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两声,道:“这还不容易,我派人去户部,要张空白籍笺,把你们一家子脱出来,赶紧读书,过两年就能参加春闱了。”
桂五一时摸不著头脑,跪地答谢,我伸手扶起他,把那张八千两银票按在他手里,笑道:“把这银子孝敬你老娘,再娶房媳妇。”这银子里头还有两千两是当了东西才得的,我向来花钱无数,没边没沿,加上沈宜的赎身银子,已经是熬干骨髓。
桂五又跪下去,道:“七王爷尽管吩咐,奴才肝脑涂地无以回报!”
我慢慢道:“你看管的是皇上的亲儿子,我的亲四哥,无比尊贵,因了误会,皇上才把他扣起来,过两天气消了,还是响当当的王爷。你小心看顾著,不明不白的人不许近身,吃的东西全由我府上送去,别人一概辞了,若是有什麽人你管束不了,死也要给我送信来,明白麽?”
桂五正色道:“奴才知道,有奴才的命就伺候著四王爷,没奴才的命,也不能伤著王爷半分。”
我方笑道:“你是个伶俐的,出了岔子,我发落你一家子,去吧!”
桂五便磕头离去。
周正青见他远了,才道:“恩威并施,我总知道你的手段!”
我因笑道:“不然,早就叫人剖心挖骨,死无全尸。”就是现在,也亦被人整治得苦不堪言,还要强撑著门面。
周正青却拿出一张小纸条来,道:“四爷命我交给你的,方才不得空拿出来。”
我轻轻展开,上书:勿要知会祺翰,切切!忍不住眼中一片酸楚,收在袖中,道:“有什麽事儿,快马报我!”便离宫回府。
到了家里,身子一片酸痛,解下衣裳,鲜血早已洇满里衣,袍子上一片暗红,幸有披风挡著,取了伤药,手臂几乎抬不起来,苏芙秋却侧身进来,拿走我手里的药,把我按在床上。
我苦笑道:“以为你回去了。”
苏芙秋伸手蘸了碧绿的膏子,低声道:“我回去做什麽,府里什麽人也没有,王妃回了娘家,世子们年纪小,我让他们到别院里读书,没我的话,不许出来。”
他的手指慢慢探进去,我的身体绷直如一张拉满的弓,不由咬紧牙关,苏芙秋却叹了口气,道:“那会子你给我上药时,我便发誓要报答你,没想到竟是这麽报答你,造化堪堪弄人。”
我因道:“这便是世道人心,红尘浊秽。”他不声不响,走到水盆边洗了手上的血渍,才转身回来,道:“该做的都做了,七公子歇会子,我一直守著,有什麽事再叫你。”
我点点头,只趴著睡觉,苏芙秋曼声诵道:“
德也狂生耳
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
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
不信道、遂成知己
青眼高歌俱未老
向尊前、拭尽英雄泪
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沈醉
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
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
寻思起、从头翻悔
一日心期千劫在
後身缘、恐结他生里
然诺重,君须记!”我委然入梦,明日还要兵戎相见,还有沈宜,皇上决不会杀他,此种行为必有深意,祺翰也不会向这麽个人动手,没什麽用处。
苏芙秋坐在幽昏的灯影里,望著床上喘息起伏不定的人影,垂下两颗清凉的泪。
瑞翰洗了澡,又躺回床上,有些夙愿得偿的意味,那床上还缠绵著方才肉体翻滚的甜腥,让人有些沈迷,又有些飘飘然。他头重脚轻地躺了一会儿,自己也捉摸不定心思,对亲兄弟到底是些个什麽意思,那些小时候的事儿,自己这麽多年也从未想过的事儿,竟然脱口而出,本以为最厌弃他那一身摇摇摆摆的姿态,在床上作践他也是为著久来的嫉恨,没想到最後看著他青白的身子发慌,直想伸手扶起他,略作安慰。
正想著,便有人进来报:八爷请您过去!便慢吞吞地穿上衣服,乘上马车而去。对著老八,也并非半点情分没有,他那温存体贴的软语熨得每一个毛孔都妥帖无比,博闻强识与文思敏捷的心机可以在雨夜灯花下对坐絮语,仿佛多年诗友一般,笑容妍妍,无比倾心。而自己只要轻表关心,便可满足他,同他做那个假夫妻的把戏,也不知出於什麽心思,兴许是补偿还是别的,不过黄泉路上,如能有此人作伴,也是不错。
到了祺臻府,挑帘进去,祺臻正靠在床上,脸色潮红,翻看著一本什麽谢园诗集,见祺翰进来,笑道:“昨儿开了坛子梅花雪水,你来得巧了。”
祺翰却微沈下脸,道:“出事儿了。”
祺臻一惊,问道:“什麽事儿?”
祺翰方走过来,握住他的手道:“皇上把老四圈禁了。”
祺臻连忙问道:“怎麽个由头?”
祺翰沈默半晌才道:“也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别人嫁祸,老四鸩毒皇上。”
祺臻一怔,轻声道:“不应该啊,四哥不是这样儿的人,他行事向来也算光明磊落,何至於动这样的手?”
祺翰点点头,道:“谁知道呢,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也难说?”却见祺臻凑过来头在他怀里嗅嗅,道:“二哥用了什麽香,这麽怪?”
祺翰一愣,连忙掩饰道:“哪里这麽怪,我方才在药铺里走了一圈,给你看药来著。”
祺臻狐疑地点点头,道:“有点像。”
两人便用起饭来,祺翰剥了只雪白的虾放进祺臻口里,笑道:“有胃口,病也快好了。”
祺臻笑道:“兴许吧!”脸上一片蜡白,祺翰竟忍不住泛起一阵酸楚。
沈宜被带到一处僻静的园子里独居,这是他久已向往的生活,愿以为自己如何慕恋皇上,到头来心底一片轻松,或许出家最适合自己,一卷佛经,一盏青灯,便可终了一生。
皇上告诉他大限将至,不应一直拘著他,是时候放他出来了,自己一旦不行,便有人接他出去,从此天大地大,随意人生。至於降罪枷人,不过是昭示他人,沈宜恩宠不再,无需防备。
沈宜忘了什麽难过,只笑道:“皇上忒体贴人了。”便长拜而出,兴许再也见不著了,不过如此。皇上在他身後叹息一声,无比深切。
沈宜望了一会儿灯花,冬夜已经十分冷了,入骨三分,随手持了毛笔,迅速写到:
万法皆空,空即是空,佛安在哉。翠竹真如,黄花般若,心上种来心上开。教参熟,是菩提无树,明镜非台。
完毕,有泪如倾。
尤瑞郎入府时,胭王府一片漆墨,只一处灯火闪动,而他也仿佛是为这些微灯火,深夜奔走,他未著红衣,一身灰袍,落寞如尘,他心有千千,却不能开口,而平日里的他率性而为,毫无顾忌。一缕琴声飘扬,呜呜咽咽,已是人间异数,他停立於中厅外,风露侵身,如此星辰。本欲上前,却听见一声叹息,悠悠不绝,仿佛为这经行万丈的落落红尘雕饰,略一顿身,纵步离去,宛若惊鸿。
琴弦戛然而断,俞伯牙之於锺子期。
君临天下 53-54
毒性激发了年老皇帝的其他病症,毕竟他已不如从前,各种疾痛一并侵来,正应了病如山倒那话,祺泽蠢笨如猪,竟然号令京畿建锐营起兵勤王,被御林军迅速压将下来,只是我惟恐祺翰趁乱对祺焱下手,而皇子又无直辖军队可用,还好有尤瑞郎,令畅雪宫的人在四周把守,谨防突变。
尤瑞郎劝我随在皇上身边,大变之时,防止皇上突然宣昭,我思来想去,道:“未必有此一招,我还是守著四哥最好。”
夜深时分,宫中四下一片躁乱,我同尤瑞郎在远处的屋顶上,看他们厮杀,屋顶下面就是祺焱,在屋里踱步,他渐显消瘦,关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没人能心宽体胖。
将近黎明,才见分晓,祺泽被束在大殿前,如一只被困的野兽,呜呜低吼。皇上问他话时,他高声道:“谁不想当皇上,可父皇脑子里根本没有儿子的地方,起兵动乱,也是无可奈何,敢问父皇,前朝的夺嫡之争,难道比现下安稳,仁皇帝年老昏聩,结果被个娈童翻云覆雨起来,上上下下不得安生,儿子如此,也是为父皇的清明!”
皇上咬牙笑道:“朕养的好儿子,光这一番话就够你死上一百回,可朕不做摘瓜人。罪人祺泽发至乌苏里河,家产一律抄没,明令天下,宗庙除名!”祺泽面无惧色,磕了两个响头便大步走下去了,一反往日小心翼翼的模样。
抄家时,我同祺翰奉旨前往,他捉住我袖子中的手,笑道:“人倒众人推,你倒是明白这个理,唯恐老四有什麽闪失。冒多大风险去看顾他,宫里头政变,你就敢带人在旁边折腾,当时我若参你,下场不见得比祺泽好什麽。”
我被他揉搓得火起,只低声道:“现下我也不过剩了半条命,还不是由著二哥高兴。”
回去复命时,他又拉我上了他的大轿,把我按跪在他脚下,笑道:“你若再吐,可就别怪我薄情了。”
我忍著心头泛起的一阵阵寒栗,慢慢含住他,全身的血好像凝固了一般。他倒是挺身肆意乱撞,仿佛小孩子得了个小活物,兴高采烈地残忍地玩弄著,最後一脚踩死了事。
祺翰尽了兴,又翻出个男女房事的淫器来,让我自己放进去,笑道:“就这样去面圣复旨吧,倘父皇知道你身体里含著这麽个玩意儿,会怎麽想。”
我又羞又恼,哀求道:“二哥,看著母後,饶了我吧。”
祺翰摇摇头,只笑道:“别忘了你那亲四哥,七弟!”
将就著自轿上下来,面圣复旨,皇上屏退祺翰,道:“老七身体孤单,朕有话同他讲。”祺翰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转身离去。
皇上一脸病容,强打著精神道:“沈宜的事儿,你不必管,自有人照应他。至於这大位,你素无子嗣,传於你,最後也是落在叔侄辈手里,且国无东宫,天下不祥。到底是谁,朕也不能立下决议,他们各有各的好处,各有各的缺点,都不能放心,只无论是谁,你都走得远远的,别再近这京城半步!”
我满面带泪,叩道:“父皇体味下情,儿臣惶恐!”
皇上摆摆手,道:“帝王心术,素来是灯下黑,让他们各凭本事吧!”我便告退,皇上撒手不管,其中心意偏向祺翰,我同祺焱怎麽苦心经营,也不如他树大根深,看来真要殊死一搏了。
三日後,皇上时醒时昏,我同祺翰彻夜守候,听他讲,祺臻业已垂危,命於一线。
我时时应付他的冷嘲热讽,以及毛手毛脚,恨不得一刀捅死他,他笑道:“你们之所以斗不过我,不过是不如我心狠手辣罢了,你们素日看我待下宽容,其实呢,我府里头,谁能插进人来,又透出风去?我修的园子,哪里是园子,根本就是坟场,埋的都是悖主的混帐东西。”
我默然无语,时有鱼肉之忧,唯恐一时失察,被他算计。
冬夜,天儿朗朗地晴著,皇上吐了一口黑血,面如金纸,只剩下一口气,我攥紧拳头,周正青已持著尚方宝剑矫诏释放祺焱,我已向门外的他示意时机到了。
祺翰望著我,似笑非笑,十分沈著,我不敢离开此地,唯恐祺翰趁乱发难,心里盘算祺焱能招领多少兵马,遗诏还没有宣读,只等著皇帝断气,我心如火焚。
突听见外面一阵马蹄声,我心中又是急切又是狐疑,不可能这麽快,却是尤瑞郎一身戎装,踏步进来,半跪在祺翰面前,朗声道:“京畿所有兵防,均以待命!”
我心中霎时沈冷下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尤瑞郎一侧身,带上来的正是五花大绑的祺焱。
我眼前一黑,几乎栽倒在台阶上,便听近侍道:“皇上龙御归天!”
祺翰上前夺了遗诏,宣读到:“著皇二子多觅罗奇.祺翰为新帝,众臣须倾心扶持,不得有误!”又道:“四皇子趁乱发难,意图篡位,大逆不道,立诛於此阶下,既慰朕心,以警後世子孙!”
我上前一步,分明看见圣旨上写道:封四皇子祺焱为懿亲王,後辈子孙,禄位永享!便要大声说出来,被尤瑞郎在身後掩住口,身子顿时软在地上。
尤瑞郎扶住我,一手封著我的唇,因道:“皇上归天,七爷盛痛之下,犯了迷症!”
百官渐渐进来,在侧殿跪倒一地,无人敢语。
我死命挣扎,身体软如棉花,祺焱望了我一眼,纯净如水,我第一次知道他心如灵石,时机已晚。
祺翰随手将诏书丢在火炉里,冷冷地四扫一周,道:“送四王爷上路吧!”
便有几个亲兵手持长矛进来,祺焱抿了抿唇,道:“祺翰,你赢了,我死之後,天下兴衰未定!”
祺翰微微一笑,一招手。
我眼睁睁望著两支长矛刺入他的胸膛,血如泉涌,他晃了晃,坐在地上,口吐鲜血。
我挣扎著爬过去,摇晃著他,戚声叫道:“四哥!四哥!”
祺焱轻声道:“我知道素日在你心里,我不如阮王,不如皇上,甚至不如祺翰,他们个个情深义重,只我薄情寡义,现下你该心无怨言地喜欢我了吧,毓儿!”
祺焱凑到我耳下,轻声道:“想法子走得远远的,别回来,也别报仇,记著,我在那边等著你呢,等你白头发时,再来接你!”
我胸中哽咽不能语,泪如雨下,他的头枕在我肩上,睫毛闪动几下,安然而逝。
我抱著他的尸首,坐在地上,心如槁灰。他仍一手握著我的衣襟,一手握著那块红玉,他分明死不瞑目,却为了要我安心。
我慢慢转过身,凄叫一声:“在场的都听了,我若还有一口气,必教你们死无葬身之地,我要这京城百里,千里,一片焦土!”
祺翰冷冷笑道:“胭王爷迷症了,朕把他留在宫里,细心调养,皇上业已归天,快去准备丧仪吧!”
沈宜听见一阵隐隐的哭声,便知道皇上已经去了,他索然独坐不语,却见一人闪身进来,道:“快跟我走!”是阮王瑞湘。他并不知晓事情进展,只好跟著他自角门出来,行至祺焱府,瑞湘道:“我还要接个人,略等等!”便见两个孩童爬上车来,是康睿康琼,张著无知无觉的眼睛,四下打量。
瑞湘闪身进府,直向苏芙秋的院子而去,院门四敞,一阵阴冷袭来。向正堂望去,一人悬於梁上,正是苏芙秋,惊骇之下,连忙将他抱下来,试探口鼻,毫无气息。
瑞湘一片茫茫,不知所措,火盆已熄,里面残著半块明黄的包裹皮,桌上被镇纸压著一张雪涛笺,墨迹淋漓:旧怨不解,新恩难酬!
旁边是苏芙秋每日的杂记,最新一页上写著:
将免死诏书交与祺毓,祺毓苦笑道:“皇上都可下毒鸩杀,诏书保不了四哥,你久居深府,於祺翰无甚关系,留著自保吧!”
又一行小字:
阮王如见:
试问可否洞晓今日之情形,才为我求此诏书,虽未尽其用,仍谢过王爷!
苏芙秋叩上
瑞湘抹了把脸,将苏芙秋平平地抱起来,喃喃道:“我们回江南吧!”
祺臻府里,人群穿梭,只等著祺臻断气。
祺臻躺在床上,双眼微合,偶尔咕哝一句:“二哥来了麽,今儿要作诗的。”旁边的丫头侧身拭泪,亦不敢出声。
他茫茫间,觉得自己穿上大红的礼袍,站在布置得花团锦簇的礼堂里,左顾右盼,只等著那人进来,云里雾里一阵,又发现自己坐在马上,腰间缠著一双结实的手臂,後头望去,竟是那人含笑的眼睛,突然身体向下不断地沈,有无数地黑爪子伸出来拉他,那人站在高高的云端,威名神武,他大叫道:“二哥!”
一口鲜血染红了他雪白的前襟,宛如红衣。祺臻府哭声顿起,穿过冬晨混沌的云霄。後来有百岁老人回忆这天,晨阳如血,有多少不能瞑目的冤魂。
君临天下 55-56
我醒来时,眼前混沌一片,恍恍惚惚,一个人影过来,道:“醒了!”是祺翰的声气。
我心里恨意无边,便向那里扑过去,他一躲,便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开口道:“杀了我!”嗓子如同破锣般,忍痛站起来,摸索到一把椅子前坐下。
祺翰过来,把什麽东西放在我眼前的桌子上,笑道:“这是祺焱的骨殖,我替你装在两个玉瓶里,结果太多了,还扔了一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