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壬之歌 第二部——发霉桃子
发霉桃子  发于:2011年03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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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卢卡斯!住手!”他大声喊道,使出全力将其牢牢约束住。他以为对方的挣扎会很激烈,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咬着牙。过了好一会儿,等到激动稍稍平息,他忽然意识到,反抗似乎根本没发生过。

这一刻像是奇迹般地漫长而安静。喧闹依然存在,但那声音却离奇地远,仿佛被一睹看不见的墙给屏蔽在了另一个世界。而在这个时空里,只有激烈的心跳,鲜血从断开的血管里噗噗地喷涌而出,还有那一声分不清是谁发出的绵长叹息。

透过衣物弥漫过来的那股几乎滚烫的液体激醒了吉格,他猛地颤抖一下,感觉出一个尖利的东西正抵在自己胸口。他慢慢低头,几乎屏住了呼吸,看到那枚穿透了中尉左胸的剑尖刚好压在他的胸膛,直指心房所在。

心像绑了一块石头似的沉落下去,吉格的双手仍然机械地将那具尸体抱紧,腿却再也支撑不了这份重量,虚弱地往后倒退。尸体随之往后倒去,仰面朝天,扎在胸口的那柄剑颇有节奏地慢慢摇晃。

国王朝他走来,镇定干脆地取下那支剑。莫阿蒂尔最后挣扎了一下便彻底瘫软了。

“谢谢您,少校。”洛贝朗像往常那样,自然而礼貌地对那个完全呆滞的年轻人点点头,“但是当心点,我不是每次都能把力道控制得这么准。”

除了呼吸有些急促以至于语气显得紧张,他的表情安详而冷漠,平静的眼神看不出任何情绪。吉格无动于衷,脑子里只有一片嗡嗡声。

其他人恢复过来后,纷纷围拢上去查看并收拾尸体。侍从和闻讯赶来的医生们簇拥在国王左右,检查他是否受伤。洛贝朗不耐烦地挥手将他们赶开,走到被枪击倒的拉斐因伯爵身边,弯腰下去亲自将他扶起来。伯爵伤得很重,但没有死,虽然气息微弱,毕竟还有一线生机。在医生的指挥下,人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抬进室内治疗。

突发的骚乱还没平息,台阶正对的方向,一名军官骑马疾驰而来——

“陛下!我们失败了!瓦尔夫上校中弹,求援的骑兵被截,第一第二军团受重创正在撤退,敌人的大军压上来了!”

他是骑在马上大声喊出来的,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个消息并不可避免地慌乱起来。

“还有多远。”国王问,继续不慌不忙地擦拭他刚才用过的武器。

“不到五百步。”

洛贝朗垂眼思索了一下,扔掉血迹斑斑的手帕,把剑送回鞘,对那位军官说:“挂白旗,我们投降。”

第三十四章

被俘(上)

战役结束了。

现在是凌晨三点,距离黎明还有至少四个小时,费米德尔堡内无人安睡。无须再赴战场的士兵们在操场上整整齐齐地列队立正,威严的阵势不比即将出征的样子逊色。到处静悄悄的,一个难得没起什么风的夜晚,熊熊的火把照亮了要塞内外。

主堡的大厅里一样也是灯火通明,一样地安静。包括及时撤回的一部分人,军官们差不多全都聚集在这里,在国王身边。屋子的中央,洛贝朗侧身对着大门,坐在一张没有衬垫的简陋圈椅里,脚边摆着一口火盆。他把一只脚踩在盆子边缘,上半身懒洋洋地斜倚着靠背,怀里抱着那柄刚刚杀死过一个人的长剑,一只手搁在扶手上,指尖勾住肩头的一小缕头发,漫不经心地绕来绕去。

他没戴帽子,也还穿着对付刺客时的那身衣服。上面的血已经差不多凝固,却几乎仍是鲜红的,衬在白色的衬衣上,昭示着一个鲜活生命最后的绚丽爆发。

对于将要到来的一切,他实在平静得过分,既不畏惧,也不怎么期待,就像他在不久之前心平气和地作出那样的宣布一样。从那时到现在,他就坐在这里默默地耐心等着,几乎不发一言,除了刚才派人去楼上查看了一下拉斐因伯爵的伤势。

从远处终于传来了新的动静。密集紧凑的脚步声,马蹄声,承载着重物的车轮压过路面,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在接近,军乐队演奏着轻盈欢快的曲调,那是弗兰肯人的凯歌。

屋子里也产生出一些窃窃私语,人们忍不住讨论起即将露面的胜利者——他们的统帅会是谁?这个人如此有能耐,竟能俘虏到埃克兰的国王。

过了没多久,一列士兵来到一直敞开着的大厅门口。他们穿着屋里众人既熟悉又陌生深蓝色的军服,踏着平稳而轻快的步伐鱼贯而入,把守住了屋子的每个角落。

一名气质高贵的年轻军官紧接着站在门口,肃穆的眼神将大厅静静扫视了一通后,他清了清喉咙,以高亢而富有威严的声音宣布——

“弗兰肯国王陛下,多立安四世驾到!”

又是一阵难以抑制的躁动。可想而知,当听到这个名字,埃克兰人是多么地惊诧甚至不安。谁都想不到,这场危险的夜行和突袭,竟然也是由对方的君主亲自上阵督战的。人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集中在了一点——洛贝朗,他们的国王,还是那么安然自若,仿佛此时的一切都在其意料之中。

军官报名完毕,恭敬地退到一边,随着一阵铿锵稳健的脚步声,一个高大英挺的男人站到了门廊下。

远远看到那副身影和面孔,吉格惊讶地瞪大眼睛。原本无精打采至极的他,整个人都忽然为之一振,就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

不,不是那个人。西格诺夫·法尔森已经死了,装盛其尸骨的棺材至今还留在米萨的圣母大教堂地下室里。现在的这个人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弗兰肯的现任君主,多立安·亨利-亚历山大·马西米利恩·封·霍伦佐。

但他们长得的确很像。那张棱角分明的刚毅脸庞,挺直的高细鼻梁,内陆人常有的深邃眼窝里嵌着一对明亮犀利的浅灰色眼珠。不过比起那位不幸的异母兄弟,这对健全的双目配上那两道浓眉,显得更为狡黠、阴险、富有心机。

他比埃克兰的年轻国王年长八岁,眼下刚三十出头,正是一个男人鼎盛年华的开始。一身整洁挺拔的铁蓝色戎装,泛金的淡棕色头发整齐地束在脑后,更重要的是,作为胜利者,他的神情举止,处处洋溢着征服的优越感,加强了那份与生俱来的王者风范。

多立安仰起下巴,以俯瞰的姿态威严地打量一番眼前的景象后,目光锁定上了大厅中央那个姿势不能说不雅,但确实相当随意不羁的年轻人。于是,这位胜利的国王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将赶马用的短手杖夹在胳膊底下,一只手牵住三角帽的前沿,优雅礼貌地朝对方欠了欠身——

“终于见面了,埃克兰的国王陛下。”

他的埃克兰语说得很流利,但有意无意地保留了一点口音,配上那副低沉浑厚的嗓音,简直跟某人如出一辙。

洛贝朗没有回答,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高贵的多立安四世也没有因此显得不快。他转了转眼珠,一边嘴角微微翘起,说:“虽然听了很多传闻,但是现在我很高兴,看这样子,那位曾令我有点小头痛的利害对手……似乎真的是个男人。”

说完,他毫不掩饰地低低冷笑几声,身边的臣下们虽然没有附和,但一个个都表现出的得意神采,与埃克兰军官们脸上的愤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洛贝朗依然无动于衷,继续悠闲地绕着头发。

“啊!您受伤了?!”多立安突然喊道,故作惊奇地睁大眼睛盯着对方的衣服。洛贝朗动了动肩膀,放下手,扔掉怀里的剑;然后满不在乎地理了理外套和衬衣,表示自己的安然无恙。

“看来是我多虑了。”另一位国王毫无诚意地抬抬眉毛,“那不是您的血,这样我就放心了。您知道,令王族流血是桩很不吉利的事,更何况您还是一位加了冕的国王。”

巧妙的挑衅还是没能激发对方的进一步反应。洛贝朗眼都不眨一下,坐在那里,始终静静地凝视着前方某处。橘黄色的火光照亮他的脸,显得肤色更加苍白柔美,黑发更黑,分不清瞳孔的幽蓝眼珠里反映出跳动的火苗,为这副面具般冷峻唯美的表情注入了生机和力量。狼狈的衣着和举止也减损不了他的威仪,此时此刻,从这位时运不济的年轻君主身上所流露出来的,是发自深处的坚毅和阳刚之气。

“的确很美。”

多立安的语气像是在感慨。他走上前,站在洛贝朗身边。

“我听说了很多传闻,”弗兰肯国王说,“关于您举世无双的容貌和风度。如今眼见为实,这让我觉得很遗憾,没能在七年前的那场战争里跟您会上一面。”

他低眼看着那位神色冷漠的美男子,嘴角浮起一抹微笑,随手从他的肩头拾起一缕头发,捏在手中慢慢捻落——

“我相信,那个时候的您,一定比现在这样子更加……娇艳。”

看上去他像是对对方耳语,但说话的声音完全没有收敛,尤其是最后那个形容词,语调刻意拔高。周围的弗兰肯人全都忍不住地吃吃窃笑起来,同时也换来了埃克兰将士们再也按捺不住的怒容。

洛贝朗别过脸叹了口气,懒懒地踢开脚边的火盆。他站起来,转身来到另一位国王跟前,抬头直视其双眼。虽然不如对方高大魁梧,又是如此地衣衫不整,他所展现的气势即便不是略胜一筹,至少也跟对手不相上下。多立安四世固然不会就这么被比看下去,难免有所感触;再加上那份不好的预感,他僵起脖子,肩膀不由自主地往后扬……

但是太迟了。洛贝朗闪电般地伸出双手抱住他的脑袋,手掌牢牢按在多立安的后脑勺,不许他动弹;于是这个俊美且行为乖僻的年轻国王准确地凑上去,一下子吻住他的嘴。

这真是一幕出人意料的伟大场面,众目睽睽之下,两个强大王国的君主以如此罕有方式进行着“交流”。

“谢谢您的恭维,我亲爱的表兄。”洛贝朗亲切地笑着说,“您还是那样爱说笑。但事实上,我实在不怎么高兴别人跟我提起年龄这回事儿。”

他舔舔嘴唇,像是意犹未尽的样子,退下去不慌不忙地拍了拍被对方抓皱的外套。多立安的脸涨红到了极点,因为一时惊慌没能挣脱,接吻持续了十好几秒。他用母语小声骂了一句,像个粗鲁的士兵那样用衣袖使劲擦嘴,把唾沫吐在地毯上。

“先把他带下去!”弗兰肯国王怒气冲冲地大声下令道。洛贝朗抬手止住上前来的卫兵——

“请等一下!”他说。

“您还想说什么?”多立安狐疑地眯起双眼。他已经恢复了理智和风度,并对眼前这位刚见面的老对手又有了一番新认识。

洛贝朗平静地点了点头,“是的,陛下,我有一个请求。”他说,“很明显,战争结束了,我必须当面对您承认自己的失败。”多立安毫不掩饰地得意笑了,埃克兰国王并不怎么理会,瞄一眼周围自己的军官们——

“作为他们的统帅,我希望您能在占领这里后,把我的士兵们全部释放。”

对方冷笑一声,“您真会讲条件。我记得,当初可您是主动挂白旗的。*”

“我当然不会忘记。”洛贝朗说,“但既然连我本人都已经被您攥在手心里了,何必留下一伙残兵败将,跟您的士兵争那点可怜的口粮呢?”

“这么说您是在为我着想?”

“当然,如果您想留下武器的话,那就悉听尊便了。”

“也许还有马呢?”

“我的近卫军都是贵族,请考虑考虑他们的尊严。”洛贝朗回答。多立安沉默不语,思索着,静静地审视这个狡诈异常的对手。

“很好。”过了一会儿,他点点头,“您说得不错,战争确实结束了,这个条件我可以答应。”国王招来副官,用本国语言对他吩咐。

“再等等,我还没说完。”洛贝朗接着说。对方冲他抬抬眉毛,“请讲。”

战败的年轻国王笑了笑,重新回到圈椅里坐下,恢复成之前那副悠然自得的姿态,说:“鉴于接下来的一段时日,我将要在您府上作客……”他摆摆手,似乎很无奈地叹了口气,“为此,我需要留一个人在身边,一名仆人,免得我届时不习惯。”

“这我可以理解,”多立安轻蔑地说,“那么就请快决定吧。”

洛贝朗转脸看着四周,仰起下巴指向一个角落——在那里,站着那名跟国王一样满身血迹的年轻军官。

“少校,您愿意陪我吗?”

*白旗,一般说来,投降分为有条件和无条件两种。有条件投降,指一方派出代表与敌方商议之后再挂白旗;主动挂白旗,通常被视为无条件投降,因为没有事先讲好条件,战败方在谈判时相当被动。

第三十五章

被俘(下)

他们被单独关在一间屋子里,那原本是洛贝朗在此处的卧室。门外和楼下都由弗兰肯重兵把守,表面上烘托出囚犯的重要身份,更是为了防止过分忠心的埃克兰人做出什么无用的愚蠢举动。

多立安四世口头答应了洛贝朗刚才提出的条件,第二天一早就要将这些败兵驱赶出费米德尔要塞。届时,弗兰肯国王一行将带上他的重要俘虏,直赴纳文达斯劝降——这一次,顽固的比埃塞尔人再没有什么立场不对征服者打开城门了。

至于前面提到的从埃克兰出发的增兵队伍,洛贝朗已在胜利方的许可下,派人前去转达他们目前的败局。由此看来,此次出击对多立安四世来说也是险胜,其所出动的八千人马已是弗兰肯在比埃塞尔境内所能调遣的全部兵力。倘若他再晚点出动,或是被对方早一两个钟头发现了踪迹,及时招来援兵;不但胜算大打折扣,甚至连结局也会彻底颠倒。

就这一点而言,多立安四世的确有其智谋和胆识。正如他在不久前对洛贝朗一世调侃时说的那句话——“无论之前您拿走我多少‘车’和‘马’,这些都无所谓,我只要在最后‘将一军’就够了。”

对此,洛贝朗欣然付之一笑。身为一国之君,即便沦落至此,他也能自然而然地保持着令人肃然起敬的高贵气度。多立安四世忙着部署战后事宜,没再理会过他——这位国王现在清楚地了解到,跟这个怪里怪气的家伙打交道,不会对自己的情绪有任何助益。

天快破晓了,洛贝朗坐在壁炉前的一张高背扶手椅里,整夜未眠。不久前,他派人又问了一遍拉斐因的情况。伯爵失血过多,做完手术后便一直昏睡不醒,究竟能不能脱险,医生也不敢对国王担保。

屋子的另一头,我们的另一位主人公坐在那排紧闭的窗户底下,双手无力地抱住膝盖,眼睛凝视着地面,不说一句话。

又是一段惊心动魄的时光,吉格回想着在这实际上短短的几个钟头里,那一系列天翻地覆的变故。突袭,行刺,沦为阶下囚……甚至第二天,当战友们怀着伤感和无奈离开这里,只有他还得留下来继续陪伴被俘的国王。

他完全没想到,洛贝朗竟会选择把他留下。然而稍加揣摩,拉斐因重伤不起,瓦尔夫在战场上中弹生死不明,此次出征的“战神骑士团”大部分成员大已被派往别的要塞领军驻守;就他所知,似乎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当中,能为洛贝朗所信赖的,就只剩下他了。

信赖?看样子是这样。可是现在,这个词到底还有怎样意义?

“我觉得这屋里有点冷了,少校,”国王在不远处说,“麻烦您把火拨旺点。”

吉格惊醒似的抖了一下,站起来,无精打采地慢慢挪到壁炉前,拿着拨火的铁棍机械地挑弄起柴火。火势不但没有增强,反而变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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