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人间————泥娃娃
泥娃娃  发于:2009年04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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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知寒一声轻吟睁开了眼,翻身起来,怔了下,突然一把抓走了我手里的书看着,立时白了脸,狠狠地一把砸在地上用力踩了两脚:“你……你……刚才是水青阑来过了,是不是?他来过了几次?他给你这个,你就看这个,是不是?”


      被他的语气神情激怒,我狠狠推了他一把:“轮不到你管,我喜欢,我就念,我就愿意念这个!”我大声地背,“金带枕,宫锦\,凤凰帷。柳弱蝶交飞……”

      他被我推得一个踉跄险些仰在地上,返身冲过来抓住我的领口:“你……我看错了你……下贱坯子,你天生就是个下贱坯子!”他声嘶力竭,“我可以让你回故乡去,我告诉你他只是利用你,可你还是和他……你……你不信我,你只信那个骗子!你天生就是个……”


      “啪!”

      极清脆的一响,我惊慌地看着我自己的手和水知寒脸上渐渐肿起的痕迹,水知寒也怔住,然后他用力抢过我怀里的其它的书都扔在地上,又拖我下床,“好,好,我送你回去,让你跟着他,等着被他当玩意儿送人。啊哈,蓝眼美人,多好的东西……”他的脸浮上一层妖异的红,笑声也尖厉起来,可是他太过单薄,几下便被我压倒在地上紧紧地按着。举起了拳头,我却砸不下去,愣愣地看着他不知所措。


      罗儿和庆儿推门闯了进来,罗儿一把拎起我甩在一边,庆儿抢步上前抱住水知寒,水知寒还在疯狂挣扎叫喊。庆儿便一指戳在他肋下,他一软,无力地仰在庆儿怀里闭上了眼。


      看着水知寒肿起的半边脸,罗儿伸手,一左一右在我脸上扇了两下,我都来不及看清他的动作,他们已经离开。

      伏在地上等待眩晕过去,眼前渐渐清晰的仍然是那些书。我拣起来,一本一本,小心的……撕开,撕碎,直到它们都变成碎片。

      哥哥嘱咐了,我要听话。我听他的话,自然也该听水知寒的话,水知寒要毁掉这些书,我便毁掉,好不好?

      可是最后一页完整的书页拿在手中,我无论如何都再下不了手。紧紧地贴在脸上,还有哥哥的体温么?

      或许。

      13.今宵酒醒何处

      摇曳的烛火在猛然一亮之后猝然熄灭,可我分明看得见,那剩下的最后一片纸页上写的是“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日暮雨歇,兰舟摧发,执手相别,那情那景历历在目。页边上,还有哥哥握着我的手写下的“以情会景,回环往复”八字,“复”字长长地一捺拐得老长,那是我有意调皮留下的痕迹。

      灯影已杳,人迹已失,但我清楚记得那时他的手掌如何覆在我的手背,他的体温他的呼吸,我记得……哥哥,哥哥,我舍不得……我真的舍不得……我惊慌地看看四周,没有藏处,所有的东西都不是我的,柜子、衣服、被褥、甚至发簪……所有的东西都不是我的……这世上我只有空空的两手,一页纸都无处掩藏……我……我自己还是我的……我用力地团起那张纸塞进口里,完完整整地咽下去。

      按着胸口,抑制着喉咙里的呕意,我悄无声息地笑。我完整地把它藏在身体里,融入血肉灵魂,便再没有人可以夺走它、撕碎它,就连哥哥自己、也不能。

      伏在一地诗书的碎片中昏然睡去,那些碎片上面或许还有哥哥残留的温度,温暖已经破碎的梦境--我贪恋的,我想要的,也不过是那一点点的暖。

      梦里没有水青阑,多少碎片班驳聚聚散散,到处是灰白的,一时泥沼一时莽林,烟树迷茫,我找不到目标,更找不到方向。远远地看见哥哥在招手,近了却是水知寒狰狞冷笑。


      水知寒的出现把我从无休无止的寻觅中唤醒,他一身胭脂红的纱衣衫角飞扬,身后廊下金笼\里的鸟儿鸣得婉转多情。看着一地碎片,看着碎片中间恍惚的我,他果然笑得十分满意,那样的笑容,在晨曦微露的背景下倾国倾城。


      他扶我起来,他让人扫走那些碎片,他给我厚厚一摞经史子集和兵书,他说夷狄从来都仰慕宗周的文化,但绝不学习那些“蚀人心志”的东西;夷狄的男儿要用生命来保卫我们的女人和孩子,还有属于我们的牛羊土地;夷狄的男儿流的是战亡血,而不是离别泪。


      他说这话的时候,蓝眸午夜天空一般深不可及,隐约透出一丝诡秘和得意,可是他满脸的庄重严肃只让人觉得娇娆艳丽,他是一个玩偶,所以无论他怎样努力都不可能被人当作英雄。


      于是我忍不住放声大笑,他的处境和他的梦想何止天壤之别?夷狄果真有男儿流血,怎会让他在这宗周的内宫穿那比血更红的舞衣?

      水知寒的笑容顿时凝固,他用力将书摔在我的脸上,气急败坏:“你……你看不起我!你不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我送你回夷狄,我做不到,可你做得到,你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夷狄汉子,你……”


      我抑制不住的笑,他回不去夷狄,他做不得夷狄汉子,我又能怎样?我只是知道,如果那个夷狄很好,如果那里值得我留恋,我的父亲便不会带我一路流浪回江南。这里,那里,如果没有一个人肯给我温暖,孤零零的在哪里都是一样。我只想要一个家,一点点的暖,如此而已。


      但,我要什么没有人在意,无论是水青阑,还是水知寒。

      李慕笑吟吟站在门口,杏黄的袍子绣着金线腾龙,那张麦色的脸上汗珠也如金线一般闪闪发光。他靠在门口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和水知寒对恃,一脸玩味的笑容。

      罗儿和庆儿就跪在他身后,所以没有人来打扰我和水知寒的争吵。我突然厌了,用力将床上所有的书扫到地上,闭上眼睛躺下,拉高被子盖住头。

      被子的缝隙里,我看见失了对手的水知寒呆怔怔地站着,李慕走上来一把将他横抱臂间,轻笑道:“这小东西似乎真是有趣儿得很,知寒想是玩得有了意思,还真的书啊本啊弄起来,莫不是要为朕教出个丞相?你啊,朕宠着你也就罢了,这宫里可容不得旁人放肆。罗儿,庆儿,好好发落了这小东西,别让朕再看见他。”淡淡的语声,不起微澜。


      “好啊!”水知寒一个翻身自李慕怀里跃在地上,刚才的失措茫然只转眼就成了现在的风情万种,他懒洋洋拈了李慕胸前一缕散发含在珠儿红的两瓣唇间,挑高了眉眼嫣然一笑:“皇上圣明,知寒早就玩得厌了,知寒的玩意儿,自然也不必皇上您多费心,您瞧着知寒自己发落,如何?”


      那声音又软又糯,李慕不禁伸手又去揽他,他顺势倒在李慕怀中,一手在李慕项间不住摩挲,头却转过来向着庆儿道:“庆儿,你将那小子牵了去,先用两寸长的金钉钉了手脚展开四肢,然后用滚水烫开了皮,细细地把皮剥得净了再送到御厨房里头去,那一身雪芽儿似的肉必是嫩滑得很,叫御厨房先割了两片肋肉细细地剁碎了包成上回那个莲花桂蓉饺子送上来,臂上的肉必有嚼头,让他们……”


      他语声轻柔,丝丝缕缕直酥入骨,可我听得一身寒栗,这人心思诡异,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他若说完了会不会真的这么要了我的命?我忍不住腾地掀开被子半跪在床上大声道:“水知寒,我不怕你,一点都不怕!”


      水知寒立时就笑了,笑得软在李慕怀里,李慕一呆,随即也撑不住笑了。水知寒软洋洋道:“是啊,你一点都不怕,脸儿都吓白了。哈哈,也不过是把你当个猴儿耍耍。皇上,别把他当成一回事儿,咱们乐咱们的。”李慕瞥了我一眼,再一次将他横抱在臂间出门,笑道:“朕自然依知寒的,罢了。”


      四个月的时间转眼即过,又到新年,妃嫔贵女们个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宫人们来来去去,打扫了殿宇楼阁,换了崭新的水晶玻璃风灯,每到夜晚与半空里此起彼伏的烟花交相辉映,称得上火树银花。连御花园里落光了叶子的树,都用上好的锦\缎剪了花叶依着势交错粘在枝头。


      水知寒的锦\斓宫里更用各国贡物装饰得神仙洞府一般,可李慕接见各国使节,进锦\斓宫的日子便少得许多。水知寒并不在意,宗周气候不比夷狄,他怕冷,于是不常出门惹事,只是喝酒,每日里腮上两片胭脂云,愈显得眉目如画,常让我忘记了手里的功课。


      四个月的时间,我的腿已经痊愈,虽然在雨雪的天气还是会痛,但完全能够行动如常。水知寒当真让我学那些兵法史书,还要庆儿专门严管我。他却没有想过我是真的喜欢这些东西,况且庆儿是个绝好的老师,比那位翰林腐儒要强上许多,有时我甚至怀疑庆儿根本不可能是个普通的太监,一个太监绝不会将《孙膑兵法》讲得有声有色,那时候他的豪气干云毫不做作。


      水青阑在夜里看过我三次,每一次我们合枕而眠,他温柔的笑着嘱咐我好好服侍水知寒,要我事事“听话”,我乖巧的答应,然后在他真切的拥抱里安稳睡去,早晨等他小心翼翼地离开再睁开眼睛。


      虽然他自己从来不说,但他的每一个变化我都清楚,从前的儒雅谦恭渐渐遮蔽不住真正的锋芒,他渐渐地骄傲,眉飞色舞,神采飞扬。我知道,他掌握在手中的,已经不仅仅是兵权。


      腊月二十,一夜的大雪,水知寒早早闯进我的屋子,松松裹着一件白狐狸皮的大氅,冻得鼻子尖都是红的,他站在我床边俯视着我,轻轻道:“今日我们夷狄的使者要来谒见我,我……要他们带你回去。”


      他的目光忧伤而绝望,回去的是我,终不是他。

      紧随而至的庆儿拉他回去更衣,待信儿帮我穿戴整齐的出门,水知寒正在扫净了雪的拼花石子路上走来走去。他似乎是忘了自己怕冷,也没有喝酒,那张脸也就一片蕊白显不出什么血色,他一面望着,一面又吩咐着罗儿庆儿为我准备路上要带的衣物。


      我默默地站在门口,却是满心疑惑:我真的能够回去么?即使真的能够回去,等待我的会是幸福么?

      14.镜里朱颜

      水知寒被太监宫女簇拥的身影消失在远处,我等候在锦\斓宫的宫门前看着他的背影,我知道他注定要失望。他只是个尤物,是已经不被当作人来看待的礼物,他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又怎样给我一个未来?但我不能也不忍心阻止他做梦。


      衣角被轻轻牵动,信儿仰着小小的脸看我:“公子,你若能离开皇宫,也带我走好么?哪怕是去夷狄,只要离开这里。”我点点头:“如果我能够离开,我一定带你。”然后看着他心满意足地放开了手。


      是啊,他们都可以心满意足地放手,水青阑一个月前已经去巢州平乱,大军出发的前他来抱了我一整夜,我们相互依偎着,他给我拥抱,我给他体温,那一夜我们象从前度过的所有的夜晚一样亲密无间。但,他终是放开了我的手离开,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个他口中步步危机的皇宫。


      我不阻拦他,因为我没有阻拦的资格,也没有阻拦的权力。没有关系,他可以轻易地放开我的手,但我不会放开,无论如何,我想要的我一定要得到。

      耐心地等待着早已预知的结局,我只希望水知寒不被伤得太重。

      还不到午时,罗儿和庆儿就急匆匆回来,身后跟着白发苍苍的御医。水知寒躺在庆儿的怀里,脸色铁青,双眼阖着昏迷不醒,唇角染着乌紫的血,衣巾也被血污了一片。没有人看我一眼,但我猜得到其中的关节--夷狄早已毁了水知寒的未来,现在又毁了他寄托在我身上的所有梦想。


      今年夷狄的使者是水知寒的亲生弟弟克察汗,一个十四岁的金发少年,拥有最纯正的夷狄血统,他恭敬地只当着李慕的面叫他的哥哥“娘娘”,大礼参拜却满眼不屑,也不听他多说一句话。水知寒甚至没有机会说出要克察汗带我离开的要求,他,已经被他所思念的故乡、他记挂的亲人完全抛弃。


      水知寒在昏睡了两天后醒来,醒来后就不再记得要送我回夷狄,也再不出锦\斓宫的宫门一步,更不再找旁人的麻烦。李慕很是高兴了一阵,但随后他发现水知寒已经不会再象从前一样取悦他,给他欢娱,直到御医庄重地告诉他一个事实--水知寒病了,若不解开心结认真调养,唯一的结局就是真正的陷入疯狂--其实这病早就初露端倪,只是李慕从未认真过而已。


      水知寒在喝了酒之后仍然来找我,絮絮地给我讲从前,他的记忆已经渐渐混乱,但我听得明白他所讲述的一切。十五年前,东平王水益南征夷狄,夷狄四位王子战死沙场,仅剩下一位忽伦公主继承了王位,这位公主生下的第一个王子就是他们全部族人的敌人水益之子,他的名字穆修,在夷狄语中的意思是“忘记”。


      可是血写的仇恨没有人能够忘记,穆修在族人和兄弟的敌视中长大,他拼命练武习文,终于争取到了出使宗周一展才华的机会,那年他十三岁。十三岁的少年站在朝堂上应对自如,黑发飞扬,蓝眸若水,有着宗周才子的儒雅和夷狄汉子的豪气,这个美貌惊人的少年第一次出现就轰动了整个京城。


      嗜好美色的李慕从未见过这样的少年,抑制不住对他垂涎不已,但他刚刚即位不敢过于造次,只对随行的左使微露收拢之意,谁料第二年夷狄就将这位王子当作贡品献上。只是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个曾经英气勃勃夷狄王子已经被废了武功,还被刻意教习了歌舞和承欢之术,真正成了一个尤物,不改的唯有那一身傲气。如愿以偿的李慕将他捧在手心里疼得如痴如醉,对他百依百顺,但那样的疼爱也不过是对宠物的痴迷。他恨李慕,但他不能反抗,夷狄没有能力与宗周抗衡,他承担不起反抗的后果。他恨家人和故乡,却又舍不得恨,于是他只能欺骗自己故乡没有背弃他,故乡永远都是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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