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一会儿,雷聿才沉吟着开口,态度已不再是那种断然的回绝,而是认真的研究与商讨。
卫昭笑了。“你怎么忘了泾川!”
泾川?雷聿眼睛一亮,顿时明白了卫昭的计划。
也终于真正了解了卫昭的良苦用心。
原来……他果真不是在算计自己,而是真真正正为连云山寨打算了的。
意识到这一点,雷聿的眼神再度温暖起来。
彭城是北魏后方的一个小城,与魏齐边境相距甚远,在军事上地位并不重要。但是因为交通便利,商贸相对较为发达,平时便常常车马云集,故而在这一次的军事行动中,被北魏选做了临时转运站,要遮掩调动粮草的消息也容易些。
有应、云、代三州魏军的保护,东齐想越过边境偷袭彭城几无可能。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彭城的守卫并不严密。
但是处于魏齐燕三国交界处的连云山寨,要去彭城却不用越过那道重兵防守的边境线!
因为距离太远,如果没有泾川这一条毫不起眼的小小河流,就算雷聿能率队成功地潜入彭城,也没有把握穿越大片的北魏疆土,将粮草顺利运回山寨。
然而有了泾川,一切便全都不一样了。
“彭城的守军有多少人?”
“五百。”
“有多少粮草?”
“十万石。”
……
听到这两个对比鲜明的数字,雷聿的目光闪动了一下,再度陷入短暂的沉默。
卫昭没有再多说什么,更没有催促雷聿早作决断,他只是目光平和地凝视着雷聿,静静等待他的决定。
只沉思了短短的片刻工夫,雷聿已经抬起了头,眼中再无半点犹疑。
“好!”
第十章 不测
一旦作出最后决断,雷聿的办事效率是极惊人的。
不过短短的半个时辰,他已经选出了一队勇武而骠悍的精干手下,做出了整个的行动计划,安排了山寨的留守与防御,并且亲自带着队伍行进在路上了。
他们需要尽早赶到彭城,才能不为人知地悄悄潜入贮粮之所,然后,在夜色的掩护下发出迅雷不及掩而的闪电突袭。
在这个时候,每一时每一刻都是宝贵的——彭城只是个临时的转运站,而不是北魏的屯粮所在,那十万石粮草随时可能被运往边境的军中,并不会放在那里等着他们随时去取。
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后,雷聿的手下大多难掩心底的兴奋,虽然还严守着纪律不敢随便交头接耳,脸上却流露出期待的神情,脚步也显得分外轻快。
只有雷聿始终保持着冷静的沉默。
在制定行动计划时,他已经向卫昭仔细询问了有关细节,也认真讨论了可能发生的每一种情况,考虑了每一项应变的方案。但是有一句话,他却一直没有问出口。
你的这些消息,可靠么?
其实在所有的问题中,最最关键的正是这一句。
象这种深入敌境的闪电突袭,有多少成功的希望就有多少失败的风险。而整个行动成功的关键,则完全取决于情报的及时和准确。如果卫昭提供的情报有所误差,后果必然不堪设想,轻则可能导致他们无功而返,重则可能令他们全军覆没。
但是雷聿却没有问。
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卫昭,他正在心无旁骛地专心赶路,线条优美的侧脸上神情宁静,目光遥遥地望向前方,清朗得宛若一泓秋水。
面对着这样的一双眼睛,所有的疑问都在不知不觉中化成了一缕轻烟,消散得无影无踪。
雷聿摇摇头,近乎无声地轻轻叹息。
卫昭啊卫昭,在这一生中,我还是第一次象这样相信一个人,但愿你莫要让我失望。
似乎听到了雷聿心中的自语,卫昭突然转过头,对着雷聿笑了笑。
笑容轻轻浅浅,淡若飞花,却又说不出的柔和温暖,融融煦煦,似有一种深入人心的力量。
仿佛在无声地回答雷聿:相信我,放心。
而卫昭也并没有让雷聿失望。
整个行动远比预想中的要顺利得多——四更时分,他们一行人就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抵达了彭城,而东齐潜伏在彭城的探子早已按卫昭的指示等侯在城外,做好了一切接应的准备。
那名探子看上去并无过人之处,只是个貌不惊人、寡言少语的瘦弱少年。身上的衣服肮脏而破旧,脸上还东一条西一道地胡乱抹着几道泥灰,样子脏兮兮的,跟一个寻常的街头流浪儿没什么两样,只有一双眼睛出奇的乌黑明亮,顾盼之间,极具神彩。
但他却有着超出年龄与外表的沉稳和干练,话虽然不多,却要言不繁地准确报告了彭城的守备情况,魏军人数,以及几处主要的粮草存贮所在。这些粮草显然是从不同的地方调集来的,最早的一批抵达彭城已有五天,而最迟的一批则是今天才刚刚运到,连车还没有来得及卸。
“这批粮草存放的地方有三处。”那名被卫昭唤做小唐的少年蹲下身,在地上勾画出一张简单的地图,用树枝指点着道,“一处在城东的常平仓,一处在城南的小陈庄,还有一处在安阳码头。三处都没有加派守军,只有负责押运的小队魏军看守。这次的调粮做得很隐秘,看起来魏军也不想惊动什么人,当地人都没听到什么风声,所以地方上安静得很。”
“安阳码头?”卫昭与雷聿对望一眼,眼中都有些意外的神色。
那里正是他们计划之中,准备得手以后装粮上船的地方。
魏军不可能知道他们的计划,更不会好心地为他们的劫粮提供方便。如果把一切归之于运气,那他们的运气也太好了。
“小唐,你知道他们要把粮草运到哪里么?”卫昭沉吟着问道。
少年摇了摇头。“押粮的魏军也不知道,只知道原地随时待命。”
“安阳码头有多少粮草?”
“加上今天刚运到的,大约五万石。现在都堆在码头上,好象马上就要装船。”
卫昭点点头,不再发问,眼中的意外之色渐渐褪去,换成了一种无波无澜却深不可测的异样平静。他默默地直起身,一言不发地负手在原地踱了两个圈子,突然停住脚,抬眼看向身边的小唐。
“有没有纸笔?”
小唐没有出声,从身上摸出一根粗糙的炭条,又扯下自己的一块衣襟,递到卫昭手里。
卫昭接过炭条和布片,不假思索地一挥而就,写下短短的几行字,又重新交回到小唐手中。
“你把他们带到安阳码头,然后马上回营,把这封信亲手交给霍大将军,不得有片刻延误。”他的声音依然温和平静,并没有提高半分声调,也没有任何严厉的神色,却于无形中隐含着一种说不出的威严与凝重,令小唐凛然站直了身子,屏息地全神望向卫昭。
“如果大将军问你什么,你不必有任何隐瞒。但是……”卫昭停顿了一下,才一字字道,“无论你用什么方法,都必须让他相信,这封信的内容,是真的。”
眼看着小唐神色肃然地贴身藏好那封书信,卫昭才转身面对雷聿,有些歉然地笑了一笑,还没有等他来得及说话,一直双手抱胸站在旁边,沉默地看着他一举一动的雷聿已抢先一步淡淡开口:
“你不必道歉,也不必贵属替我们带路。我们既已到了这里,自然会有办法带着粮草回去的。”
“雷兄莫要见怪,如果不是事出意外……”
“放心。”卫昭的话只说了一半,就被雷聿从中打断。“我没有生气,也没有半点怪你的意思。事出紧急,你只管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就是。只不过……”
雷聿悠悠地停顿了片刻,还是把没有说完的半句话咽回了口中。
说这番话的时候,雷聿的神情有些奇特,脸上的表情虽然淡淡的,一双眼睛却异常沉暗,光芒闪动间,仿佛带着一种看穿一切的明了表情,又混杂着几分隐约的矛盾与犹豫。
象是已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又已经猜出了卫昭是要去做什么。
卫昭心头微微一凛。他从未见过象这样一双仿佛能洞察一切般,深邃而又锐利的眼睛。
这个人的一双眼,真的什么都能看穿么?
看着雷聿深沉的眼眸,卫昭没有再说话。
“袁平,把我的马牵过来。”
雷聿头也不回地扬声招呼在远处等候的手下。
蹄声得得,一匹神骏非凡的黑色骏马被牵到了两人中间。
那是雷聿的座骑“寒沙”,一匹日行千里的塞外名驹,一向被雷聿爱如珍宝,几乎从来没离开过他身边。这时却被雷聿带到卫昭面前,随意之极地把缰绳往他手中一递。
“这匹马快,你骑它去。”
卫昭微微一震,骤然抬眼看向雷聿,眼中光芒闪动,象是想要说些什么,可是最后只笑了一笑,轻轻吐出两个字:
“多谢!”
一跃上马,卫昭不再停留地策马飞奔,再也没有回头。
那个纵马奔驰的决然背影,片刻间便已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水龙吟 第十一章 危城
经过不眠不休的一路疾驰,卫昭终于在正午之前赶到了朔阳。
天气晴和,日色正中,温暖而明亮的冬日阳光淡淡地照在城墙上,使得这座古老的城池看上去显得祥和而宁静,并没有半分大战来临前的紧张气氛。
这里是广阔而辽远的河朔平原上,最丰足最富庶的河西六郡,是东齐北部最重要的产粮之地。北方五省的粮食供应,以及整个北疆驻军的粮草供给都依赖于此。
虽然位于魏齐燕三国的交界之处,但河西六郡北有连云山脉、东有交河作为天然屏障,西面则有北疆驻军的保护,数十年来一直未遭战火波及,始终保持着世外桃源般的和平与宁静。
然而到了如今,这份平静大约也再难保留多久了。
卫昭不得不佩服北魏的威烈王高湛,竟然敢兵行险招,下出这一步声东击西、调虎离山的好棋。在北疆边境上不断调兵遣将、增加兵马,吸引了东齐守军的全部注意后,他竟然悄悄绕过了边境的齐军,取道连云山簏直扑朔阳!
朔阳地处咽喉要道,算得上是魏齐边境通往河西六郡的门户。一旦朔阳失守,整个河西六郡就等于敞开了大门,毫无防备地任人鱼肉了。
而只要占据了河西六郡,北魏便等于掌握了东齐北部的经济命脉,也同时切断了武卫三军的粮草供应。
正因为如此,高湛才宁愿冒着腹背受敌的风险挥师东进,以期速战速决地奇袭得手,一举攻占河西六郡。
而对于卫昭而言,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眼睁睁看着朔阳落到高湛手里的。
因为并非备边重地,朔阳的东齐守军只有一千人,在建制上隶属于武卫右军,归朔州兵马指挥使戚元超管辖。但是真正掌管朔阳军政事务的,则是年近六旬的朔阳知府顾希文。
顾希文久历外任,屡经迁转,虽然仕途上不算十分顺遂,但是为宦多年,也历练出了一份处变不惊的涵养和气度。听卫昭说完自己的来意,他尽管也大感震惊、微微变色,却还保持着难得的从容与镇定。
“卫将军,多谢你连夜赶来报讯。只不知这魏军来袭的消息得自何处,是否可靠?”
“是我的判断。”卫昭沉声道,“北魏近来屡屡在边境有所动作,显然是要对东齐用兵。北疆的武卫三军早已严阵以待,人数虽然不占上风,但若是硬碰硬地打一场大仗,他们也未必能讨得了好去,反而是防卫薄弱的河西六郡要容易下手得多。大军未动,粮草先行。看北魏新近调集的粮草有一大半都运到了彭城的安阳码头,自然是要经由泾川从水路运送。泾川穿过连云山区便进入齐境,而它沿途流经的第一座城镇便是朔阳!”
“哦。”顾希文深深点头,表示同意卫昭的判断,脸上也流露出几分凝重。“但是以朔阳的区区五百军士,要抵挡高湛的虎翼军,只怕是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的。”
“五百?”卫昭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朔阳的守军不是一千么?”
“北疆边境形势吃紧,霍大将军下令调拨河西六郡的一半驻军增强防务。朔阳距离边境最近,接信也最早,被征调的五百人今早已经奉令出发了。”
听到这个无疑是雪上加霜的不利消息,卫昭的脸色也不禁沉重起来。
“朔州的一半守军也已被调走了么?”
朔州是河西六郡的屯兵之地,紧邻北燕,与北燕的边境重镇靖远只隔着一条交河遥遥相望。为了防范北燕入侵,整个河西六郡的全部驻军也不过万人,倒有一半驻扎在那里。
“应该还没有。朔州路远,接信比我们迟半日,他们要调动的士卒又多,这时大概还没有出发。”
“好。”卫昭点了点头,突然站起了身,肃容望向顾希文,深深一礼道,“卫昭斗胆,欲向大人讨要朔阳的兵权。不知大人是否信得过卫昭,肯将朔阳城的防务暂时交到在下手中?”
顾希文惊噫一声,连忙起身匆匆还礼:“卫将军说的这是哪里话来!卫将军镇守北疆十余载,保护了多少百姓的身家性命!没有你和丁大将军,又哪里会有今日这平安富庶的河西六郡?如今强敌来犯,形势危急,卫将军星夜赶来,愿与朔阳共抗敌军,本官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信不过卫将军?不要说是区区兵权,这整座朔阳城,连同全城的数万百姓,本官就尽数托付给卫将军了!”
看着顾希文诚恳而充满信任的郑重表情,卫昭神情肃然地点了点头,双手接过他递来的印信,也接过了这份沉重的责任。
顾希文选择了信任他,他又能否做得到不辜负对方的信任呢?
朔阳周围地势平缓,无险可恃,本就是易攻难守的一座孤城。如今只凭着五百士兵,数万百姓,他便能挡得住来犯的汹汹铁骑么?
深深吸一口气,卫昭只有希望上天留给自己的时间能多一点,好让他能够来得及安排布署,调兵遣将。
然而他自己心中也清楚地知道,这,只怕是自己的奢求了。
不知是卫昭的威望使然,还是顾希文管辖有方,这场仓猝之间的权力移交竟十分顺畅。片言之间,朔阳的军政大权便易了主。在顾希文的全力配合下,无论是府衙官吏还是军中将士,都对临时接管全城防务的卫昭唯令奉谨,毫无异议。
然而,面对着一张张充满期望的信任面孔,卫昭心中却只觉得异常沉重。
在检查过城中的防卫情况后,他已经发现,要守住朔阳这座孤城,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困难得多。
城墙不够坚固,工事不够齐备,武器不够充足……而最最要命的一点是,可用的兵力实在太少。五百人,仅仅够勉强维持外围布防,一旦出现人员伤亡,连补充的兵源都没有。
不是没有在百姓中招募义勇,组织民团,也不是没有向朔州发出告警兼求援的急报,只是,这些只怕都已经来不及了。
大战在即,他只能以手中少得可怜的兵力,来应付眼前紧要的危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