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歌行外传 水龙吟————慕容
慕容  发于:2009年04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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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波强过一波的猛烈攻击中,沉重的攻城车和巨木开始轮番轰击紧闭的城门,一架架云梯沿着城墙迅速升起,数不清的魏兵奋不顾身地争先向上,转眼之间就攀上了城头,与城上的齐军短兵相接。


一时之间,城上城下杀声震天。

自从有魏军攻上城头,床子弩的发射便已停止。床子弩原是极有效的攻城利器,一床可架数十弩弓,每次可发射数百支寒鸦箭,再加上床弩弓大箭长,力道强劲,只要算准了目标距离,射上城头时仍有极大的杀伤力。攻城时几架床弩轮番发射,足可以压制城上的守军,掩护已方的士兵冲锋陷阵。只是一旦双方短兵相交,这床弩的威力便发挥不出来了。


魏军来袭之初,卫昭便已料到他们会用上床子弩,故此早已叮嘱城头守军及时闪躲,不必还击,丝毫没有打算与之硬行相抗。待到魏军攀上城头,床弩停发,他才一声令下,无数齐军立时从城垛后涌身而出,有的手持长枪,不待云梯上的魏兵爬上城头便举枪刺下,有的火箭在弦,专门瞄准了魏军的攻城车不断发射,更有一队臂力过人的弓箭手架起排弩,对着魏军进攻队形的中部弩箭连发,硬生生将进攻的魏军从中截断,后队受阻,魏军的前锋无以为继,攻势顿时减弱了许多。


攻击持续了近半个时辰,战况仍然僵持不下。卫昭指挥着城上的齐兵各司其职,进退有序,牢牢控制着城头的局势,排弩的发射时疏时密,骤急骤缓,始终将攻到城下的魏军控制在一定的数目之内,使得城上的肉搏无时或停,不让魏军有机会发射床子弩,却也无力攻破齐军的防线。


攻城不比野战,没有多少自由发挥战术的机会,更不是一方人数占优便能轻松取胜的。尤其是当守城一方严阵以待时,通常都是一场硬碰硬的恶仗。攻上城头的士兵几乎是踩着十倍以上的尸体爬上去的,大部分都是身边的同袍兄弟。


浓厚的血腥气息在空气中迅速弥漫开来,久久不散。

这一场硬仗自黄昏直打到日落,魏军接连变换了数次攻势,从正面转到侧翼,又从侧翼转回到前方,却始终未能打开一个缺口。直到天色完全黑透,久攻不下的魏军才不得不鸣金收兵。


漫山遍野的魏军潮水般退去后,朔阳城前一下子显得异常空旷。暗沉沉的夜色中,只有几点零星的火光仍在闪烁,那是攻城车焚烧过后的余烬。微弱暗淡的火光下,依稀可见满地的断肢残骸狼籍一片,一眼望去,整片土地几乎全是红的。


“魏兵退了。”一直死守在城头苦战的韩超随手抹了把脸上飞溅的鲜血,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有些脱力地靠到了城墙上。

“魏兵没有退。”卫昭凝望着远方隐约的灯火,沉声道,“他们只后撤了不到二里,依傍着泾川就地扎营,看那火光的分布形势,已将朔阳包围起来了。”

“哼!要围城么?” 韩超忿忿地捶了下城墙,颇不服气地挑高了眉毛,“以为这就能困得死我们?”

“城中的存粮还能支持一段时间,兵器的储备却不很充足。”顾希文在一旁冷静地接口道。“如果魏军只是围困,朔阳应该可撑过一个月有余。但如果天天象这样猛攻,人员和武器消耗过巨,可支持不了多少日子。”


“一个月?”韩超不以为然地笑道,“怎么可能围那么久!难道北疆的武卫三军是吃素的么?只要援兵一到,咱们就来个里外夹击,管保教魏军有去无回!还想把咱们生生困住?真是做梦!”


“但魏军若是持续强攻呢?”顾希文忧虑道,“今日一战,我军的伤亡近五百人,弩箭和檑石也消耗近半,魏军的伤亡人数虽数倍于此,他们却有的是生力军。象今日这样的硬仗再打上几次,朔阳城中就无可用之兵了。”


“这个么……”韩超给顾希文问得怔了一下,想要反驳,但想起今日魏军的勇悍,心中也不禁犹有余悸。惦量一下,自知城中兵员不足,经不起折损,绝无可能在魏军的连续猛攻下守住太久,便忍不住转头望向卫昭,“卫将军,你的意见呢?”


“……魏军应该不会持续猛攻。”卫昭从凝神远眺中收回视线,略略沉吟了片刻,道,“今日之战,我刻意缠住魏军激烈肉搏,便是为了给敌人一个下马威,好教他们知道,要想拿下朔阳城,便需得付出惨重的代价,绝不是轻轻松松就能到手的。而且……”


说到这里,卫昭微微停顿了一下,望着前方灯火连绵的魏军营帐,眼中露出深思的神色。“魏军的人数虽远胜我方,但若想一举攻陷河西六郡,这四万兵力便算不得十分富裕。他们摸不清我方的虚实,不知道城中的防卫情况,应不敢拼着损兵折将也要强攻下朔阳,把兵力都消耗在此地的。”


“这样说来,他们是打算要围困朔阳?”

卫昭点了点头,淡淡笑着对二人道:“这便到了二位大显身手的时候。顾大人处事周详,长于筹算,必能将城中的粮草善加调度,使之维持到最长时限。韩守备了解地形,谙熟军务,自然能率领士兵加固城防,不给敌人可乘之机。魏军劳师远征,难以持久,只要咱们牢牢守住,待援军一到,那便是敌人大败而归的时候了。”


夜色沉暗,火把的光芒闪烁跳动,掩住了卫昭眼中的神情,也掩住了他笑容之下的浅浅忧色。他方才所说的虽不是假话,却也不是全部的事实——为了让韩顾二人安心守城,有些藏在心中的隐隐疑惑,和未经证实的猜测与直觉,他并没有说出来。


今日的魏军阵中并没有威烈王高湛的旗号,领军的主将樊进勇武有余而谋略不足,更不是高湛帐下最得力的大将。北魏在边境的军队有十四万人,围攻朔阳的却只有四万,这样看来……


卫昭不自觉地轻轻摇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淡淡忧虑。

他只希望是自己错估了高湛的心思和计谋。

然而那个胆大包天,狡猾如狐,行事从来都不依常轨的危险男人,却是他从来都不敢低估,更不敢掉以轻心的一个对手。

抬眼望去,黑沉沉的夜色无边无际,看不到北疆的齐军大营,望不到边境的狼烟烽火,更看不透高湛大军的行踪所在。卫昭叹了口气,心中暗自微微苦笑:霍炎啊霍炎,倘若我的预感成真,这一场大战的生死胜败,可就全要看你的本事了。


但愿你莫要让我失望。

第十四章 坐视

卫昭的告警急讯送到北疆军中时,是在劫粮次日的清晨。霍炎按习惯刚刚巡视了早操回来,正坐在帐中吃早饭。

看过卫昭在衣襟上草草写就的警讯,霍炎双眉一挑,眼中的光芒倏然一闪,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只是轻轻冷笑了一声,便随手把信丢在一边,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挑起一箸白汁三丝面,若无其事地继续吃起来。


“大将军!”小唐见霍炎全没把自己星夜急驰送来的急报放在心上,立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卫将军信中所说全是实情,北魏的军队和粮草调动都是我亲眼所见,不会有假!”


“是么?”霍炎漫不经意地抬起头,冷冷瞟了小唐一眼,目光如刀锋一般凌厉。“你又是什么人?属于哪一军哪一分队?归谁统属?谁派你到北魏去的?到那里去做什么?卫昭怎么会和你在一起?你们又怎会发现北魏的机密?说!若有一字不实,立刻推出帐外斩了,还轮得到你管别的事?”


小唐微微一凛,想起卫昭临行前叮嘱自己的话,心中已有几分明白。他低下头,冷静而清楚地一字字道:

“属下唐青,武卫右军谍报组第二小队长,归卫将军直接统领,奉命长驻北魏打探军情……”

一边听小唐讲述昨夜的情形,霍炎一边仍不紧不慢地吃着早饭,脸上的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只有眼中的光芒不时一闪,才会显示出他其实正在专心倾听,甚至正在凝神思索。等到小唐细细讲完,又回答了几个问题后,霍炎才微微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小唐聪明机变,心思细密,偷眼看霍炎脸上的神情,已经看出他对于卫昭的警讯并非全然不信,只是心中仍有疑问,甚至更有其它顾虑,才会是这样一副不置可否的态度。他心知自己人微言轻,并无资格向主帅进言,更绝无可能左右霍炎的决定,自然不会再多说什么,便低头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却并没有真正离开,而是远远地缩在一处角落里留意观察霍炎的动静。


冷眼旁观了好一阵功夫,见霍炎仍是不急不慌地安然稳坐在帅帐中,既不召集众将商议军情,又不下令调兵遣将,虽然也零零星星地派出了几小队人马,却大多是探子和传令兵,竟连一兵一卒都没有派去救援朔阳,心中隐隐觉得不妙,咬着嘴唇思索片刻,转身便去了林冀的营帐。


身为卫昭的亲信副将,林冀的反应自然与霍炎大不一样。

还没有听小唐说完,林冀就已经变了脸色,噌的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霍大将军不肯发兵?为什么?”

小唐苦笑。“我怎么知道?”

“难道他……”想到霍炎来到北疆后对卫昭的敌意与戒备,再回想起几日前的那次劫粮事件,林冀的脸色一变再变,绕着营帐不停地踱着圈子,两道浓眉几乎纠结到了一起。


“我去找霍大将军。”皱眉考虑了一会儿,林冀突然停住脚,断然道,“无论如何,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卫将军以一人之力独撑危局。朔阳现在总共只剩下五百人马,那是说什么也守不住的。”


林冀进了帅帐,见霍炎正对着桌上的北疆地图怔怔出神。听到他进来也不抬头,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表情,象是连理都懒得理。

一段日子相处下来,林冀已大致摸清了霍炎的性情,知道这位主帅一向骄矜自许,处事专断,驭下严苛,不是个轻易能听得进话的。尤其对丁大将军的嫡系旧部另眼相看,防范甚严,不管自己说得怎么恳切激昂,只怕也都是白费功夫。


果然,他才刚刚开了一个头,就被霍炎一句“此事我心里自有分数,你不必管”,老实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林冀被噎得怔了一下,还要开口,霍炎的眼风已冷冷扫过来,带着明显的不耐烦了。“还有什么事?”

明知道霍炎已无耐心听自己再说什么,可是一想到卫昭还守在朔阳苦盼援军,林冀又怎么能放得下不管不问?

“将军!”林冀咬了咬牙,也象小唐般扑通跪下,哑声苦求道,“朔阳的守军只剩下五百人,又毫无防备,军备松驰,北魏大军一到,只怕马上便会失守。朔阳一失,河西六郡门户大开,魏军便可长驱直入,那时只怕整个河西六郡都要保不住了。”


“是么?”霍炎屈指轻敲着桌面,胸有成竹地笑了一笑,不紧不慢地悠然道,“那是从前。现在卫昭既已去了,朔阳又怎么会被魏军攻下来?”

笑容凉凉的,嘴角微微向上勾起,眼中的光芒时而一闪,怎么看都象是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看到霍炎脸上的笑容,林冀的心也跟着彻底凉了,只是仍然舍不得放弃最后一分努力:“大将军!朔阳毕竟……”

这一次,霍炎连话都没有容他说完,就已经拂袖而起,自顾自转身出了帅帐。

只剩下林冀一人孤零零地跪在帐中,双手紧紧握成了拳,身子却在不住地颤抖。

过了半晌,才依稀听到他喉中迸出一丝破碎的呜咽。

“卫将军……”

接下来的几天里,探子的飞报一封接一封地送到了军中。

事情至此,北魏入侵的消息已瞒不住人。东齐众将无不是忧心忡忡地守在中军,等待着探子的下一份情报,更等待霍炎早日做出决断,调兵救援或是挥师反攻。

而霍炎的态度却格外沉着,情报送到,看过后便往桌上一丢,绝口不提出兵一字,整日里只是对着面前的地图埋首研究,竟象是全没把朔阳的安危放在心上。

北魏军粮在彭城被劫,烧毁粮草数万石,也不见他如何惊喜。

樊进率魏军前锋万人奇袭朔阳,也不见他怎么惊惶。

当卫昭以空城计吓退魏军前锋的消息传来时,众将无不欢呼雀跃,喜笑颜开,霍炎也不过是轻轻地扬了扬唇角,目光深沉依旧。

魏军强攻未成,四万大军围困朔阳,众将纷纷请缨前去救援,他也只是沉着脸色不置一词,始终不肯点头允准。

只有一次的情报曾经令霍炎耸然动容——那是他派去传令,命校尉冯玉率抽调的三千兵马改道朔阳的士兵小伍传来飞报,说他沿途寻找了数遍都未曾见到那支队伍,却在朔阳城西数十里外发现了冯玉的尸首时,霍炎竟霍然拍案而起,目光如电地冷冷盯着那名负责军情谍报的副将,道:“那三千人马又去了哪里?难道竟凭空飞上天去了么?”


眼中的冰冷锋芒竟吓得那副将打了个寒噤,连连后退地嗫嚅道:“这个……这个小伍还没回报,属下已经派人去打探了。”

霍炎冷冷哼了一声,缓缓坐回到椅中,虽然没有再说什么,脸色却透出几分阴霪,目光中也首次带上了隐约的焦虑之色。

受霍炎身上散发出的阴郁气息所影响,帐中众将竟无一人敢开口出声,只能默然等候进一步的消息。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三个时辰后,又一封飞报传来:那三千人马已抵达朔阳,被卫昭尽数收归麾下。

看到这封情报,霍炎倒再无先前的失控之态,只是寒着脸色对着手中的纸笺凝视了许久,才冷笑着缓缓吐出一个字:

“好!”

十五章 困守

两日之后,当案头的军情飞报已经积到第三十二封,霍炎终于有所行动了。

尽管刚到北疆不久,与魏军主帅高湛更是从未交手,但霍炎早已听卫昭详细讲解过北魏的军情,对高湛的行事作风也并非一无所知。经过数日打探,北魏攻打朔阳的进军路线、兵员装备、以及双方的详细战况,霍炎更是都已经了然于胸。


魏军对朔阳奇袭未成,强攻不下,最后转为死死围困,连日来一直攻势不断,竟象是不拿下此城誓不罢休。这四万魏军深入齐境长途奔袭却劳而无功,表面上仿佛占具优势,其实已被牵制在朔阳。若霍炎调动大军直扑朔阳,与卫昭来一个里外夹击,这一战几乎可操必胜。


但霍炎却并没有贸然出兵,而是极为谨慎地牢牢扼守住各处关隘,同时使出了极狠辣也极有效的一招——派出十几支飞弩小队在泾川上下严密巡视,只要见到北魏的粮船便用雷火箭袭击,务必要烧得颗粒不留。那飞弩小队行踪飘忽,机动灵活,令北魏军队防不胜防,几次派出的运粮船只都被烧得干干净净,而陆路要穿过连云山区,道路崎岖,难以运送大批辎重,这样一来,那围攻朔阳的四万魏军,粮草供应便被生生掐断了。


应该说,在敌我双方众寡悬殊,对手主力情况尚未摸清的情况下,霍炎做出的决策无疑是一个最安全、最有利、也是最正确的选择。他牢牢守住了北疆的防线,没有给对手留下趁虚而入的可乘之机,并以朔阳一城为饵,拖住了攻城的四万魏军,令他们进无粮草,退又不甘,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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