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芒四射,病房内大亮起来,清楚地映射出寒影的脸色。
只见他面容苍白非常,眼睛直直盯着乔克尔,下唇抖道:"主......主人,你难道是要去杀了他们?"
乔克尔皱皱眉:"这不需要你的过问,你好好养伤就是了。"话落间,走到他床前,替他放平病床。
寒影手术后本很虚弱,手都提不起来,但现在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抓住乔克尔在他身边的右手,整个身体扑到乔克尔面前,两只不能动弹的大腿横着悬在床外,伤口压在床沿,压迫性地巨痛。
寒影头上滋出滚滚的汗滴,牙齿直打着颤道:"主人,你能不能饶了他们?我看他们都很忠厚老实,那个最狡猾的我已经杀了,不会有事的......饶了他们吧,凭这些人,怎么可能去告密呢?主人......算了,算了吧。"
他不停重复着"算了吧"三字,每一个音节仿佛都含着最深刻的痛楚与哀求。一下又一下打在乔克尔的心上。
只见他另一只受伤严重的手被拖着从被子里拉出来,蹭在被单上生生地疼。但寒影感觉不到,只觉得自己有覆灭的预感,那种已经快习惯的心痛猛烈地扑向他,吞没他伤痕累累的精神世界。
原本。
原本,他以为他可以保全那些中年男子。
他曾当面郑重地保证他们绝无生命危险,可今天......!
他必须再一次违背自己的誓言吗?在违背了他对父母、对霍夫,现在还要违背对那几个卑微到、无能到、软弱到自己都下不了手的中年男人几乎微不足道的诺言吗?
寒影呼吸困难,身体僵硬。那种痛呵,将他冲击出努力拯救自我的光圈,再次掉入原罪的惩罚中。
于是,他的脑中一片混乱,只知道死也要拖住乔克尔。
乔克尔静静地看着他,不发一语。脸上都瞧不出有什么波动,眼中依然冷得只有兽性。
过了半分钟,他手朝空中一抬,用力甩脱了寒影仿佛在捉住生的希望的手臂。
那么瘦,那么瘦。
看得人都不住心疼。
他深深地看了眼那只好象电影里的慢动作般下垂的臂膀,然后转身开门走出去,声音冰若寒霜地吩咐外面站着的保镖:"叫护士来。谢先生情绪不太稳定,打一针镇定剂。"说完,便慢慢离开空旷的走廊。
越走越远,巨大空洞的皮鞋声,声声敲在人的心上,震得一颤一颤。
剩下寒影半倚在床拦上,双目呆滞,满脸破碎。
他楞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可以求助于俞一凡。于是连忙把未曾受伤的右手摸索到旁边的病柜上,去拿那只手机。
他的手指碰触到了冰凉的机盖,然后意识到了什么,慢慢停住。
其实,给俞一凡打电话又能如何呢?他已经从烟草商那里得到了他最想要的资料,那些人的价值已经接近于无,他岂肯冒着大风险去劝阻乔克尔呢?更何况,即使俞一凡愿意,事情也不可行--他一旦出面,无异于自暴其短,将两人的私下联系曝给乔克尔看。
再傻的人也不会肯去干。哪还需要去提那个狡猾如犹大、外表却忠厚粗勇如阿喀硫斯的俞一凡。
寒影颓然放下手来,脸上恢复云淡风轻,似乎连左肩以及双腿上因为刚才剧烈动作而大痛起来的伤口也困扰不了他,清澈明亮的眼眸注视着半掩的门扉,微微笑起来。
笑着看推门进来、手中拿着镇定剂针筒的护士走到他跟前,笑着看她把长长的、雪亮的针尖刺进自己的表皮,笑着等待那如期而至的晕眩充斥他的大脑。
直到他"被迫"睡过去。
冬末初春的夜晚非常寒冷,冷得街道一片空旷。于是风在地面上古怪地呼啸,卷起落叶,形成小小的旋涡。那枯黄的、弱小的叶子在路灯暗淡的照耀下变得有气无力,好象没有家的孤儿怯生生地在城市角落游荡,自生自灭,直到死亡。
乔克尔站在一家酒吧的对面,身子隐藏于灯光照射不到的拐角,帽子低低地压下来,同翻起的衣领连在一块,把刀刻般的脸庞遮住了大半,只余下冷冷寒芒的双眼若有所思地盯着在低空打滚的叶子。
那样的卑微,那样的坚忍,那样的努力生存。
多象自己身边的那个人呵!
即使受尽折辱,依然试图保持尊严,以及近乎可笑地在黑道里实践注定头破血流的天真信条。
所以,他必定会受伤--而且,其中的绝大部分是由自己残忍地刺过去。
乔克尔不相信上帝,但表面上却和众人一样,尊崇得五体投地。这不过是因为在美国,他必须这样才能融入主流。
事实上,他压根就对"原罪"嗤之以鼻,认为这全是他妈放屁。谁说做尽坏事就必得受惩罚的?完全是狗屎!
然而,他相信--爱情是个可怕的玩意儿,一旦沾上,就死无葬身之地。因此,在那个似遥远又似不很远的夜晚,当他对寒影说出"我大概是爱上你"时,他已经隐隐感到:终究,他也是遇到克星了。
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他会为这个叫谢寒影的男人付出代价。
付出他三十多年所犯罪恶总和的代价,付出他折辱这个男人的代价,付出该得报应的代价。
乔克尔想着,便冷冷一笑,紧了紧呢绒大衣的领子,重新盯着对面那家热闹到快掀翻屋顶的酒吧。
他把左手往背后漆黑中一伸,马上一根七星香烟递到他食指和中指间,紧接着火星在黑暗中燃起,小心翼翼地点着他手中的烟。乔克尔吸了一口,再缓缓吐出一朵小小的烟云,在依然寒冷的空气中飘渺地散开去。
过了会儿,酒吧的门忽然从里面被人推开,鼎沸的人声不可阻挡地倾泻出来。乔克尔眼光一凝,看着那六七个烟草商略带醉意地走出来,每人都是满脸疲倦、有些晕眩却更是恐慌,步伐沉重地踏到石子路上,朝街的另一头去了。
乔克尔嘴边隐隐划出一道了然的弧线:这些人头精,扎根就在新泽西,警察局那帮家伙是白痴,但不代表他们是。想必是已经得到寒影受伤的消息,惶惶不可终日了,生怕哪天牵连到自己。
他冷酷地笑了声,手往后面的黑暗中打了个手势。只听一片"悉悉娑娑"的声音,十多个彪形大汉从身后绕了出来,快步走向那几个烟草商。
本来那些人还没发觉,个个都是稍稍打跌地在路上磨蹭,浑没在意街对面过来的大汉们。但几秒钟后,他们便发觉不对了:那些大汉直直地朝自己撞来,一只手埋在黑色的大衣内,另一手则戴着皮手套,一脸杀气腾腾。
为首的那人--也就是当初最先在寒影面前卖乖示好、同时也是透露生化武器事宜的那个中年人本来因喝醉酒而红通通的脸在看到那些一身黑沉、宛如来自地狱的死神样的大汉时,顿时苍白起来,嘴唇猛发起抖.他恐惧地盯着他们一会儿,然后才缓缓转头瞥了眼身边的几人,突然就拔足狂奔。
余下的几人也察觉不妙,跟着他死命逃开。
但显然,他们是低估了这些大汉。
才跑了没几步,每个人的腰眼处就被顶上了一根冷冰冰的物事。为首的烟草商感觉到那东西的诡异出现,脚马上软了下去,浑身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似的。他牙齿颤抖得好象磨咖啡豆的机器,头僵硬地转向一边,看向幽灵般赶上他的大汉。
于是,腰眼处的枪口紧了紧,耳边传来低低的命令声:"别乱动,跟我走。"
中年人头点得如同公鸡啄米。
一行人就这样被拎上街角的车,跟着最前面一部加长林肯向郊外开去。
十几分钟后,他们抵达目的地,被那些健壮的保镖继续顶着枪走出车门。为首的中年人瞄到眼前那部林肯,已经明白是哪个煞星把他们绑来的,心不禁又往下沉了几分。
果然,随着林肯车门的开启,上面走下来一个衣领上翻、头发飘动的冷面男子。
中年人一见,口齿打架地跪到地上:"原来是乔克尔教父!不知道您也来纽沃克了,未能迎接,实在是失礼。"后面的人听到头几个字,便呼拉拉脚绵软下去,全跪了下去。
乔克尔眼光平淡,草草扫视了他们一圈,便似乎很漫不经心地问道:"这次谢寒影先生在与你们接头之后,就于执行任务时身受‘重伤',你们听说了吗?"
中年人抖了下,头埋得更低:"尊敬的教父,我们听说了。"
"哦?那你们觉得,武器在藏了多年后,最终还是被政府发现了,这责任该谁负?"乔克尔手弹弹身上沾着的线头,看都不看地上跪着的人一眼。
"是我们该死,应该事先做好万全准备,才告诉谢先生的。"
"原来早有觉悟啊!"乔克尔好象若有所思,沉默良久,然后猛地冒出一句,"你们还有什么需要向我坦白的?"
中年人浑身大震,脸色在一瞬间白得如死人一般,心猛烈地跳动:难道他已经发现什么了吗?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岂不是......但转念间,脑海里又浮现出寒影极真诚、极坦荡的脸庞,很坚定地告诉他:"你绝不会有事的。"心中不禁奇妙地重新平静下来。
在生死一线间,他终于还是选择信任谢寒影。
他轻轻道:"没有。"
乔克尔冷笑:"是吗?"他顿了顿,声音轻柔到令人毛骨悚然:"这样的话......那我也没什么好说了。"接着,便转身上车,关上窗户。
中年人血色全无,他已经意识到什么了。急切间,竟连滚带爬地朝前冲去,口中发出无意义地惨吼:"不,不。教父大人,我......呜,呜。"
他还没来得及说,一块布已经掩住他嘴巴。一只有力的大手将其拎起,太阳穴边顶上冰凉的枪口。
中年人悬在空中的大腿猛烈摆动,仿佛要挣脱什么一样。他浑浊的眼角恐怖地崩出血丝来,五官全部扭曲在一起,两手努力想提起扳他脖子上的钳制;但很快被另一双更为有力的双手给死死抓住。只听两声清脆的骨裂声--手腕被硬生生地拗断了。那人在布下的嘴巴发出含糊的叫声,然后昏了过去。
很轻微的"砰"响,装有消音器的短柄来福枪震了下。
那中年人的头立刻歪向另一边。
在月光下,太阳穴边一个小小的枪口,流出如注的血液。
涓细无比,好比小溪。
后面的所有烟草商全楞住了,一刹那间感到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
接下来,便是一个个的倒下,每一声罪恶的枪响伴随着一个曾经利欲熏心、但这般无辜的生命离去。
乔克尔端坐在车内,英俊的脸庞上有着亘古不变的冷酷,闭上眼睛假寐。不过十五秒钟,枪声已经响过三下,乔克尔知道已经死了三个。
正在这时,半声凄厉绝望的尖叫透过玻璃传进来;可没等声音完整地发出,便被死死地掩住。乔克尔眼睑抖了一抖,脑中似乎慢慢浮现出寒影头发散乱、满脸破碎地匍匐在病床上,手臂握住自己,发着细颤却不愿退缩,眼神中分明有着乞求。
他的心于是在不经意间荡了一荡,发出令自己酥麻的韵律。乔克尔的嘴不禁抿了抿,脸上的严冰似乎微微有了些裂痕。
心想间,又一声枪响传来。
人,已经死了四个。
乔克尔迟疑了下,然后马上打开门,喊道:"停--!"
那边正在忠心执行教父命令的保镖立刻停下手来,疑惑地望向乔克尔。
乔克尔淡淡道:"为首的几个老人已经解决,余下的谅也耍不出什么大花样。"他拉上车门,在合上的一刹那,飘来轻轻的一句:"算了。"
声音慢慢地散开,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和迷惘,弥漫在星空下,混合着死亡的血腥气,竟有几分不真实的慨叹在里面。
第二天。
乔克尔驱车去医院探访寒影。
还没走到病房门前,便听到里面传出一个熟悉的年轻声音,带着微微的跳跃和朝气:"寒影,你一定要来哦!这是我第一次的政治募捐餐会,对我意义太重大了,不能没有你的出席。"然后,沉默了一下,才仿佛害羞地说:"我要你同我一起分享这第一步的成就!"
乔克尔脸色冷若冰霜,蓝色的眼眸中一闪而过杀气。心底搜索了一番,才记起这是谁的声音。
于是不慌不忙地推开门,笑道:"是阿尔伯特?不是忙着新泽西的游说工作吗,亏你还有心来探望我的属下。"
病房里边的人陡然间听到有声音响起,都不禁吓了一跳。坐在病床边的阿尔伯特赶忙站起来,回头一瞧,这才发现是乔克尔来了,他赶紧立于一边。
室内的气氛稍稍尴尬了下,然后便见那依旧华贵高雅、俊秀得无法形容的年轻人笑着打招呼:"原来是乔克尔教父。前面寒影还和我说,这次教父大人特地赶来。我就想真是凑巧,这次无论如何也要请您光临了。"
乔克尔听到阿尔伯特叫"寒影"两字时,深如海洋的眼中隐隐有波涛骇浪,但转瞬即逝。他走上前,和阿尔伯特握了握手,问道:"是你的处女募捐餐会吧?"
阿尔伯特眉飞色舞地点头:"是啊。这十多天我一直忙于新泽西州几位很具影响力的政治人物的拜访,终于有了些成果--在他们的支持下,我十天后将在纽沃克的培金特花园举办自己的第一次政治募捐餐会。"说到这里,他回过头很是感激地看看寒影,道:"其实,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寒影。如果没有他首先帮我打通施达勒的关系,然后又始终派定两人协助我开展其它游说工作,充分利用贵家族的人脉优势,我真不知要几时才能成功呢。"
乔克尔嘴角一抹似笑非笑,好象很不经意地瞄了眼谢寒影。
"尊敬的乔克尔阁下,阿尔伯特代表摩根家族万分感谢您这次对我的鼎立相助。" 阿尔伯特半屈膝,用左手接过乔克尔递下来的右手手背,轻轻地吻了一下,"家族今后一定会为甘比诺做出承诺中所说的回报,还请阁下放心。"
乔克尔微笑点头,但那笑意却抵达不了冰蓝的眼眸。他声音低沉却没有感情:"谢谢摩根家族当初决定与甘比诺的合作,我们将会力争圆满完成贵家族所托。"说着,便撤回了手。
阿尔伯特这才重新直起身,很兴奋地笑说:"那就多谢乔克尔教父了。这次的募捐餐会您和寒影请务必光临!"手里则拿出两张淡粉色的请柬,递于对面的教父。
乔克尔接了过来,也不忙着观看,而是客套道:"一定,一定。"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打扰了寒影养伤了。先走一步。"阿尔伯特说着,便转身笑着对寒影道:"寒影,你好好疗养,赶快好起来,然后一定要来哦!"说完,冲着他孩子气地灿烂一笑。
寒影感到心中明媚一片,几天前才暗自警惕自己要小心阿尔伯特、不要再轻易受骗的念头顿时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只觉得心房深处被那么触动了一下,春意竟先于季节而来,带来仿佛多少年前自己不曾领略的青葱岁月。于是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很宠溺地说:"知道了,知道了。你赶快去吧,还有那么多事要准备,别把时间浪费在我这里。"
阿尔伯特笑着点头,转头对乔克尔道别,然后轻声推开病房门离去。
乔克尔冷冷看着门打开,接着再掩上,不发一言。
室内接着便立刻陷入死般凝固的安静。
寒影暗暗咽了口口水,刚刚升起的温暖赶紧被驱到别人看不见的角落去。他的头脑中不可避免地又回想起昨天恳求乔克尔放弃杀那些烟草商的狼狈样,心中一片冰凉。
他的命运已经被注定如此悲惨。
话语权对他来说,和自由一样天方夜潭。他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竟然还奢求保留他人的生命。
这是不是很可笑?
谢寒影原来就是那么愚昧--一次次地受伤害,却依然不愿放弃。只想再次搏击,连那些沾满罪恶之血的人都想拯救。
他虚弱地把头撇向另一方,黯淡地笑:算了吧!你别忘了自己现在的使命--那些罪人不值得你任何一丝的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