房继续商议，留下四份未尽的餐点。我思量了半秒钟，为了不浪费食物，代替他们把它吃完。一口一口吞下，即使满到了食管。只是我依然记得留下一些，笑着问等在一边的机器人：
“你要不要来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