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人间————泥娃娃
泥娃娃  发于:2009年04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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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公子!你不要我了么?你不是说走到哪里都带着我么?”是信儿,已经哭花了一张脸。

      伸手替他擦干,我还没开口水青阑已经笑了:“难得这么忠心的奴才,带就带着么。楚儿,”他轻轻扳过我的肩,夺回我的手,“只要你高兴,哥哥什么都依你。”

      大礼拜别我敬为师长的罗儿庆儿,我告诉他们,等我有了功名回来,一定要向李慕要下水知寒,一定要放他回故乡去,只希望他快些好起来。那时候,他就可以纵马长歌、牧马放羊,他就能做一个象他说的那样的夷狄汉子,我会让他有那一天。


      罗儿和庆儿很认真地做出一脸笑容,却是暧昧不明的,很清晰地只有轻忽。他们眼里,我依然是三年前的那个孩子,不知好歹、罔顾一切。

      豪华的马车,盔甲的护卫,一路旌旗招展,水青阑的气派与当年初遇不可同日而语。

      仰靠在白得刺眼的熊皮褥子上,他掸净自水知寒房中惹来的尘,然后揽我靠在他的胸口。他说三年间转战南北,日日想我,夜夜念我,但他无力自保,更不可能庇护于我,反倒是水知寒能保我平安,所以他硬要自己忍住不来看我。现在他已经能够护我,所以无论如何接我回来伴在身边。我在他拥抱里笑得一脸天真--他说什么我都是信的。


      真的,我相信!

      掀开紧闭的车帘,已入京城,窗外夜色里街道上各色的灯笼\往来男女汇成一个叫做“陌生”的河流,前无尽,后无涯,我能够抓住的,只是将我抱在怀里的水青阑的一角衣襟。


      哥哥呢?这三年,他除了鬓边白发,还得到了什么?

      16.晓梦迷蝶

      东平王府门前停了一片车马,挑着各色的灯笼\,是来访的外客,等了这么久,依然在等。数名仆人仆妇拥簇过来迎接,水青阑当先跳下马车,双手接住我的手臂,我不用他帮忙,特意为他表演了个燕子翻身,轻盈落地。


      他笑道:“楚儿好功夫,那庆儿果然是个有本事的人。不过,楚儿你先回醉烟阁休息,我见过了客人再来陪你,如何?”

      我自然不能拦他正务,他招手叫了一人过来,正是当年的瑶琴,此时已经不是书童,看衣着已升了总管,他笑呵呵领我进了侧门,一路穿花拂柳地去后宅。

      挽着在车辕上坐了一路的信儿冰凉的小手,他瑟缩着,像是怕冷。已是深秋,路上虽然时时有人打扫,但落叶总是扫不净的,蜷曲着干枯了然后坠落。

      瑶琴见了我喜不自胜,一时说我爬过这棵树,被小王爷抓下来打了屁股,一时又说我采了那池子里的花,心疼得花匠一晚没睡……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不禁又打了个呵欠。


      我大笑,他还是那么爱睡,只是笑着,突然觉得黑暗里有两道视线箭一般射过来,满含怨毒,恨不得用那双眼就将我千刀万剐,和着秋风掠到身上,刻骨铭心地寒。

      “什么人!”心里疑惑着身体已经有了反应,脚尖点地飞身而起,越过花木直射下右边三丈外一从金盏菊--花下露着一双脚,蓝色的锦\缎靴子,镶着雪白的边。

      但有人比我更快,路边的树影里两条人影同时飞出,清朗的声音喝道:“公子留步,王爷令属下护送公子入醉烟阁。”话说得客气,两道掌风却凌厉。

      天生就不是会轻易认输的人,我凌空一翻伸臂横斩两人手腕,二人缩手变招半空中身影一错,四只手掌已经到了我面前。地上信儿尖细的声音:“公子,小心!”

      我自然会小心,脚尖在旁边树上一点,身体换个方向贴着迎面而来的掌风缝隙直扑对面黑衣护卫,快而尖锐,如剑。庆儿说过,我气力不够,但身体够软反应够快,一个快字往往是制胜的关键。那黑衣护卫眼睛倏地睁大,收掌欲挡,我拧身一转已经从他头上凌空越过,单手拍上他颈背之上风池穴,他身体一僵立在当地动弹不得。我一手抓住一丝垂柳荡开,恰好落在那丛菊花前--空无一人,那双脚了无痕迹。


      “公子!”信儿喘吁吁地跑过来,踩碎一地菊花,两名护卫跟在瑶琴身后,瑶琴一脸尴尬。我看着他:“带我去找哥哥!”

      “王爷他正在会客,请公子回醉烟阁。”瑶琴狠狠瞪了一眼两名护卫。

      点点头,我迈步便走,向着醉烟阁的方向。信儿小跑,瑶琴和两名护卫大步紧跟,二十五步之后是月亮门,我一步迈进,飞身、上房,隐进阴影。四人乱做一团,信儿怯怯地唤:“公子!”


      我不答,原来水青阑派人是为了看着我。

      刚才那双怨毒的眼我记得,那是如意,曾经要杀了我、水青阑说赶了他出府的美少年。他还在,那么那个养着许多人偶娃娃的院子还在不在?是不是还有一个小小的水月被生生打死?我不寒而栗,我要去看看!


      当……当……当……

      云板的声音悠远绵长,此起彼伏,似乎带了些仓皇,但王府里宁静如空,连秋虫的声音都一些不闻。我伏在屋檐上不能动,到处都是鬼影一般的黑衣护卫,不若皇宫里着了盔甲火把灯笼\地巡逻,他们只是隐在密处,无数幽暗的眼--这里不是我离开时候的东平王府。


      哥哥还是从前的温柔哥哥么?抑或,他从前也都不曾是过。

      倚仗着身体灵活,小心躲过暗哨,最先接近的是秋声馆,曾经亲爱的兄弟一个都不见,空荡荡的院子满是落叶,连房子都有些颓败,只一怔忪,身后已经有人无声接近。


      黑衣的侍卫,看不清面目,无声无息地出招。三年的苦功没有白费,他们竟一时拿不下我,闪展腾挪,我冷静地应对着他们的围攻。疾步赶来的瑶琴高声叫:“王爷到……”


      我心一松,哥哥来了,他一定要给我个说法。但我没有料到的是水青阑根本没有到,那只是一个暗号,数名护卫同时撤招扬手,白烟弥漫之下我一头栽到在一地,没了知觉。


      睁开眼时在水青阑的怀里,他一条手臂揽着我的脖子,合着眼睡得正熟,眉头却仍是微微地皱着。头顶身畔是雪白的鲛纱幔帐,淋漓的水墨铺陈出无限江山--五年前醉烟阁我和他的床上,一如从前的亲昵,仿佛我从未离开,也从未有过任何嫌隙。


      只一动,他就醒了,按着我温柔地笑:“楚儿,饿了么?”

      “你为什么派人监视我?如意为什么还在这里?你怎么在暗中安排了这许多的人,从前是没有的。哥哥,你究竟要做什么?你告诉我!”头痛得难耐,可疑惑还要先解开。


      他的笑容一时凝固,然后又笑得愈发温柔:“如意?什么如意?”他困惑地眨眨眼,仿佛记忆中从未有过那个娇媚如花的少年,也许他当真从未记得过,“楚儿,你还小,有很多事情都不明白,所以不该问的就不要问。你想一想,从前这东平王府是什么地方,我需要用什么护卫么?现在的东平王府又是什么地方,我能不用护卫么?便是你,从前我尚且是废王,更惶论是你。而现在,哥哥是……哥哥是……”


      他突然住口,茫然地望着桌上如豆的灯火。锦\帐玲珑的穗子的阴影落在他脸上,衬得那张已经被沙场的风冶炼成微褐色的脸愈加阴暗。

      他沉了沉,开始慢慢地说,语声轻柔如风:“记得么?五年前你才来的时候,怯怯地被领进院子,脚步都不敢迈得大了,恐怕出了一丝声响。可是见了我,却突然地大大方方地拿了块石头送我,还对我说‘我送给你礼物,你就可以快乐。你该多穿些衣服,秋天天气冷,尤其是晚上。你一定有很多衣服,为什么不肯穿呢?’”


      五年前的话,他竟然还记得,连语气都一丝不差。

      他接着道:“那时候你小小的,才到我腰间,皱皱的一张小脸儿,只那双眼亮得逼人,可是沁心的暖,我从不知道,一个人的眼睛也可以这么暖……那是母妃去世,姐姐入宫,父王被贬之后,第一次有人关心我。你知道么?……你还说要学武,你要保护我一辈子……一辈子呢……呵,我以为,真的会有一辈子……”他的目光迷惘起来,仿佛在回忆一个遥远的梦。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一辈子会是多久,我唯一记得的,就是如果没有他,我已经死在街头,这五年、连同以后所有的日子都是他赠给我的。我是他失去亲人后第一个给了他温暖的人,但他待我,又何尝不是恩重如山?更何况……更何况,说不出口的异样感觉萦绕在心,我……决不愿离开他,更不会恨他。


      拉住他的手,撩起他白色内衣的广袖,一道半尺余的伤口结着硬红的痂,狰狞地爬在他小臂上,我轻柔地抚过去,仰头问他:“哥哥,痛么?”

      “痛过。”他笑笑,却也任我动手解开他的衣服,一点一点查看,肩头、后背、腰上……曾经完美的身体到处都有大大小小的伤痕,浅\得只剩了痕迹的,深得留了疤痕的,他一一地解释:这是箭伤,那一次被穿了肩头;这是刀伤,几乎被斩断了腿:还有枪伤,半个银枪头插在腰里,他低低地笑:“那一次,我几乎都以为血就这么流干了,我就想,人死了有魂魄,楚儿这时候该是睡得熟了,我还赶得及去他的梦里……”


      眼泪再也忍不住,不知是为了掩饰泪水还是情不自禁,我紧紧地抱住他,象五年前那个初遇的深秋,我脱口而出,“我跟着你,以后都和你在一起,我要……保护你,让你开心,一辈子都保护你!”


      “一辈子,呵呵,一辈子……”水青阑低喃着将我紧紧贴在他赤裸的胸膛,贴着他的心脏,紧得几乎将我融进他的身体。他低低的,不知是自语还是说给我听:“先祖容光不堕,水家威名重振,这一切是我用血肉换了来,所以,我放不下……也不悔……可是这一次,我再输不起……”


      我闭上眼睛,沉沉地在他怀里睡去。

      哥哥,哥哥,这一辈子我早就答应给你,只要你想要,就拿去。

      17.旌旗半卷出长安

      十月初一,北城校场旌旗招展,十万大军列队肃立,高台上站着皇帝李慕和大帅水青阑,我站在台下,队列的末尾。

      我是职位最小的卫将军,但也是将军,银盔银甲,头上红缨似火。

      我攥紧了手,手心里满满的尽是汗,几乎握不住手里的枪。我兴奋,这冷寂的秋风里双颊也像是燃着了火,灼得心尖上似痛非痛,似痒非痒。

      这些天,水青阑白天上朝议事,回来指点我枪法战术,夜里揽着我讲征战沙场,他的话语,他的气息,他的期待……我的心只剩下雀跃,未来仿佛已经在我面前铺满锦\绣,从前读过的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也在梦里萦绕不绝。水知寒纤弱的手腕,柔媚的面容,乃至那个突如其来的令我新奇和迷失的吻,终比不上水青阑送我的一杆银枪,和一个驰骋疆场的梦。于是三年间与水知寒一起花间厮摩、水边读书的安详日子也退得更远。


      我和知寒,本就不是一路的人。

      李慕手扶雉碟,朗声道:“湘王李羡,忘先帝之大恩,匿朕之深爱,虺蜴为心,豺狼成性,妄引别国之兵犯我宗周国土,祸及人臣,殃及百姓,人神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纵得一时猖獗,岂能长久?大军一到,天威万钧,乱臣贼\子之流其必望风披靡。朕当于京城静候捷报,凯旋之日,定当论功行赏,百里相迎!”


      说罢,他举起酒碗。军中将士随他敬谢天地,第三碗酒他却侧向一旁:“这碗酒,敬三军主帅、世袭东平王爷、镇远大将军水青阑水大将军,请--”

      他单手一挥,一面丈余大旗迎风展开,金线织就的“东平王、镇远大将军水”九个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三军轰然高叫:“吾皇万岁!王爷千岁!”

      水青阑跪拜于地,接过酒碗一饮而尽,周围军士欢声雷动,经久不息,连尽了三碗烈酒的我也气血翻涌,我痴痴地看着高台上的水青阑和李慕,李慕衣带当风,飘逸如仙,水青阑顶盔贯甲、英武不凡,他们高高地并肩站在一起,远得我只能眯起眼睛才能看得清楚。我幻想我自己才是那个站在水青阑身边的人,我想,如果我是那个站在哥哥身边的人,紧紧拉住他的手,哥哥他就再不能、也不敢轻易放开!


      不,不可能!握着银枪的手满满的是汗,我突然想起,即使我成了那个人,哥哥也只会这样一脸肃穆地站在面前,他从来不把他自己当做献物放上祭坛。那么,那么我怎样才能得到哥哥?我要怎样做?


      鼓角挣鸣,大军开拔。水青阑远远地走在前面,我望着他的背影,偷眼打量着身边我这几天才认识的同僚,他们面容严肃,看不出一丝喜怒,甚至是麻木。

      这时一名红衣的太监走到我的面前,对我施礼:“水小将军,圣上传将军永固楼觐见,奴才已经禀告过水大将军,水小将军这就请罢!”

      绕口令似的听来有些好笑,但请我的人是皇帝,似乎就很不好笑。

      我不害怕,所以有意大踏步闯进永固楼的正厅,一眼便看见倚靠在窗边的修长男子。旁边的太监高声喝跪,他却回头一笑:“不必了,小东西,过来陪朕喝杯酒。”三年不见,他未见苍老,那笑容带着一惯的嘲弄和纵容,象从前纵容水知寒戏弄后妃臣子,纵容我跟他吵闹不休。


      我隐约想起他在高台上看着水青阑时候也是同样的眼神,仿佛身边的水青阑慷慨陈词、高台下将士的慷慨激昂都与他无关;仿佛台下的荒野浮云、万顷江山只是一个奇大的戏台,那些勾结外敌图谋\篡位的乱臣贼\子、即将征战疆场的大小将军、也许会血染战袍子再不回还的芸芸兵士都只是表演,他要做的,就是冷眼旁观将会发生什么,看看他们究竟能够走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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