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人间————泥娃娃
泥娃娃  发于:2009年04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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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天的寂静,弯月如弦。

      不知多久之后,几痕指尖轻挑,幽咽如水声沥沥直至声断音绝。我几乎能够看见断头的将军拄着残剑面对着四起的烽烟,腔中最后的血如残泪砸在黄沙瓦砾之间,无影无踪。


      我清醒过来的时候,看见李慕托着水知寒的身体,水知寒双手揽着他的颈子,罗儿抱着琵琶自门内出来,一脸淡漠。庆儿跟在罗儿身后,返身掩上了门,褐色的瞳仁黯淡如黎明前最黑暗的天空。


      没有人看我,整个皇宫似乎变成了一个死地,在张牙舞爪扑过来的黑夜寂寞面前,我连把身体蜷缩在一起略略逃避都做不到。殿内的声音不可避免的传到耳朵中,水知寒用甜腻的嗓音呻吟尖叫,带给皇帝最大的欢娱,那样的声音让我不能不想起昨夜的自己。


      “我要你是为了救你知不知道?你以为昨夜他真的神志不清么?那药效没那么严重!他知道是你!他是故意的!留在他那里,你知道你会变成什么么?”水知寒的话我一个字都没有忘记,可是,水青阑冰冷却实在的拥抱,温和甜美的微笑,温柔的话语,他救了我的命,他给了我那么久天堂般的日子……那是我……我唯一的一个……家啊……


      脸上有什么冰冷的滑落,是下雨了……是的,绿叶之间看得见墨蓝的天空,明明暗暗的星子闪在那半弯月边,可是真的下雨了,是真的!

      醒过来时又回到了床上,但已经不是水知寒的屋子,青布的帐子泛了黄的墙壁,只床边依然坐着那个光彩夺目的人。

      看见我睁眼,显然是刚从我额头收回去的手僵在半空,沉了沉,他低声道:“楚儿,你好些么?你的腿……已经换了药。”

      他苍白着一张脸,眼睛显得更大,碧蓝的瞳仁里映着我的影子--有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蓝眸的少年,安安静静地躺着,象个没有生命的玩偶。

      “你有没有过……梦想?”水知寒艰涩地开口,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给我,我不用他喂,即使洒了一半,也还是将另一半咽了下去。

      他接过杯子捏在手里,依然固执地问:“楚儿,你有没有过梦想?”

      那只手,是汉人永远也不能有的凝脂膏玉一般的白,可是细弱,圆润的指尖如女子般涂着艳红的蔻丹,翘起的小指绽放出一朵兰花的美丽。

      “回夷狄去,好么?年底……年底使者来了,我……我要他们带你回去……回去,好么?好么?要不了多久,半年,半年你就可以回故乡去,楚儿,回去,好么?”他捏着杯子,蓝眼粼粼如波,梦一般的表情,“回去,多好……能够回去……多好……”


      梦想,该是很宏伟很遥远的罢?可是我没有梦想,我只有一个梦:那个残叶萧萧的黄昏,我搂住给了我新生的水青阑发誓,保护他一辈子,让他开心,让他开心一辈子。


      但我不告诉他,并不是怕他打我,我只是怕用几句话将我的梦支离破碎,因为……因为……我无法辩驳。我默默地看着他,想着他琵琶声里他疯狂的舞,和舞中他碎裂一般的笑,也想着,是不是回故乡已经是他唯一的梦想?可那算梦想么?


      我的窗子看不见锦\澜宫的宫门,但我听得出哥哥的脚步声。每天我都仔细的听,早晨,哥哥自然应该在上朝,他是不会来的,我知道;中午,他大约是在忙公务。晚上……晚上外臣不能入后宫,我知道……可是没有关系,我还有明天。


      明天,我还要等,还要听,我还有很多个明天。

      李慕不到锦\斓宫来的时候,水知寒有时会一整天的喝酒,也有时会整整一天不见人影,我猜得到,他一定是晃出去找一些人的麻烦让自己开心。李慕来到的时候,水知寒会同他在一起,也是喝酒,为他跳舞,跳他喜欢的我们夷狄名为“旋舞”的舞蹈。罗儿为他伴舞的琵琶声里总有刀兵四起,烽烟无数,但最后的结局总是李慕抱着水知寒闭了门。


      整夜的温柔乡,没有大漠,没有草原。

      照顾我的人是水知寒分派来的小太监信儿,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孩子,沉默寡言,我问他为什么要做太监,他不答。可是有时他会问我,东平王府好不好,哥哥他每天的生活,他对宫外向往得紧。于是我说哥哥来时,我一定带他回王府,信儿就笑,小小的脸小小的眼笑得皱缩成一团,浅\白的两瓣薄唇里露出两排雪白的糯米牙。


      在这样的笑声中,我常常想起水青阑的笑,他从不肯露出牙齿,轻轻的启唇,然后眉眼一弯,如月。看来的淡漠的,但只要笑的那个人是他,我就喜欢。

      水知寒好酒,不仅在皇帝来的时候喝,皇帝不来的时候也常常自斟自饮,喝醉了他就来我这里,抱着我低低地念:“我们回去,回夷狄去,好么?”

      我不答,他的酒气熏人的怀抱比水青阑的暖,可是比水青阑的陌生,他所说的那个“夷狄”,更是我已经记不清楚的过去。可我知道他是真的想回去,在这样一个有着富贵荣华的地方,他却孤寂得只有看着我这一双与他的故乡有联系的眼睛。只是我不明白,那个把他当作贡品送来供人赏玩的家还是家么?那个地方真的值得落到如此地步的他这样留恋么?


      黯淡的烛光下他的皮肤是种死气的惨白,他搭在我肩头的手腕比还是孩子的我更细,身体柔软轻盈得几乎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有一刻我害怕他就这么突然地在我怀里停止了呼吸,就这么孤零零地死在我面前。


      我用力地托起他的脸看他的眼睛,他的眼半闭着,睫毛蜷曲着轻轻翕合,满脸的水光朦胧,那么脆弱而无辜。御花园里初见时候他的狠毒,东平王府里他硬夺我时候的骄傲,还有那一天他的疯狂……这样的他也会哭……这样的他象个小孩,比我还要小还要孤单的小孩。


      我慌忙地用手去抹他的眼泪,但怎么也抹不干净。我慌张地抽出被他压住的手用力抱住他,一手拍着他的后背,象水青阑对我做过的一样,柔声地哄他:“不要怕,一切都会好的,会好的,有一天你会回家乡去,一定会的,我帮你,我一定帮你!”


      他的眼泪咸得发苦,隐约也带了酒的味道。

      门豁地被推开,我抬头,站在门口的是水青阑,抱着一个小小的方方的包裹低眉浅\笑:“似乎我来得很不是时候,楚儿,知寒。”

      12.两茫茫

      “哥哥!”我叫,抱着水知寒的手松不得紧不得。

      水知寒闻声抬头,双眼迷蒙。

      水青阑右手稍抬,指尖曲伸,一道黑色亮线疾飞而至,击在水知寒背后。水知寒身体一僵瘫软下去,我抓住他的双手拉住他,用尽了力气才将他拉上床--一枚黑色围棋子从他背后滑落在地上,他已经昏迷不醒,我知道那是点穴,师父提过。


      “别出声!”一身黑色紧身夜行衣的水青阑,较之平日的白衣胜雪别有风情:“若罗儿和庆儿过来,哥哥就不能和你说话了,楚儿。”他放下手里的包裹,从我怀中扶过水知寒抱起放在我脚边,然后一把就将我紧紧拥在怀里,哽咽道:“楚儿,这一个多月,你……过得好么?哥哥……对不住你。”


      他双手用力将我禁锢在他怀中,下颌在我头上摩挲着,然后把脸贴上我的脸。肌肤相接,我感觉得到他脸上湿漉漉的泪,声音也带着掩饰不住的悲意。我情不自禁地也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全身都被他身上清淡的莲香笼\罩,我用力的吸嗅着贴紧他的胸膛。沉醉在已经一个多月不曾享受过的拥抱中,我能够说出来的两个字,只是--“哥哥”。


      其实我很想责问他为什么放任水知寒带走我,是不是真的是他用我交换了他的前程;也想问他为什么一个多月才第一次来看我,为什么连他信都不曾给我写过一封;我也想告诉他这一个月我有多孤单多寂寞,多想象从前一样晚上睡在他怀里,早晨有他叫醒……可他就这么在我一切都没有问出口的时候把我拥紧怀里,我再也问不出口--象那凄惨的一夜过后,多少恨多少怨,都被他一席沉痛的诉说堵在口里心里。


      “楚儿,你想我了,是么?他待你不好,是么?”水青阑在我耳边轻柔的问,口中的热气喷在我的脖子上,暖暖的痒,让我的心都醉。

      我摇头:“还好,可他不是哥哥你,他不是你。”水知寒待我好过也坏过,但相处了这么久,我已不再恨他,他只不过是个可怜的疯子,他看似清醒其实每时都在梦中。水青阑会来接我回去,可他一辈子都回不了他唯一想念的故乡。


      “哥哥也想你,不能抱着你睡的夜里很冷,楚儿,哥哥也想你!”水青阑叹息,一手托起我的脸,冰冷的指尖抚过我脸上的伤疤,低喃道:“楚儿,这伤……究竟还是留了疤,可还好,没有毁了容貌。”


      是的,水知寒请了御医替我治腿,但没有治我脸上的伤。厚厚的血痂落了终于还是留下疤,淡淡的一痕,略略有些粉。

      “你的腿好些了么?”那只冰冷的手掀开了我底裤,露出仍然被夹板捆绑住的右腿,然后轻轻抚摩着,笑若暖阳。

      我痴迷的看着他在灯光下轮廓格外柔和的脸,一个多月没有见过他了,可是等待的时间并不难熬。我想他,想着我们在一起时候的嬉闹,想着他对我恶作剧之后无奈的表情,甚至想念林师父气急败坏时候的责骂,和李师父带着淡淡讥诮的眼,只有夜里我睡不着,李慕和水知寒的缠绵也总是让我心底的那痕伤一遍一遍的痛。可是没有关系,哥哥来接我了,现在我就可以回去。我抓住他的手:“哥哥,我们快走,再不走,罗儿和庆儿会来,你不是他们的对手……”


      他的手缓缓将我的裤脚拉回足踝掩上夹板,柔声道:“楚儿,哥哥不能带你回去。”

      “为……”出乎意料,所以惊叫失声。

      他的手按住我的口,我用力抓开,双臂都被他重重压住,他低声道:“楚儿,我把你交给他,因为……他说会送你回夷狄。他是夷狄人,时时念的都是故乡,你呢?你自然也是希望回去。更何况,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他淡淡地住了口,脸上多了些落寞的笑。


      我一惊,他是误会了什么,他一直都不喜欢我和旁人太过亲热,我知道,可我真的什么都没做。

      他松开了手,仍是低低的:“楚儿,我不怪你,你是我的弟弟,只要你快乐,喜欢怎样都可以。知寒也是我的弟弟,他背井离乡的被送到这里,表面上风光无限,可实际上……他恨我,我说的什么他偏要拗过来做,所以我平日尽量地远着他,免得激得他铸成更大的错。现在终于有个你可以陪陪他,哥哥就算再想你……但也不舍得夺了他唯一的安慰。”水青阑叹息,“楚儿,你是个好孩子,就算是代哥哥照顾他罢。哥哥知道,你一定会好好陪他,是么?至少,他有个说话的人在眼前,也好过每日里去找旁人的麻烦,多少人都想着他要的命呢!哥哥舍不得你,可也舍不得他,楚儿,你懂么?”


      我迷惘地看着他,的确是他将我给了水知寒,但他不是我要我,只是因为水知寒会送我回故乡去是么?可是,我不要那个所谓的故乡,我要他,要在他身边,他懂么?

      水知寒无声无息地躺在我脚边,黢黑的头,恹白的脸,醉后醇红的唇角挑出一丝笑,凄冷而无助。

      我抓着水青阑的手,我告诉他:“哥哥,我信你,我什么都信。那么,你带我们两个走好么?他不快乐,因为他不是没有人陪,他只是想回故乡去!他不想留在这里给人跳舞,被皇帝……哥哥,你是王爷,你一定有办法我们都带出去。你把他送回故乡,让我和你在一起,好么?”


      水青阑一根一根掰开我的手指,微微一笑:“楚儿,又孩子气了不是?抓得我这么痛。他是一件礼物,皇上下旨送他回去也还罢了,若是偷偷的回去,便是国家的大事,你懂么?做不得的。”他苦笑,“我这王爷……算得什么?”


      “可他是人不是礼物,他根本就不是礼物,他……他……”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水知寒的痛苦,可我想水青阑应该很清楚,“哥哥,我们不送他回夷狄王宫里去,我们偷偷地逃走,就在草原上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一起生活,那样他就是回了故乡,我也不用再离开你,好么?”我急中生智。


      “傻话!傻话!”水青阑拍拍我的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逃能逃到哪里去?况且夷狄之所以送他来,怕的就是宗周发兵,你懂么?他来便是自愿来的,并没有人逼他,只是他为了他的族人,什么都肯做的,你明白么?他要送你回去,因为你也是他的族人。”他沉吟道,“楚儿,我不只有你们两个弟弟,还有父亲和姐姐,我不能……”


      “我……明白……”我痴痴地看着他,嵌宝玲珑金冠,贡缎绣蟒衣裤,腰间琉璃蟠龙佩……我明白,他自然是不能,真的不能。我轻轻地问:“哥哥,我留下,你会开心么?”


      水青阑一怔,慢慢道:“我……舍不得你,可是……”

      “我留下,我陪他,我回夷狄。”我拉住他的手贴在我的脸上,冰冷的纤细的五指,玉一般的晶莹。

      水青阑抽回了手拿了那布包递给我:“楚儿,这些是你平日学的书,不要荒废了功课,哥哥要走了,日后再来看你。”他转身离开,走到门口笑了笑,极是温柔,“楚儿,好好的……听话。”


      门外的黑夜无边无际,他回头,白色的面庞仿佛悬浮在黑夜之中。他笑一笑,门无声地掩上,轻轻一叩余韵悠长。我手上,只剩下那个小小的布包。打开,温飞卿的《花间集》,晏同叔的《珠玉词》,柳屯田的《乐章集》……随手一翻,看见的是“莺语,花舞,春昼午,雨霏微。金带枕,宫锦\,凤凰帷。柳弱蝶交飞,依依。辽阳音信稀,梦中归。”我一页一页地翻看,想哭,也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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