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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雪盈门,纷纷扬扬漫卷整个京城,朱楼玉阁,尽是银装素裹。腊梅数枝,含著嫩黄的蕊自高墙伸出,王榭堂侧,也不过是寻常百姓家。
胭王府,仆役们正轻手轻脚地打扫积雪,也有人在摇落梅上雪,留作他年茶水。一群锦衣翠袖的丫鬟从侧廊上穿过,步履轻稳,边小声道:“快些,七王爷要醒了。”
我自梦中醒来,身侧无人,四哥早就趁夜离去,今晨还要上朝面圣呢。惺忪著睡眼,拿水抹了两把,接过婵娟递来的布巾,遂问道:“刑部没甚事体过来?”这些日子出了冤狱,还恰巧被皇上抓个正著,上下惶惶,乱作一团。
婵娟笑道:“王爷您就不能省省心,好容易得闲儿歇歇,我教他们挑了只乳鹿备著,趁著雪景烤来吃,王爷一向喜欢的。”果然是个识情知意的丫头。
可时机不巧,我摇摇头,道:“今儿不行,皇上下旨要皇子们去拜送前几天死了的方南谦,他是我朝第一鸿儒,学问声名,皇上都爱惜的紧,如同掌上明珠。”婵娟只笑著带人退下去。
用了两口紫粳粥,便乘车向方府而去,本来我今天也应上朝奏事,但借著才自江南归来的劳顿讨了两天病假,所以省得了,不像二哥四哥他们,天天候著,缺一天都不行。
方府蓝帷蔽路,摆了四十里,黄水铺路,清水扫街,豪奢地有些过头,仗著皇帝的纵容,却失了儒生的气度,我刚自车上下来,便有人过来迎接,拜会过麻孝一身的方家长子,说了两句场面话,遂进了内室。果然对皇子的体度不同,那些寻常小官全聚在白布棚里哆哆嗦嗦地烤火,这些天生贵胄的王子皇孙则喝著热茶,谈天论地,十分闲适。
六哥祺泽早就在了,见我进来,笑道:“可冻死了,快过来这边暖和。”他摇晃著微丰的身体过来,热热地牵起我的手,嘘寒问暖,道:“这两天听说你病了,可好些了,我正想过去看你。”
我亦寒暄道:“哪里劳烦六哥,都大忙忙的,我又没什麽大病。”
其他几位兄弟也陆续进来,一一问候,各自扎堆儿闲聊,我坐到一角,磕起松仁,这群兄弟明里兄友弟恭,暗里下套,使绊子,穿小鞋,当人耳报神,一样儿也落不下。只不知道父皇高位,看著心里滋味如何。
又过了一会儿,四哥祺焱便挑帘进来,跺了跺靴子上的雪,兄弟们全拥上去招呼,个个喜气洋洋,仿佛尽忘了这是方南谦的殡礼。祺焱一一笑答,向我这边若有若无地瞄了一眼,道:“今天皇上身上不怎麽爽利,所以不过来了,叫咱们兄弟们支应著,别寒酸了方先生的名声。”
二哥祺翰轻衣薄裘,态度娴雅,走过来笑道:“四弟忒忙碌了些,皇上也不过如此。”面容和煦,话里则杀机暗藏,我推开茶杯笑道:“二哥,真是心疼兄弟,婆婆心一颗,你我兄弟们能为皇帝分忧,哪里敢说什麽劳累。”这等小事,不必麻烦他了。
祺翰看了我一眼,仍笑道:“老七这话没错,倒是我罗嗦。”言罢打帘出屋,其他兄弟们各有算盘,只道看看有什麽事体帮忙,便也出去了。
屋里一时空下来,祺焱过来坐在我对面,轻声道:“你只稳重些个,他说的话也没什麽打紧的。”
我摆弄著手上的一枚铜戒,半天才笑道:“二哥心思重,顾不上管我,你只小心便好。”祺焱叹了口气,按了下我的手背,才道:“一起出去吧,快开始了。”
送殡的马车按次而行,我落在最後,摇摇晃晃,差点儿睡著,幸亏赵德提醒我一声:“爷,外边儿天寒地冻,您可别睡著,伤了身子。”
队伍回来时,漫天遍地又下起雪来,我仍在最末,向赵德道:“著什麽急,冲到前边又哭不出来,白教人笑话。”而且,这方南谦可没少训诫我,想想手背就发冷。
我正迷糊著,突然察觉马车停了,一人钻上来,是总兵周正青,笑道:“知道你就困了,过来看看。”
我推开他,含糊道:“你只别管我!”
周正青推搡我起来,道:“谭培请咱们去得月楼吃花酒,新来的雏儿,嗓子也好,好像是哪个的官宦人家犯了事,男人全杀了,女人充了贱籍,这是他们的小姐,颇有大家之风。”
我扶了扶头上的白玉冠,道:“你整天只顾这个,怪不得总也升不上去。”
周正青大笑道:“我才懒得升,这话当著你说我也不怕,上面的官儿全是一路货色,溜须拍马舔屁眼,连带著送金银送婊子,有这美事我还自己享受呢,哪能便宜了那帮蠹虫。”
我推了他肩膀一下,笑道:“你只满嘴胡哏,花天酒地,你那点子俸禄可够你糟踏?”
周正青愈发不经起来,涎著脸道:“老子脱了裤子,绣球高挂,逼都没得卖,账主子能怎麽样,剐了我卖肉。”
我一脚踢在他小腿上,嗔道:“一会子见了人家小姐,可规矩点儿,别这麽不干不净的。”
马车很快进了得月楼,夥计快步过来招呼,我同周正青绕过一道月牙儿门,进到正堂。
谭培正坐在太师椅上,摇头晃脑地听一女人弹琴,一面跟著轻哼:
四散人凋零,花落怎相逢,瑶池枯玉液,檀郎弃荠青……。
那女子发束双螺,黛墨粲然,且肌肤明光似锦,算得上是佳人一位,十指滑弦,行云流水一般。
周正青则根本没看那女子,只大笑道:“明德,你发什麽癫,念这种酸诗,快给我换一个。”
谭培见我们过来,急忙站起来,笑道:“侯您许久了,七爷。”又向周正青嗔道:“我就不该允你过来,一肚皮草料,轻口薄舌的登徒子,怎也活到现在!”他生得十分苍白,倒也眉清目秀,脸上没什麽血色,甚有些发青,现在却有红晕滚滚,十分有趣。
我轻一揖身,道:“好久没见著你了,前边儿怎麽样,情形如何?”
谭培正色道:“那些夷人现下正忙著老首领的死,顾不上打仗,所以清闲得很,我也趁著述职回来看看。”
我点点头,道:“皇上对战事也是无可奈何,本来国库就不丰裕,又不得不打仗,一切还得仰仗将军。”朝廷上一群庸官败类,我这旁人看了都头疼,何况事必亲临的皇上,四哥对这位子念念不忘,也不知中了什麽妖魔邪气。
谭培摇摇头,道:“七爷不必客气,我们……”他们吃的是军饷,自然要过刀口上舔血的日子,谁家的战场兵不血刃。
周正青突然钻过来,道:“你们这麽蛇蛇蝎蝎,可也烦不烦,天亮了,我也吃不上酒。”
谭培连忙命人布上菜来,请我们坐下,笑道:“我们要来吃酒,就应像模像样,且饮三杯,再行联诗……”
话刚至此,便听周正青一声呻吟:“谭大爷,那是闺阁里的酒宴,我们一群爷儿们,吃酒就好,联什麽鸟诗,且只有三个人,哪有兴致?”
他长啸一声,拔剑起身,行至雪上,出手如电,剑若流水,绵延不绝,一招更胜一招,一剑快似一剑,此种人物,更宜行走江湖,不受官场污浊,一颗心明净似水,流而无情。
周正青陡然收势,垂剑而立,高声唱道:“我有青锋剑,无需粟盈台。我有三尺刃,何必冠紫缨。我存友一二,哪求遍逢源。……”
谭培喃喃道:“真豪杰,必如此等!”
周正青归座,举杯一饮而尽,酣畅淋漓,笑道:“怎样,我又进益了没有?”
我轻轻击掌,道:“周将军,吾得以观此,人生幸甚!”行至台阶上,方才周正青所立之雪,了无痕迹,他如此健硕身体,竟能翩若惊鸿,不能不让人叹服。
谭培似有所思,然亦把酒言欢,三人尽兴而归。
我回府倒於床上,窗外明月如洗,合目沈思,世事如浮云蔽日,不见端详。
一人轻轻走进来,脱了外裳,躺在我身侧,轻声道:“阿七,怎麽不高兴?”
我倾身枕住他的一条胳膊,道:“四哥,我没有不高兴,只要能同你一块儿。”你要王位,我帮你,你要这万里江山,我辅佐你,你要什麽,我都给你。
祺焱深吸一口气,道:“毓儿,别耍孩子脾气,四哥爱你,莫要忘了!”
就是这样才教人不能放下,你不爱我,我也不爱你,反而活得轻松肆意,做一个庸庸碌碌的太平王爷,无权有钱,富贵闲人,神仙也羡慕非常。
君临天下 3-4 by 梓寻
我半坐起来,望著摇曳不定的烛火,熏炉里暖香阵阵,是龙涎香,竟觉眉酥眼重,一股异样情愫升腾,在体内纵横跌宕,又是说不出的舒服。
祺焱翻身而起,将我按下,含著十分的调笑,道:“怎麽,身子软成这样儿?”他双手一路抚摸撩拨,身体也忍不住随他弓曲,我只咬紧牙关,眼里有些湿润,微愠道:“四哥作什麽怪,弄这些妖精来取笑我?”
祺焱笑得愈发开怀,一面动作,一面说道:“这是有人自南疆送的,还是禁药,叫做妙郎。”我费力打开他的手,道:“既然我是郎,那麽这回我要……”话到最後,淹没在祺焱的嘴里。
半天他才抬起头,眼里柔得滴出水来,轻声道:“哪回我忤逆过你的意思。”便自我身上滑下,我一脚将锦被踢开,跨於他身上。
祺焱自小习武,故而身体柔韧刚劲,兼贵族教养,不乏雍容之态,如今赤坦而卧,周身如玉,风情暗生,我猛然扑到他身上,虎虎生威。
祺焱有些哭笑不得,微颦著眉,只道:“阿七,你且轻些,难道我还能逃了不成?”
我在他身上舔吮,顾不上答话,口里含含混混,四处造孽,极尽挑逗。
漫天风雨过,我俯在祺焱身上慢慢喘息,他眼中情丝恋倦,映著烛光,琥珀般透明,抬手拨开落在他前额上潮湿卷曲的发丝,我忍不住道:“纵江山万里,你我寻欢之席不过方寸,四哥洞明世事,灵台清澄,竟不能效仿宁王一二?”
祺焱脸色陡然沈下,阴暗如夜,他一语不发,起身穿衣,我慌忙下床,去拉他的手臂,被他甩开,便顺势向紫檀屏撞去,额角一阵痛楚,屏风应声倒地,声响极大,我也狼狈地趴在上面,被缀於其上的宝石划破手臂,连连呻吟道:“四哥,四哥!”
祺焱只好过来,虽不说话,但究竟把我扶起来,送到床上,又唤人进来,婵娟送来药箱便退了出去,他不管不顾,按得我伤口疼,我也不理会,哎哎叫唤。
祺焱遍查伤口,没什麽大碍,又要走,我急忙拉住他的袖子,轻声哀求:“四哥,别走。那些话我再也不说了。”我闭上眼,道:“死也不说了!”
祺焱按住我的唇,轻声细语,但神情让人害怕,道:“我爱你,阿七,我也要这江山,这个谁也管不了,你若逞著我娇惯你,只管胡天胡地,你就自己看著办吧!”
他行至门口,回身道:“下回,别使什麽苦肉计,白饶上肉疼。”便悄然而去。
我跌坐在地上,掩面而叹,窗外月光如秋水寒波,皑皑白皎,我心纵如秋叶红,不过漫落泥泞中。
清晨时分,寒气侵骨,我自地上爬起,半边身子又冷又麻,哆哆嗦嗦躲进被中,婵娟走进来,嗔道:“七爷这可怜巴巴的样儿,若是四王爷见不著,也就别苦著自己了。”
我热汤沐浴,又用过早膳,才觉春临,生龙活虎起来,四哥的灰狐裘落下了,也不知道他走时冷不冷,我穿将起来,招摇出府。
宫里传来消息,皇後身上不爽利,我入宫探望,母後见我进来,命人撤了珠帘,慈爱笑道:“看你又瘦了,江南办差累不累,虽则年轻,劳累伤身可不好。”
我倾身答道:“没什麽,为皇上办差,也是为了给母後争脸,儿子高兴还来不及。”
母後并非仙容琼姿,然性情温厚,不纵外戚,不逞子侄,皇上十分爱敬。她微微咬了下嘴唇,才道:“你和祺翰,皆为我所生,纵然不亲近,但也不至於相互刻薄,你素日里不要难为他,好不好?”
我低头暗想,必是二哥二嫂过来吹风,才招母後惦记,兄弟间的长短,又何须劳烦母後,但笑道:“母後过虑了,我性情小时候便有些古怪,说话刻薄也是常见,大了虽好些,但言谈话语,恐让二哥误会,兄弟们哪有什麽深仇大恨。”
母後一笑,命人将剥好的白杏果端到我边,才道:“听说你同祺焱十分亲近,嗯,兄弟们和睦我也高兴,但你聪明惠颖,帝王家事不会不知,一切小心吧!”
我连忙安慰道:“母後不必挂怀,一切都有皇上呢,我只愿母後安安康康,就十分高兴了。”
母後解颐一笑,道:“我也不留你了,你只出去办事吧。”我起身告辞出宫。
路上遇上周正青,道谭培即将返回西北,要我一同送行。我同他纵马至长亭,官员站了许多,有好友,也有世敌,俱是一团和气,谭培见我们过来,便拉手说话,周正青说了些豪言壮语,奋勇杀敌之类的屁话,谭培只含笑不语,我折柳相送,一支干枯的枝条交到谭培手中,似带笑意道:“他年君归,青柳相迎,必不负冰心!”
谭培眸光闪动,双手握住柳枝,慎而重之道:“愿尽如七王爷所想!”
周正青狐疑地看著我们俩个,不解道:“要不要我唱诗一首,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谭培笑道:“不如劳君轻吟浅唱,持红牙歌板,有泪如倾,才不负我将军出征!”
周正青胀红了脸,却也不十分发怒,只道:“拿出这等调笑手段,可惜俺是男人,没什麽用处!”
谭培抿了抿唇,向我道:“尚德鑫将军快回来了,他原是七王爷您的下人,对您一向念念不忘呢。”
我点点头,尚德鑫是我花七两银子从人市上买来的,一晃竟然近十年了。派他镇守边关,原是我的主意,四哥母亲出身庶族,不比其他兄弟娘舅家握有实权,我苦心经营,一片冰心,布线设防,伏延千里,四哥,你应该知道。
谭培告别离去,马去如飞,周正青突然道:“我送他一程。”径自解马前行,我袖手远眺,谭培笑意盈盈。
回到刑部,处理了几件不打紧的闲事,刚交到手上的差事,按理应当烧它三把火,然皇上之前已经整肃完毕,刑部干净许多,虽然其中根深蒂固,盘根错节的人事不减,然也不是我能管得了的。
纵马闲游,一晃竟然到了四哥府上,我把缰绳丢给仆役,大大拉拉地踏进去,高声叫道:“康睿,康琼,七叔过来看你们!”
一眨眼,两个皮裘鹿靴的小世子便拖著手跑出来,撒著欢要我抱,我将他们抱到中厅,才放於地上,问道:“怎麽今儿没上书,教你们父亲知道可不得了。”
康睿笑声朗朗,道:“本来是上书的,苏先生听见七叔来了,便放了我们出来。”
我回头看门口,正站著苏芙秋,修身玉立,面目温和,笑道:“七爷过来了!”
我点点头,他是我在江南遇上的书生,文采斐然,且专攻帝王心术,堪比卧龙孔明,便将他荐与四哥,四哥与他一见如故,我也免去不在四哥身边的担心。
康琼刚满五岁,奶声不减,道:“七叔总也不过来,父亲又不许我们去七叔府上。”
我轻笑一声,这王爷府,娇妻爱子,和睦非常,我又过来凑什麽无趣,只道:“我这几日忙,过两天咱们出去猎兔子,可好?”
康琼拍手大笑,道:“好极,看我弯弓射大雕。”
康睿扯了他回书房,边道:“赶紧诵了书,兴许明儿就能去了。”两人渐行渐远。
苏芙秋向我道:“七爷,一向可好?”
我点点头,问道:“你是南人,这算是第一次经雪,可有不惯?”
苏芙秋轻笑道:“四爷待我极好,没什麽缺的,世子们伶俐懂事,我哪有不惯?”
我拨开茶沫,喝了口龙井,才道:“先生有事尽管吩咐,四哥人极好,有什麽尽管告诉他。”
苏芙秋似有轻叹,正要说话,便见祺焱进来,看我坐於堂上,只道:“老七来了!”
我笑道:“过来看看嫂子和侄儿们,也是应该。”
祺焱只道:“来了就用饭吧,新得的胭脂鹅,还没尝过呢。若是喜欢,带两坛回去。”
我拍手笑道:“我果然有福气,最爱这个!”
席宴很快布上了,三人喝了口花雕,暖意无比,苏芙秋笑道:“胭王品胭鹅!”我遂笑道:“芙秋饮芙蓉。”他正喝著荷叶莲蓬汤,差点儿喷出来,一味忍笑,半天才道:“我一直诧异七王爷的封号,忍不住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