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临天下————梓寻[上部]
梓寻[上部]  发于:2009年04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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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更加诧异,只道:“什麽人?”
瑞湘连连叩头,道:“臣唐突了,那人是臣一生亏欠的,此生此命,不足返还。他只是一个畸零人,无所作为,臣恐他过於直白,被人暗算,民有俗语:哪个庙里都有冤死鬼。臣一心系他,不愿眼见他到时深陷囹圄,求皇上成全。”

皇上沈吟片刻,道:“照你的意思,他现下在京里,而且身处漩涡之中。”
瑞湘答道:“皇上洞察过人,他本是个无足轻重的,只是万一有什麽变动,被人枉杀。”
皇上心中自然有了计量,此人大约在皇上夺位的风潮中,瑞湘以沈宜作比,那麽便是个男人,他心有倒有些同情,只是岂能毫无根据地乱下赦旨。
瑞湘只是磕头,道:“臣的确说的唐突,倘说出姓名,皇上心中必有所计较,於事情不好。臣以性命担保,倘坏了皇上什麽事,必自行了断於皇上面前。”他拿袖子抹了一把脸,道:“臣比的不好,自仁皇帝到皇上您,我朝未有哪个皇上不陷情障之中,皇上以圣心度臣心,但请皇上成全。”

皇上合了合眼,他心里从未遗忘过的那个人,那个人心系几朝风云动荡,却永远在自己心头蜿蜒成一苗小小的不湮灭的火焰,从幼时燃烧到现下,他睁开眼,道:“这事不合体制,朕应了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不然提头来见。”

瑞湘心中狂喜,比当时发现苏芙秋的下落更要欣喜百倍,连连赞叹:“皇上,皇上慈悲心肠,臣感激涕零!”
皇上摆摆手,道:“你先去吧,朕倦了。”瑞湘躬身退出。
过了约摸半个月,我同祺焱各忙各的差事,有些焦头烂额,晚上刚回府,便听有人来报:祺翰来访。我心下诧异,夜猫子登门又有什麽事体,便见祺翰摇著湘竹扇,穿著一袭宝蓝缎袍,头上戴著十二颗东珠的玉冠,十分闲适,只可惜眉眼周匝有些发暗,是宿夜不眠的招牌。

我大步而出,拱手笑道:“二哥怎麽得闲过来?”
祺翰因笑道:“一向忙碌,兄弟们反而生分了,今儿闲了,絮絮兄弟之情。”
我便请他进来坐下,端上茶来,才笑道:“这是今年的春茶,虽不如秋茶香醇,但另有滋味。”
祺翰起手端起来,轻轻一吹,抿了一口,才笑道:“比我府上的强多了。”又四下一看,无比体贴,道:“你这里冷清的紧,身边没几个伺候的人,这几日宫中选秀女,我同母後要几个安插在你府里,出来进去也周到些。”

我便笑道:“二哥不知道我麽,是犯了桃花孽的,消受不了这些红粉娇娃,一个人过囫囵日子罢了。”
祺翰笑道:“不是明媒正娶,怕什麽,母後昨儿还说你身边孤单呢,还落了泪,你怎麽能推却呢。”
这般美人我实在无福消受,只道:“二哥费心了。”不知他这番美人计到底又有什麽用意,难不成让这些美人毒死我。
便见祺翰又道:“昨儿母後还说父皇那里看意思要为四弟纳妃,大约选好了人,等著明令天下呢。”
我因笑道:“四哥一个人过了许久,实在孤伶,现今父皇指婚,又是喜事又是福气。”心中只是一抖,麻不堪言。
祺翰眼眸一转,又闲话几句,道:“老八一日不如一日,你得闲也看看他。”眼里有泛起一股温柔之意,竟有十分的动人颜色,又道:“他可怜见的,有什麽事错了,你也只宽慰他吧。”

看意思是来劝解我不要计较老八的挑唆,只心里冰一阵火一阵,勉强笑道:“二哥哪里的话,都是兄弟,我正想过去看他呢。”
祺翰的话全尽到了,便要告辞,我送他到门口上车,才魂不守舍地回来。
夜里,祺焱竟也过来了,笑道:“我把苏芙秋送到早年的园子里,省得许多麻烦。”他一面笑,一面过来携我的手,我陡然一躲,他握了个空,只笑道:“又有什麽不高兴,说出来四哥给你出气。”

我低头道:“没什麽事。”纳妃也是早晚,多说无用。
祺焱四处打量,叹了口气,道:“我才同老八那儿过来,他单薄得只剩下一张皮了,眼珠塌在坑里,骨碌碌转得让人心酸。”
我只道:“命该如此,有什麽法子。”便又沈默不语。
祺焱汩汩喝了两碗茶,才慢慢道:“我有事儿同你说。”
我点点头,道:“四哥尽管吩咐。”
祺焱的麽指掐著食指的中关节,半晌才道:“皇上要为我纳妃了。”
我抬头笑道:“这是好事儿,兴许随後就要立储君了,一国太子没有太子妃可怎麽得了。”
祺焱又道:“我推了几次,说新丧王妃,不宜迎娶,皇上便道儿子们久无母亲也不是好事,我……”
我随手拈了颗樱桃放在口里,酸得要命,咂嘴笑道:“这话也是正理,是哪家的郡主,还是那家的小姐?”
祺焱低声道:“是大臣颜席惕的二小姐──颜容瞿。”
我一推他的肩膀,笑道:“四哥豔福不浅,此女素闻端庄雅秀,求亲的人踏破门槛,只是颜大人眼界高的紧,没有聘出去,反倒便宜了四哥。”
祺焱上前猛然抱住我的肩膀,头埋下去,含混道:“你有什麽怒气就发出来,别跟上次一般得了痰症,快把我唬死了。”
我後退一步,推开他的手,仍笑道:“哪里的话,我都多大了,害出那样的事儿惹人笑话麽?”

君临天下 41-42


祺焱还要上前,我抬手指著门,格格笑道:“四哥,不早了,回去吧。”
祺焱一脸潦倒之色,摇摇头,便推门出去了,我摇晃著身体,在花园里打转,走来走去,看见东侧角的院子里透出些许灯光,橙黄的,自窗扉缝里漏泄出来,那是林岱的住处,便撞撞跌跌走过去,倘周正青没有随驾皇上,我必然把他从温柔乡里掏出来。

林岱快步走来应门,见是我,轻声道:“七爷!”
我笑嘻嘻地走进去,看他摊放著的《四书》,便道:“读书呢,这麽用功,明年春闱必要高中了。”
林岱脸上一红,端过一盏茶来,慢慢道:“我还差好些功夫了,原先只好什麽诗词歌赋,正经文章一点子也不通达。”
我灌了一口茶,竟然倒呛了,咳嗽了好久,才笑道:“诗词是一路,文章又是一路,为官又是一路,不必这麽看中。明年春闱的主考是程文府,过两天我把你荐到他门下。”

林岱应了一声,站在一边不说话,看来我好些天不过来,倒叫他同我生疏了,因笑道:“怎还这麽生分,我今儿同你一起出去吃酒。”便高声叫人过来备车。
林岱被我张张致致的举动弄得有些哭笑不得,但也只好跟著我出来。
我十分得意,自己亲自驾著马车,在街上横冲直撞,想著兴许明天弹劾的折子就呈到皇上面前,却见身边一马队过去,大声叫道:“周正青,不认识七爷了麽?”
马队迅速转过来,周正青从上面跳下,嘿嘿一笑,道:“没承想遇著你。”尤瑞郎也走了过来,笑道:“七公子又疯魔什麽呢,我们唯恐沾了您的痴气,躲都来不及。”

我上去牵住他两个人,笑道:“本要去吃酒,恰巧遇上你们,绝对不能走了。”
周正青略一沈吟,道:“今儿不是我当班,吃酒也无妨。”
尤瑞郎反手牵住我的腕子,笑道:“我是江湖浪子,自然更无妨。”
便上得楼来,捡了个宽敞的屋子,我瘫坐在正座上,笑个不停,高声道:“有什麽好的,都端上来,还怕爷短了你的酒钱!”
尤瑞郎同周正青对视一眼,默不作声。林岱只坐在下首,左顾右盼,微带羞怯。
一会子,热的,凉的,荤的,素的,林林总总全端上来,我踞案大嚼,擎著酒杯笑道:“久逢知己千杯少,来!来!来!一醉方休!”
尤瑞郎擎杯向我一举,一饮而尽。周正青一手扣了只酒坛,灌了两口,才笑道:“不错,不错!割炙啖腥,佐以美酒,人生快哉!”
他们如此识趣,合我的心意,不由大笑,击著而诵:“为问杜鹃,抵死催归,汝胡不归。似辽东白鹤,尚寻华表,海中玄鸟,犹记乌衣。吴蜀非遥,羽毛自好,合趁东风飞向西。何为者,却身羁荒树,血洒芳枝。”言罢,又是大笑,摧心裂肝。

尤瑞郎起身过来我边上,夺了我手中的酒杯,曼声吟哦:“
兴亡常事休悲。算人世荣华都几时。看锦江好在,卧龙已矣,玉山无恙,跃马何之。不解自宽,徒然相劝,我辈行藏君岂知。闽山路,归去非迟。”又将酒杯塞回我手,复道:“不解自宽,徒然相劝,归去非迟。”

我陡然失了酒兴,又将酒杯置於案上,长叹一口气,尤瑞郎归座,眸光闪烁,粲然星辰。
周正青击掌笑道:“总算没有酸腐气。我也来凑趣。”便道:“和尚夜念经。”
尤瑞郎笑道:“你那是什麽东西,也来败兴!”
周正青不理会,仍笑道:“叨叨至天明。一月硬三遭,每遭经十日。”
我扑嗤一笑,道:“毁僧谤道,你最擅这个。”向林岱那儿望去,他只红著脸低头不语。
夜空渺渺,有轻歌传来,如嫡仙歌喉:“湿红笺纸回纹字,多少柔肠事。去年双燕欲归时,
还是碧云千里、锦书迟。南楼风月长依旧,别恨无端有。有谁横笛倚危阑,今夜落梅声里、怨关山。”
我手扣几案相和,低头却见一水珠滴手背上,滚滚而落,尤瑞郎过来扶起我,劝慰道:“七爷酒沈了,回去吧!”我点点头,林岱也过来搀我,便涎著脸笑道:“见笑了,胭王爷不过是个好酒之徒。”

到了楼下,抬腿跨车,几次都滑下来,周正青半含怒气把我拦腰抱起,没头没脑地向车里丢,我头碰在车壁上,没皮没脸地大声呻吟一句,周正青又气又笑,把披风丢过来,道:“快别在外边儿丢人了。”

林岱便也钻进车来,抱膝坐在我身边,见我双眼又红又亮,轻声问道:“七爷难受麽?”
我摇摇头,合眼把披风拉过脸。尤瑞郎在外面轻甩一下马鞭,透著清凉的高亢,朗声道:“我们走了!”
回到府里,仿佛刚才出去是做了个梦般不清醒,我摇摇晃晃,被凉风一激,一股酸腐之气直冲喉头,向前踉跄了几步,张口便吐,涕泪皆下。
待到吐完了,睁眼一看,那儿原来植著一株素心兰,被我弄得恶心无比。
尤瑞郎却把我拉开,拿自己雪白的内袖给我擦了嘴脸,高声道:“人都钻沙子去了,怎还不过来伺候!”
府里人只见过我病得奄奄一息,却从未见过我醉得死去活来,有人惊惧著凑过来,端热水,打热毛巾把,有人禀报婵娟姑娘回家了,因著娘家父亲病重,个个手忙脚乱,乱作一团。我则仰坐在水亭的石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呼吸,全身都是虚汗,仿佛我刚投水自杀,又被人救上来,不由暗道童养媳常做的把戏我也学来了。

尤瑞郎不顾一身脏污,只按在我的脉门上逼入真气,或许是他故意的,那气流冰凉无比,我全身都直打哆嗦,舔著脸笑道:“好凉!”
尤瑞郎脸色更凉,声音出来,像是腊月天吞冰凌柱儿:“七爷当这是酒呢,还能温著喝!”
我讪讪一笑,不敢再说话。
等我气息平复,周匝也打扫干净了,尤瑞郎丢了手,向自己身上嗅了嗅,脸色十分不虞,道:“送七爷屋里歇著,给我烧热水来,我要沐浴。”随手脱了自己光鲜的红外衣,拿两根手指捏著,丢在地上,道:“快给我扔出去。”这明明是我的府第,他倒比主子还主子。

我回屋把衣裳脱了个干干净净,顺进被窝里,折腾了半天早就七荤八素,没了气力,便昏昏沈沈睡过去,隐约里看见林岱进来,焚上一炉香,自己取了本诗集,远远坐在窗前,奶奶的,他也嫌老子臭。

尤瑞郎把自己弄干净,左闻右探一番,确定没有什麽乌七八糟的味道才信步走过来,林岱正在桌前默书,粉红的手掌紧紧地握著毛笔,脸色凝重,不由一笑跨步进去,轻声问道:“七爷好些了麽?”

林岱一惊,连忙抬起头来,小声回答:“刚才睡得不安稳,一直翻身烙烧饼,现在安稳多了。”
尤瑞郎向床上看去,那人合目而暝,脸上也有了血色,不像刚才水亭上惨白惨白,好像时刻要断气,被子拉到下巴,紧紧地裹在身上,看来是林岱一直不停地给他盖被,便向林岱道:“你回去歇息吧,夜深了,你还年纪小,熬不了夜。”其实尤瑞郎比他大不了一整年,只是阅历多了,一入江湖百事老。林岱点点头,退出去,随手关上门。

尤瑞郎侧坐到床沿,粉红光洁的指甲上泛起一股白烟,被那人全部吸进去,沈沈入梦。
这一刻,他像极了自己的师傅,就这麽一直熟睡,到地老天荒,沧海桑田,而自己也这麽守著,化骨成石。
薛鲤衣──师傅的情人,把一身功夫教个七七八八後,借言师傅要清修便把自己赶下山,而自己在山下冷冬的寒雨里站了三天,从此鲜衣怒马,侧帽风流。
摇曳著的暗黄灯火,把这静夜渲染地明明暗暗,如若南柯一梦,又真切无比,尤瑞郎一掌挥出,灯火皆熄,他不带任何踌躇,低头下去,印在那浅绛的唇上,半天才抬起头来,口中嗔怒:“混蛋,你漱口没有!”

四爷府,苏芙秋面无表情答道:“皇上赐婚,於四爷是天大的喜事,他要储君风光无限地继承大位,草民恭祝四爷!”便起身跪下去,头碰青砖。
祺焱死死地咬著下唇,手里握著一块鲜红的玉石,紧紧地攥著,生怕一不留神跑了,丢了,碎了,湮灭了。
烟熙宫灯火通明,却静得连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皇上正亲手草拟四皇子大婚的章程,沈宜在侧一边磨墨,一边把金粉洒进去,口中默念:一寸相思一寸灰。


君临天下 43-44


皇子大婚,自然风光无限,贵气十足,豪奢无比。祺焱一身皇子服色,於中堂前,迎来送往,胜友如云,高朋满座。只待圣旨传来,流水酒宴全开。
周正青一进来,忍不住在心中咂舌,都说四爷勤俭,於这上头倒不见节省半分,仍含笑宣旨,又将圣旨供在香案上。
祺焱起身,便亲热地携起周正青的手入厅,笑道:“周将军辛苦了。”
周正青并未坐在主席上,只推辞道:“我不自在,不如在一侧尽兴。”便同苏芙秋坐於内室。
苏芙秋夹了口金针菇,咬在嘴里,又“扑”得吐出来,骂道:“娘的老成这样儿,怎麽吃!”丝毫不顾素日的脸面。
周正青大大咧咧地晃了晃酒壶,狠狠地抿了一口,赞不绝口:“果然是御赐的,妙啊!”又吃了几口肉,嬉皮笑脸道:“还有皇上的差事,我先去了。”竟摇晃著身子离开。

苏芙秋也觉得气闷,出来透风,便见一人晃进来,头上的东珠直晃人眼,脸上摆出和煦的笑,道:“侄儿大婚,我怎能不来。”
祺焱欲将瑞湘带到正席,瑞湘却笑道:“你只忙你的,我随意更好。”便直步向苏芙秋这儿走来。
苏芙秋猝不及防,心中打点百般主意,却见瑞湘深深一拱,微笑道:“请教先生台甫?”
苏芙秋急忙回礼,脑子乱转,道:“鄙人苏妄言。”却见瑞湘目光婉转深邃,神秘莫测,竟忍不住颤抖起来。
瑞湘轻叹一口气,道:“与先生一见如故,可否相谈叙话。”
苏芙秋低声道:“却之不恭!”两人便向花园走来。
园子里牡丹争豔,苏芙秋对花不语。瑞湘抬了几次手,终於放下来,两手交握摩挲,笑道:“苏先生一向可好?”
苏芙秋点点头,道:“打发日子而已。”
瑞湘终於把袖子内的明黄缎包掏出来,双手擎著,道:“有件东西要送给先生!”
苏芙秋一惊,看向那包裹,只道:“无功不受禄!”
瑞湘叹了口气,道:“先生接了,此生决不再见先生了。”
这句话著实诱人,苏芙秋迟疑著拿过来,打开竟是一免死诏书,这种东西几朝都没有颁发过,因著皇帝担心得者骄奢乱政,为子孙徒增烦恼,不由问道:“怎麽会有这个?”

瑞湘不语,转身离去,苏芙秋信手把诏书砸在他後背上,嚷骂道:“你是个什麽东西,天下第一的畜生,又作践人,又干这些没头脑的混帐事儿,当我是傻子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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