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它一如往常地不会回答,把我送给它的那份传入了垃圾处理机。
晚餐结束。
我想着接下来我该去哪儿。按着模糊的记忆,我上了楼,左手第二间,我记得是我的卧室。可是我站在门口,却迟迟无法迈步。
因为门是红色的。
我不知道是谁,把它漆成了红色。我很吃惊,愣在门口不知所措。
“你在做什么?”大哥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不,没什么,我在想谁把门的颜色改成了红的。”我说,对他笑笑。
“红色?”大哥狐疑地看了我一眼,皱眉,“你看错了吧。”
我犹豫了一会儿,问:“我……可以去你的房间吗?”
大哥吐了口气,道:“好了,不要撒娇了,我很忙。你还是先回房睡吧,明天我送你回去。”
“……尹学长说……他会来接我。”
“随便你吧。”大哥淡淡地说,径自离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怔怔地站了好一会儿。
走廊里空荡荡的,听不到一点声音。只是有种无声的压力堵在胸口,让人窒息。我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下意识地推开门冲进去。
我的房间是一片白色,干净得一尘不染。
门在身后关上,空间安静得让人疲倦。
我把自己塞进柔软的沙发里,捂住脸,无法思考。
咚咚——咚咚——
心跳声在空间里回荡。
咚咚——咚咚——
好像祭祀的鼓声,肃穆得让人不安。
……凡……小凡……
谁?
小凡……小凡……
谁在叫我?
凡哥哥……小凡……
很多声音在叫我。
小凡小凡……凡哥哥……小凡……
你们……是谁?
小凡小凡小凡小凡……凡哥哥凡哥哥凡哥哥凡哥哥……
不,不要叫了……
惊惧像一双冰凉的手,慢慢扼紧我的脖子。那些声音在我耳边围绕,塞满了脑中所有的空间——
小凡小凡小凡小凡小凡小凡小凡小凡……
不,别叫了——
我抬头,又看见了红色。
地板不知何时变作了一片海,殷红的色泽妖艳而诡异,飘散着浓浓的腥气。它静静地在我脚下流淌,平静得像镜子,无澜而死寂。
我捂住嘴,浑身发抖却喊不出声音。
记忆的缺口打开了……
我知道,它们将要冒出来,再也无法挽回。
不可以,不行!
我抓住口袋里的通讯器,颤抖着按下发送键。
“尹……学长……”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濒死的动物一样微弱而绝望,“救……救我……救救我……闰言——”
通讯器掉了下去,淹没在血海里。我看着它们慢慢浮现,一张又一张白色的脸,沾染着红色的液体,它们的眼睛转向我,带着深情的微笑。
视线模糊了,眼泪从脸庞滑下,滴在手心,绽开一片红。
白色的人影们钻出血海,看着我,向我走来。它们张开双臂,等待我投入怀抱。
记忆决了堤,带着抽搐似的疼痛,冲出堵塞的血块。
小飞,丽丽亚,恩科大叔,安妮斯姐姐……对不起,把你们忘记了。
不要这样笑,不要这样看着我。因为——
因为,我杀了你们。
时间再一次倒流,世界崩溃,散成千万碎片。它们割裂着我的灵魂,刺出四溅的鲜血。
我疼得尖叫。
那种无法容忍的痛楚击垮了我,红色与白色交织在一起,狰狞着,铺天盖地。
我努力地躲开,把自己蜷成一团,可是那些恐怖的颜色不依不饶地包围过来,不给我片刻空隙。我想要寻求帮助,但是四周茫茫的一片,什么也没有。
我哭了起来。就像过去无数个夜晚,对着闪烁的屏幕哭得撕声力竭,哭出所有的感情,然后在黎明时分回归平静。
不要紧。没有人知道更没有人在意。
没关系。黑暗过去我又可以从容地面对黎明。
可是这一次我找不到黑暗找不到光,只是在鲜红色的海中渐渐湮没,浮沉着,不能动,不能说话,不能呼吸。
不能呼吸,所以,我死了。
小凡死了,消失在死去的灵魂汇成的血海中。
那么,我是谁?
记忆的最后一扇门上,刻着三个字:叶少凡。
是的,我是叶少凡——
所有的景象烟消云散,四周化成一片混沌。
一个人影从模糊中走出,慢慢清晰起来,对我微笑,带着一种叹息。
我回视着他,平静地说:
“很久不见了,纪愆。”
第十二章
记忆的开始,是什么?
我回想。
十岁,父亲继承了暗夜家主之位,我跟着他住进了夜神星的叶家本宅。母亲却突然与父亲离了婚带着大哥远走他乡。同年,母亲成为黑道组织贝鲁恩的首脑。
后来我才知道,这不过是为了隐瞒暗夜集团与贝鲁恩联盟而做出的假象。
从那时起,父亲变得非常忙碌,他不再属于我们,他属于家族利益。母亲和大哥偶尔会回来,也仅仅是为了公事而行色匆匆。凌凌和晨晨优秀的学习能力引起了父亲的重视,于是我开始习惯一个人在后院的池边和七翅鱼游戏,习惯一个人在空旷的叶家大宅与机器人相伴。
后来,大哥和弟妹都显现出天生优异的超能力,我的双亲如获至宝,因为异能者在集团势力的斗争中已成为至关重要的因素。他们每天在各自的领域忙碌着,为将来有一天继承叶与因卡隆两家的基业而努力。这个时候的我,常常逃学,然后一整天坐在大寒杏树下观察它的生长。
十六岁那年,我开始失眠。每个夜晚我都开着大屏幕,看着各种无聊的戏码直到晨曦,但始终无法入睡。我觉得异常疲倦。
有一个夜晚我看到电影里母亲亲吻自己的孩子,拥抱他对他微笑,一刹那间眼泪模糊了我的双眼。我知道再也无法欺骗自己,装作不在意,我知道我是多么地想念我的父亲母亲,想念我的兄长弟妹。我哭到哑了嗓子,一个人,在黑夜里,冷得瑟瑟发抖。然后日光洒进窗口,把我恢复原状。
我在白天微笑,在夜晚哭泣,无法安睡也无法平静,绝望地等待自己崩溃。
然而,他们闯进了我的生活。
一开始是小飞,一个可爱的男孩。我遇见他时并没有意识到他是游魂,以为他迷了路,好心地请他去我家做客。
尔后,丽丽亚,恩科大叔,安妮斯姐姐也来了。我很高兴家里变得这么热闹,我不去想他们如何通过防卫严密的安全系统进入叶家势力的中心,因为在小飞入住的第一晚,我奇迹般地睡足了十小时。
再后来我才由他们口中知道,他们原本只是残存的精神体,但在见到我时意外地变为实体。当然这是有限制的,一旦离开我十米远,又会变回幽灵。他们告诉我,我是他们遇见的能力最奇怪的异能者。
我很惊奇。但我喜欢这种能力,因为这样我有了朋友,我不再一个人开着屏幕睁眼到天明。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游魂们飘荡过来,他们在我面前有了实感,然后在这栋空旷的房子里住下。
每天早晨,安妮斯姐姐会把机器人扔进仓库,然后做好美味的早餐等我起床;小飞会钻进我的被窝,用他低于常人的体温把我冻醒,并且一脸无辜地霸占我的床;乖巧的丽丽亚则准备好了我的衣服,然后为了颜色搭配问题开始和恩科大叔展开严肃的讨论;等我终于赶到前厅,笨笨和六六正因为弄翻了食物被安妮斯狠狠地教训……
我们就像一个大家族,在吵吵闹闹中愉快地度过每一天。我再也没有失眠。
可是,我忘了凌凌和晨晨手中枯萎的花瓣,忘了任何事物都存在着两种性质。追寻而来的客人们并不总是带着善意来拜访。
那天,我从不安的梦中惊醒,隐隐地听到外面的喧嚣。空气中渗入了一种让人心慌的诡秘,我急忙下了床,赤着脚跑过去开门。
打开门的一霎那,我看到了一片红色。
我的朋友们,支离破碎地散在地上,他们淌下的血汇成一片海。恩科大叔和安妮斯姐姐拼命护着丽丽亚和小飞,浑身伤痕累累地与一群青面獠牙狰狞的怪物对峙着。他们看见我,冲着我着急地喊:
“小凡,快走!他们是厉鬼,已经变成实体了,你快走!”
我茫然地看着他们,我不明白我看到的是什么情景,为什么一夕之间情节就毫无预兆地更改。厉鬼?什么是厉鬼?
青脸怪物们发出嗤嗤的笑声,他们随手把一条胳臂吞进嘴里,然后向我走来——我认得,那只手上戴的链子是六六的,他们吃了他。
我看着地上的头颅,我的朋友们死去的表情,不甘而绝望。很痛苦吧,我知道,因为我把他们变成了实体,他们生生地再要承受一次死亡的疼痛,并且,这一次是永远,灵魂被撕成碎片被吃掉,生命最后的印记也烟消云散了……
我听不清安妮斯姐姐在喊什么,也看不清向我走来的厉鬼们的狞笑,所有的感官一片模糊,然后,我又开始做梦。
梦里只有一片红色的画面,无数的黑影挣扎着,呼喊着,但是没有声音。最后连红色也被黑暗覆盖,一切归于沉寂。
当我醒来,脚下是堆积的尸体。我迷惑地看着身上和手上沾染的鲜红,回想不起发生什么。
有一只冰凉的手抓住我的脚,我低下头,看见安妮斯姐姐温柔地对我微笑。她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轻轻地忧伤地说:
“小凡,你……不要责怪自己,这不是你的错。我们都爱你,所以,请你忘了我们,活下去……不要再忍耐悲伤,想哭的时候不要笑,寂寞的话就说出来……我们希望,你可以幸福……”
她说完,就消散在空气中。还有游魂与厉鬼的尸体和那一片血海,都在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十二点的魔法,把一切恢复原状。寂静的空间里只有我一个人,仿佛之前的记忆都是梦。
但是我知道,他们存在过,因为心口不断扩大的疼痛是他们留下的痕迹。
我疼得缩起身子,但清醒又把我投入回忆的炼狱。我想起来,那个红色的画面不是梦。我的力量失控了,我杀了所有人,袭击我的厉鬼,还有幸存下来的朋友。是我,亲手杀了安妮斯姐姐,亲手杀了恩科大叔、小飞还有丽丽亚。
你们不恨我吗?你们死的不痛苦吗?为什么,到最后都要对我笑呢?到最后还温柔地希望我幸福?
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做得到?
安妮斯姐姐,我想吃你做的早餐。
小飞,我不会再抱怨你霸占我的床。
丽丽亚,谢谢你每天为我的着装花心思。
恩科大叔,我们还没讨论完幽灵的审美学。
笨笨、六六,你们偷吃的时候不要打翻盘子……
好不好,不要离开我,不要留下我一个人,请你们回来。
可是,没有人回答。无论我怎么呼唤,都不再有人回答。
后来我累了,意识再次模糊起来,隐约间,我听到了凄厉的哭声。
“后来,作为本能,你转换出一个能适应环境生存下去人格,那就是单纯而迟钝的叶少凡。半年后,你考入天我学园,很自然地忘记了所有的事,开始新的生活,直到今天。这些,你的家人并不知道。”他叹息地看着我,“小凡,你还记得当初的愿望是什么吗?”
“当然记得。”
“那么,你现在的愿望又是什么?”
“没有变,我想要的东西依然没有变。”
他再次叹息。
“纪愆,”我说,“你自己说作为契约的另一方你该保持中立,不可以对我有任何正面或负面的情感,那么,你现在又为何叹气?”
“你,像一个人。”他淡淡一笑。“真遗憾,你还是见到了我。一旦你想起我是谁,那就表示我们的契约即将完结。”
“我知道。”
我看着他的脸,那是人类无法拥有的完美容貌。这张脸,与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没有分毫改变——当然,他也不可能改变,他是一个在我身体里沉睡了十四年的灵魂。
那年,我六岁,还在我人生最幸福的时刻。我的父亲不是暗夜集团的主人,我的母亲也不是贝鲁恩的首脑,他们只是一对私奔的恋人,在一个冷僻的星球结婚生子,过着普通而安宁的生活。我出生在一个最美满的家庭,和蔼的父亲温柔的母亲,总是照顾我的兄长和一双可爱的孪生弟妹。我无忧无虑地成长,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天长地久。
可是有一天,我们全家出去野餐时发生了严重的车祸。我奇迹般地只受了轻伤,但我的亲人们却濒临死亡。看着他们身上涌出的大量的鲜血,感受到他们的呼吸慢慢变弱,六岁的我除了惊恐地大哭根本束手无策。
就在这时,纪愆出现在我面前。
他说,我有能力救活他们,他可以帮我。条件是,我的身体。
那时,我只希望可以永远这样幸福下去。
“当初为了公平起见,我说过除非你自己想放弃生命,否则我就一直沉睡,并且封住你和我定下契约的记忆。只要你一天不记起我,契约就不会启动。可是我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我注意到他的目光像是在怀念。“那时我还小,所以没有想到问你,为什么选择我?”
“因为,你是特别的,每一千年才会出现一次的纯灵能体。”
“纯灵能体?”我不解。
他的眼中闪过不忍。“纯灵能体是直接由灵能转化成的生命,是灵能之源。每一次它的出现,至少三十年间会对整个银河系产生强烈的影响,最明显的证据是,自你出生以来,人类中的异能者人数急剧上升。而你的哥哥和弟妹更是拥有了顶尖的能力。所以,你的身体对我而言就像是最好的营养槽。”
我一时无法消化他的话,茫然地看着他。
“只是,你虽然有很强的力量,但你并不会控制和运用。所以十四年前你需要借助我的力量救活你的家人。然而糟糕的是,在你受到过大的刺激时,你的本能会让你的力量失控。无论是一年多前,还是现在。”
“现在?”
我蓦地惊醒,这才发现自己漂浮在空中。
“这里是……”
“你的卧室。你看看那边。”
我顺着他的指向,看见自己毫无知觉地蜷缩在床边,一股混乱的气流狂躁地翻滚着,把一切物质都卷成粉末。
“我……死了?”
“不,只是灵魂离开了身体。”
我看着自己昏迷时凝固的表情,那是一种空洞的平静。
“我……是不是太天真了,永远的幸福也是永远得不到的。可是,我只想要个平凡的家,全家人在一起生活下去,这样也不行吗?”
纪愆怜悯地看着我,“纯灵能体注定无法平凡,至少在你身边的人都会受到灵能之源的影响,他们不可能有一个平凡的人生,更何况你本身?”
他注视着能量的乱流穿过自己的身体,淡淡地说:“其实,你是知道的,即使我封住了你关于契约的记忆,在潜意识里,你还是知道的。所以,看到叶凌叶晨也有了异能,你会觉得恐惧,恐惧你一心想要的平凡的幸福永远不可能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