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习惯性地搓起手来,抬头望望那几个巍峨站立的保镖般人物,尴尬地笑而不语。
寒影心领神会,轻轻问道:"是关于家族内部的机密吗?"
那人连忙点头。
寒影转头瞥了那几人一眼,他们听到事关家族绝密,也不敢再托大说什么奉乔克尔的旨意,迅速退了开去。站在十多米远的地方,遥遥监视着中年白人......
和谢寒影。
寒影一笑置之,双眼注视那人,很轻松地问:"现在可以说了吧?"
那人紧张地转头四顾,这才从死死攥在怀里的包中拿出一份文件,摆在桌上推到寒影这一边:"谢先生,这份文件是关于甘比诺家族当年战后不久费尽心机得来的生化武器资料。"
说着,他把头凑过来,压低声音道:"那时,二战刚刚结束。甘比诺家族才搬至纽约,急需寻找一个生意上的突破口。老教父盯上了军事武器,虽然当时家族内部已经掌握了不少武器技术。但惠灵茨阁下为求万全,还是千方百计用种种不法手段从军方内部一些耳目那里得来当时最新出现的生化武器,准备研究它们以后,自行生产和改进。不想,这玩意实在太过危险,一般的非此方面专家也不敢轻易摆弄它,因此拖了下来。家族中武器方面的生意后来也没用到它。"
"但后来八十年代末共和党再次执政时,开始重组五角大楼和FBI,很快发现五角大楼内部有许多黑手党的耳目。在清除过程中,意外得到甘比诺家族曾经偷偷从军方盗出一批生化武器的消息。此事非同小可,生化武器的致命性他们最是了解,因此立刻派人彻查。甘比诺家族知道这么一大堆武器如果放在纽约迟早要被查出来。正巧我们这批烟草商的父辈因犯事要逃到新泽西州来,而老教父与他们的关系极为密切,远比现在的两方之间要亲近得多。于是便秘密嘱托他们在逃出纽约时,想法子把生化武器运出去。因此最终这批武器被隐秘地储藏于纽沃克郊外一个废弃的老工厂内。"
"由于它位于我们名下的土地中,本来是很安全的。然而后来国家启动国家级实验室分散化的决策,被纽沃克政府以官方形式突然收购做那些实验室在新泽西的专用土地。我们根本来不及再运出去,使用权就不再属于我们了。我们当时非常提心吊胆,但所幸那些实验室的负责人看不上这块土地,并没用上,于是只得废弃在那里。那些生化武器才得以继续藏在那个本很有可能被拆掉的仓库内。那个时候,你们家族忙着其他武器的研发和买卖,完全顾不上这里了,所以老教父亲命我们先搁在那儿,没有突发情况就不要动那些武器了,我们于是也就没再提起。后来,贵家族的教父宝座换了又换,动荡不安,再加上博南诺家族的插手,两方间的关系就更接近破裂了。我们自然没必要告诉可能完全不知情的新教父这件事了。不过现在既然大家又‘和好如初'了,我就索性把这个机密还给你们吧。一切需要贵家族自己衡量,不要贻误了大事,让别人讨得好去。"
寒影听得心头大震:此事关连太大,生化武器现在正是最具利润、也最受欢迎的一个武器种类。不但国防部需要,海外一些私人武装、恐怖份子都很中意这个,但它向来是黑手党最难染指的一块领域,除了因为其危险性和复杂性外,难以得到样本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因素。如果今天不是这人说给自己听,可能甘比诺家族还完全不知此事。他方才说到"让别人讨得好去",显然是博南诺家族不知从哪里得来消息,因此想抢先夺来这些武器,利用收购科洛博家族得来的一些家底,研发这方面的武器。
思索到这里,他猛然领悟到一点,全身不禁抖了一抖:恐怕博南诺早就对这批武器垂涎欲滴,和甘比诺家族抢夺烟草生意不过是个幌子,真实目的正是为了生化武器。
这样的深谋远虑实在是太过可怕,在很早很早前就已经计划以后数步的事。如今想来,对甘比诺家族一步步的逼迫其实都是有所为而来,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寒影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简森似笑非笑的俊美脸庞,心中一个寒颤:他难道竟是这样深沉的人吗?
"寒影,你知道吗?我多么想保护你,可是......你愿意吗?"
曾经在黑暗的安全间里对他所说的话,又有几分是真心的呢?
寒影的心怅惘起来,感到一丝丝的寒冷:终究,终究,自己还是再次被欺骗了。也只有自己这般的傻子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掉入同样的温情陷阱里。
纵然,自己对他未曾有过一分一毫的感情。但分明......几乎、差点儿、马上自己就要将简森一个如此迷人的男子当做朋友了。
原来自己错了,那样的大人物哪是如同自己一般身份的瘪三所能高攀的呢?
瞧,谢寒影又幼稚了一把!
他嘴角勾出一个淡淡的弧度,笑着对中年白人道:"很感谢您对甘比诺家族的忠诚,我们定当有所回报。"
只是,这些武器似乎既不该让博南诺得,也不该让甘比诺得。
任一方得好象都没什么区别呢!
寒影的眼中冒出锐利的冷芒,抿紧嘴唇。
天色微微昏暗,在安静的大街上,犹自忐忑不安的烟草商同寒影道别。他的脸惨白中有点潮红,冰凉的手指握住寒影的双手,很是感激涕零:"谢先生,我算是把所有的底子都摊给您了。千万......千万要拉我一把啊!我一大口子十多个人......"
寒影摇摇头,笑道:"您不必这么说,我自有分寸。既然已经向您和其它先生做过保证,就一定......"
说话间,他的眼睛不经意地朝左方街对面扫了一眼,立刻不敢置信地瞪了瞪眼睛。
只见暮色中,那里的角落处站着一个挺拔的身影,从大衣的衣领中赫然露出半张极为俊美的脸,那上面--有着狂野的、热情的、对自己仿佛拥有永不枯竭深情的双眼。他就如此一般站在那里,笑望他,依然此志不渝的样子,比《泰坦尼克号》里的杰克好象更动情。
寒影心中大震,继而冷笑:"简森!你也来了吗?"心想间,便好象不经意地将身子侧转,巧妙地挡住了中年白人左面的视野,继续笑说:"就一定会给您们一个很好的结果。"说着,便朝后努努嘴,示意他不用担心那远远站着的几个甘比诺家族的手下。
那人立刻更为感激,千恩万谢地离开咖啡馆。
寒影转身,走到手下的边上,对他们说了几句。便见他们朝酒店方向回去,而他自己则穿过马路,朝对面的角落处安然走去。脸上坦坦荡荡,极是平静。
那一面的简森静候他走过来,然后用微微跳跃的声音,抒情诗一般地说出醉人的话语:"寒影,你还好吗?几乎有半个月不见了。"他笑着走近寒影,伸开双臂想拥抱他:"我非常、非常想你,几乎要着魔一般。你能懂吗?"
寒影略微侧了侧身,躲开简森的怀抱,微笑着说:"我大概很难懂。"
简森不禁尴尬了一下,眼中光芒闪了一闪:"寒影,你非得这样打击我的信心吗?"他的眼神忽然有一点梦幻:"但纵使你如何对我,当日在医院里对你说的话我永不收回。"
冷风呼呼吹过,卷起寒意灌向两人的衣领内,一股股的冰凉贴着薄薄的贴身织物游走于皮肤间,直至钻进黑暗中不见光明的灵魂。
寒影抬手紧了紧衣服,浅笑道:"我真的是承受不起,你这样穷追不舍,直追到纽沃克来,简直是连家族生意也不管了。我实在无以回报。"
简森脸上极尽温柔,仿佛连水都可以掐出来。他盯着寒影,眼中荡漾着海水般深沉的情意,几乎让人分不清真假。
寒影心中于是又动摇起来:他怎么能装得如此真诚,好象所做之事完全无愧于心。这样的神情真能作假吗?
难道,一往情深,可以做得如此简单而天衣无缝吗?
他不敢相信,一直给他那么温暖意味的简森真是那样欺骗他吗?他原本几乎要确定,但现在却再次无法斩钉截铁。
"我这次虽然也是因为一些家族事务才来这里。但寒影,你何必讽刺?我简森向来不屑用谎话来对你伪装。这次的确不是专程来看你,可也绝不会因为家族利益而牺牲你。你难道还不能明白吗?"简森走上一步,将一手抚上寒影冰冷的脸庞,试图用火般的热意融化他心中的坚冰。
原来他什么都看清了,将自己的猜忌、疑惑包括挣扎都了如指掌地看于眼中。
他全知道了,只是在边上温柔到看着吗?不愿意伤害他已经太过脆弱的自尊么?
寒影猛烈地摇着头,一片迷惘:不!不!我们之间距离太遥远了,怎么可能有一分真心在里面呢?
他抬起清澈的双眸,定定望向简森:"我已经分不清真相了。你到底是为什么而来我也没兴趣知道了,只想对你说一句,我不会退让任一步的!"
简森脸上顿时肃穆起来,褐色的眼眸里升腾出掩不住的失望。他慢慢将手从寒影的脸上放下来,退后几步,重新沉入黑暗中。两人之间立刻陷入死静。
良久,黑暗中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只听简森说道:"寒影,有些事我不便对你说。但无论如何,请你相信。我既已发誓要保护你,那么至死也不会背叛你。实际上很多情况不是我所能掌控的,我可以做的不过是全力周旋保护你而已。"
寒影怔住,心中的情绪急剧翻腾,口中不住咀嚼这句余味深长的话语,看着简森说完后注视他很长时间,眼里全是几乎无法克制的怜惜和依恋,然后转身离去。
夜幕已经悄悄降临,寒影站在安静的角落,仿佛遗世独立。风瑟瑟地吹在他的外衣上,那衣角不胜其重地飘起来,孤苦无依的样子,好象从无人关怀,也从无人可信。
于是只能这般缩在一旁,胆怯却要故做坚强地抗争,然而--寒洌的风从不会关心弱小的个人,它只在乎强大的力量和统治感,于是那衣角在寒夜中颤抖着抵抗。
因为它--不过是不想这样被打败而已。
寒影看看天,繁星在对他眨着眼,好象在鼓励他一样。他扯开笑容:不管简森真心对我也好,有所图谋也罢。我能掌控的只有自己。
毕竟,生命的权利属于自己。我要抗争得到自由,还有谁能阻止我。
大不了,鱼死网破吧!
他深深呼了一口气。在这个20世纪最后一个冬天里,在寒冷中告诉自己:"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请不要后悔。天下没有重来的时光。"
寒影走回酒店,在经过总柜台时,一个服务人员叫住他:"谢先生,有您的包裹。"
"我的?"他有些惊讶,指指自己,确认一下:自己朋友本就不多,而知道自己在这里的人除了家族内部人员外几乎没有其他人。会是谁给他寄包裹呢?
他接过鼓鼓囊囊的一大包东西,包装精美,用红丝带很漂亮地扎了蝴蝶结。寒影端详了一下,发现上面的字确实是写着"谢寒影",于是礼貌地道谢并签字,然后拿着它走向电梯。揿完自己楼层的按钮后,他便动手拆开包裹。
打开这宛如艺术品的包装纸后,里面赫然是一小盒巧克力。透明的盒子内错落地摆放着金色华丽纸张包着的巧克力。它们就这样静静躺在那儿,甜蜜无声地邀请寒影品尝,暗暗透露出几分旖旎。
寒影手有些颤抖,心里已隐隐猜到是谁所为。他拿起边上的一张贺卡,打开阅读其中硬瘦的笔迹:"亲爱的寒影,你的生日。不要忘记谁拥有你的全部。--乔克尔"。
"叮咚"一声,电梯到达,门缓缓开启。
寒影手持卡片,楞楞地站在那里,浑身不能动弹,只是立于门口,脸上不知是喜是恨。
门外有几人正耐心等他出来,然后再进去。但寒影却木木地、笔直地在电梯里站着,眼睛看想门外,但视线茫然不焦点,好象射向了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电梯门于是慢慢的要合上了,外边的人自然急了,赶紧用手挡了一下朝中间合拢的金属门,口中迟疑地问道:"这位先生,您......下不下?"
寒影猛地惊醒过来,他看看自己所处的地方,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低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说着,便走了出去,加快脚步、几乎是奔向自己的房间。
等电梯的人都不禁回过头来,奇怪地望了眼这个奇怪的年轻人。
寒影跑到房门前,手摸索着掏出钥匙。试着将它插进钥匙孔里,但手滑了一下,于是偏了开去。他稳定下呼吸,再次去插,那钥匙仍然不合作,捣来捣去就是找不准位置,老是在口头滑过去。手中的津津汗液粘住钥匙柄,感到手指处用不上力,因此有些颤抖。他放下手,闭上眼睛深呼吸,做了好几次后才重新抬起手开门。
这次位置是找对了,但无论如何就是插不进去。他拿着钥匙放到光亮处看了一下,这才发觉竟然将钥匙上下颠倒了,难怪插不进去。他翻转过来钥匙,朝钥匙孔插去。
终于--门打开了。
寒影落荒而逃一般闯进去,将门关上。他将身体紧紧靠在墙壁上,手中捏着巧克力盒子和一张小小的然而有千斤重的卡片,感到有些虚弱无力。
生日!生日!
谢寒影的生日啊!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夜,这个男子在母亲分外痛苦的分娩中诞生到这个世界上、诞生到号称"民主与自由"的美国土地上、诞生到欢乐和梦想交织的"大苹果"--纽约,从此开始寂静而苦难的生活。
就是从母亲温暖的子宫里被拖出来的一刻,苦难已经开始--他的双腿被拉伤了筋,成了半个残废。然后跟着产后虚软、营养严重不良的母亲在父亲的搀扶下颠沛流离,在五岁前连个安稳的居所都没有。
这样的日子......怎么还会有生日这样一个本该祥和快乐的纪念日呢?
连寒影自己,都已几乎"成功"忘记。
现在,乔克尔--魔鬼一般的神秘男子提醒他,你还有生日可过,至少还有人记得。
哪怕,哪怕,这也是个陷阱。请容许那个寂静如此多年,却从未真正快乐过的男子放纵一次吧!他愿为了这一次的纵情付出或许会很严重的代价。
谢寒影,对,叫谢寒影的男人想知道什么叫做快乐到死。
一次,一次就足够了。然后......他会,继续向该走的路走去,追求自己的自由。今天,他只想在一个罪恶男人身上透支快感,微薄可怜到根本不足以拯救他、也不足以抵消那人曾对他那般践踏的快感。
寒影闭上眼,凭感觉打开盒子,取出一粒巧克力,拆掉包装纸,放入嘴里。
甜得几乎发腻的巧克力皮混在清香的杏仁里,幽幽地滑向他的喉咙,丝绸般眷恋着他的食道,跳着令人心动的舞步飞向肠胃。告诉那个第一次过生日的男人--也有人,终于也有人,会送他巧克力。
仅仅因为他生日。
他不去想那后面是否会有什么涵义。
这一刻。上帝!请让他快乐到死。
那一晚,寒影就坐在床边静静端详那盒巧克力,再舍不得吃第二粒。只是在明亮的灯光下看透明的玻璃盒泛出耀眼的色泽,痴痴地看,视做珍宝地供在那儿,虔诚到无以复加。
直到床柜边的电话铃声响起。
寒影接起电话,轻轻喂了一声,眼睛仍盯着床正中的那盒小小的巧克力。话筒那头响起让他会不自觉打颤的深沉嗓音:"寒影,知道我是谁吗?"
寒影的心忍不住加快速度跳了几下,他缓缓将视线收回来,双目正对话筒,淡淡道:"是主人。"
"嘿,原来你还不曾忘了我。"乔克尔的声音突然明亮了那么几秒钟,然后又低下来,"收到我的生日礼物了吗?"
寒影侧头看向只动了一块的巧克力盒子,眼睛都要被那灿烂夺目的光芒所晕,觉得一丝幽幽绕绕的快乐升上来,在咽喉处辗转反侧,接着直达脑际,有一种醍醐灌顶的畅快。
他必须承认:他很快乐,快乐得就要死掉了。
但他却在话筒这一头如此冷静地说道:"收到了,谢谢您的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