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动都不动。
他们用一种如瞪妖怪的眼神看着寒影很从容地走出厕所,慢步踱回自己的座位。有些人本来将手放在桌上,见寒影一回座,下意识地赶紧将手放到桌下去,好象很怕下一把刀插的就是自己手背。
"不知各位是否还有想去马上方便一下的?"寒影笑得很清淡,非常礼貌地问在座众人。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连个屁都不敢放。脸上很奇异地扭成一团,近乎抽搐的肌肉一颤一颤,透露出无声的恐惧和惊悚。
寒影于是笑道:"这不是很好吗?大家心平气和地谈,总能谈出结果来。"他看向边上才将武器塞回口袋里的几个手下,努了努嘴。
那几人很是迟疑了一下。
本来么,他们就是一方面乔克尔派来协助寒影的;但另一方面也是起顺便监视的作用。现在在谈如此重大的买卖时,却要他们出去,自然是很令他们犹豫不绝。
寒影没有再看他们,而是扫视了一番餐桌两边的烟草商们,客气地说:"各位,为表达甘比诺家族的诚意,我也会同等对待我们自己的保镖,请他们也一起出去。只留下我和您们,大家在这里好好谈,怎么样?"
说着,他又一次看向几个手下,眼中已隐隐带着不悦和逼迫。那几人看了也微微一凛,互相瞧了一眼,最终还是默默退了出去。
随着他们出去时掩门的声音,寒影暗地里轻轻松了一口气。他将一直盯着那些手下的眼光收回来,重新微笑着看向瑟瑟发抖的烟草商们:"现在总算没有人打扰我们了。来吧,说说各位对这桩烟草交易还有什么看法?提成上能够满意么?"
余下众人再次面面相觑,互相看着却谁都不肯先开口。最后,还是坐在右边餐桌上最靠近寒影的一个中年白人看不过去,小心翼翼地说道:"谢先生,前面那个......"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厕所,暗自咽了口口水,"那个......我们的头儿已经向您提到过了,在半个月前博南诺家族就和我们开始了谈判,恐怕临时毁约不太好。我们得罪不起啊!"
寒影保持笑容,冷冷吐出一句:"你们和他有签定什么协议吗?"
"这倒还没有。但......"那人迟疑了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既然如此,您就不用担心了。我们会处理好一切的!"寒影打断他的思路,直接摊牌。
"我们......"
寒影一字一顿地说:"只需要回答我一句。接受这个提成还是不接受!"话语如同冰刀般斩向餐桌上的每一个人。
那个中年男子脸上的表情动荡了一下,眼中露出无声的恐惧,放在红色餐巾上的左手很细微地颤抖了一下。他忙回头看看众人,用眼神询问其他人,在得到默许后,才赔着笑对寒影说:"没问题,没问题。就照谢先生所说的做好了。"
寒影的双目中闪过比箭还锐利的冷芒,然后瞬息不见。他笑着说:"各位,这是多么令人满意的结果啊。既然大家都很乐意继续合作下去,就请在这张合约上签下各自的名字吧。"说着,便从身边的一个公文包中取出一份厚厚的文件。
那个中年白人很畏缩地瞄了寒影一眼,鼓足勇气接过合约,然后如遇蛇蝎般迅速收回手。他轻轻吐了口气,翻开文件看起来,但还读没几行,脸色就立刻苍白起来。他抬起头,神色古怪地盯着寒影。
寒影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那人马上低下头去,局促不安地说:"没......没什么。"他拿起笔,双手颤抖,那支笔在纸的上方瑟瑟动摇,始终不能下去。
众人开始觉得不对,纷纷看向那人。
寒影笑:"先生,请您仔细掂量掂量,到底什么对您更重要些。"
那人的脸上完全失去血色,他猛地看向寒影,眼中全是哀求,上下牙齿打着架,好半会儿才勉强从口中挤出一句话来:"谢......谢先生,我......我还有老......老婆和......和孩子,他们该......该怎么办?万一,万一......"说到这儿,他更加恐惧起来,那只放在餐桌上的手竟痉靡性地抽搐起来。
寒影双目中迸发出冷冷的光芒,脸上却笑容和蔼:"您还有选择吗?如果不照着文件中的要求做,您以为在场各位的下场会是什么?"
话语斩钉截铁地奔向那人,奔向桌上的所有人,奔向本该温暖的正厅空气中。
于是,其他烟草商都震了一震,眼中射向那人的目光更为狐疑和急迫。
而那人则面如死灰,提着笔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好半晌,终于见到他一咬牙,手起笔落,"刷刷刷"几下就将名签完了。然后闭着眼把文件传到身边一个人的手上。
这个人很奇怪地看了中年白人眼,拿过合约读起来。
很快,他也面色苍白。但他并没抬头望向寒影,而是自己低头思索了几秒钟,很快便签好名。
合约就这样一个个传下去。
接下去的每个人都是脸色白得毫无血色,但却都没怎么迟疑,顺利地用笔写下自己的名字。
就这样,寒影冷眼旁观众人神态,却不发一言,默默地等合约回到自己手上。他翻开文件,很仔细地核对了下所有签名。确认无误后,才合上它,放回公文包里。
他抬头看看窗外,只见那几个手下就站在外面,双双眼睛紧盯室内动静。寒影微笑:这里的窗户据某人说,质量相当好,隔音能力很强。这几人看来是要白费力气了。
他开口道:"请各位回去后,赶快整理出这些年来同甘比诺家族生意往来的详细帐目和资料,明天请传真到以下这个号码。"接着,他便说出一串和甘比诺家族所有传真号都毫无瓜葛的数字。
那些人唯唯应诺,默记下号码。
在略微谈了些以后生意上的细节后,寒影恭送烟草商们走出饭馆。一一握手道别,笑送他们带着各自的保镖离开--包括那几个已经无主可依的保镖,也被其他烟草商忙不迭地拉走。
寒影转头看向乔克尔派来的手下,清亮的眼睛在纽沃克黑沉沉的夜中分外夺目,淡淡的声音从他口中流泻出:"走吧。"
那几人默默跟上。
由于饭馆是在一群高楼组成的小巷中,因此大部分的月光被遮挡住,显得寒影几个所走的这条路更形漆黑。
安静的午夜,杳无人音,只有几双皮鞋踏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前面的寒影不说话,后面几人当然更不敢说了,于是彼此闷着走出小巷。当温柔的月光洒到他们身上,寒影突然停住脚步,背对手下,说:"你们先回去吧,我想再散散心。"
手下再次迟疑--他们本肩负照顾谢先生的重责,怎么能这样将他丢带陌生地方呢?如果被教父知道,定然会大加责骂。
"谢先生,现在已经很晚了......"其中一人开口想劝。
"别担心,教父那里我会解释的,绝不会让你们受一句训斥。"寒影轻轻道。
那几人怔住--原来谢先生早就清楚这一切了。
过了几秒钟,寒影身后的人影在月色下消失。四周几栋高楼形成的偌大广场中,只剩下寒影一人。
寒影默默站在那儿,仍然背对小巷的出口。
在脚步声完全消失,静静的夜中只有他一人遗世独立时。寒影猛然转过身,一张比纸还白的脸显现在月光下。他飞快地重新跑入巷道里,随便找了个拐弯便奔进。
站到墙边的寒影一手撑住冰凉的砖壁,头低低地垂下地面。胃中不断泛出恶心,喉中一酸,终于呕吐起来。
他拼命地吐,仿佛要将肺也吐出来一般。晚餐吃的东西全部吐完了,后来呕出的全是酸水,令整个腹部都难受地缩在一起。但他仍然不停止,继续拼了命似地吐,那架势好象要吐光二十余年所有的东西。
寒影躬着背,头低着干呕。身子在发软下,半边不自觉地靠在墙壁上。
那凉意一丝一丝地沁入自己的心脏,就象在审判今天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寒影全身都弯曲起来,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将头埋在膝盖间,朝着地面,嘴中全是酸臭味。他越发恶心,才要停下的呕吐重新发作,干呕不止。
他一边吐,一边摇着头: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嘴角微微有一丝液体滑过,咸咸的,苦苦的。
"寒影,终究你不是适合我们的最佳人选。在小路口突然出现一个人影,沉厚稳重的声音在夜里几乎叹息地飘来。
人影慢慢走过来,有力的双手扶起寒影,话中掩饰不住怜惜:"你何苦这样逼迫自己?这个任务不用做这般激烈手段。"
"呃......"寒影忍不住又干呕了下,然后抬起袖子擦了下嘴角,喘息道:"俞一凡,不用你来多嘴。那个胖子应该去死--"
清冷的月光在两幢楼间微微泻下一剪,寒影抬头痴痴望着,眼中流露出怅惘:"他这样的人渣还不该死吗?当初我的父母被赶出China Town,爸爸后来又被迫去工地赚钱,这些全是因为这个人渣!他当时在唐人街势力极大,见我爸爸功夫很好,便想逼我爸爸帮他去做加大麻烟草的生意。我爸爸不肯,才被赶出来。他又怕被我爸爸告发,就又到处设置障碍,让我家几乎走投无路。后来因为政府开始加紧力度打击毒品,这人渣差点被纠出来,这才顾不得我家先收了摊子逃出纽约。"
"现在在新泽西竟又打起这个坏脑筋,想重新害人。我不知道还算了,既然又碰上了,绝饶不了他!何况,此人是这里的领头,当初你给我看这些烟草商的资料时,我已经记起这人。他犯罪手段多变隐秘,你们恐怕也制不住他。不杀了他警告其他人,他们哪会乖乖合作!"寒影仰起的眼角隐约间有晶莹的光芒闪动,"你不是说准许我看情况行事么?怎么?杀一个死有余辜、你们又捉不住把柄的罪犯,还不能吗?"
冷冷的北风吹过来,将一滴泪珠悄无声息地吹下来。寒影展开清俊的笑容,笑得惨痛。
反正。
反正,我也是注定要同乔克尔一样下地狱的。
还怕什么呢?
俞一凡状似亲密地将一手托着寒影的肩膀;另一手则悄无声息地环上他腰间,沉浑声音中所带语气竟有几丝甜得发腻:"寒影,你这样叫我如何舍得?这原本就是一个任务,能完成最好,不能完成也就算了。何必如此逼迫自己?"
寒影仰望的头缓缓低下来,泪光在清澈的眼神中闪烁着动人的色泽。他伸出双手,用力将俞一凡紧贴住自己的胸膛推开,身子轻轻侧转间便脱出他的怀抱。略略退后几步后,寒影无声盯视俞一凡,仿佛在看一件极为荒谬的事情。
然后,他冷声笑出来。
逼迫自己!好一个逼迫自己!
怎么自己尽碰上这等"上品人物"呢?谢寒影何德何能,需要他们这么费心在自己面前百般讨好,千般作秀?!
俞一凡这样的"高手"他当然要甘拜下风。当初他是怎么说来着?
"寒影,这次乔克尔派你去新泽西是有多重目的的。但首要行程就是烟草商的谈判,如果你能够釜底抽薪,想办法得到这桩生意的详细资料和历史记录,对我们以后的行动将有莫大好处。你在任务过程中一定要小心行事,万万不可打草惊蛇。早日成功,我们就早有几分胜算。"
在他要离开纽约的前一个晚上,俞一凡就是这般语重心长地叮嘱他。哪有半分的随意和无所谓呢?
寒影再退一步,收起冷笑,重新面朝天际。
他用手指向纤尘不染的明月,幽幽道:"俞一凡,你知道吗?在我们的家乡--中国,月亮上有一幢很漂亮的月宫,那里住着嫦娥仙子。她一人居住,分外寂寞。而且她抛弃了自己的丈夫,必定心存内疚。"
寒影再次看向俞一凡,满脸淡然,但看在别人眼中却全是心碎:"我这样的人注定要寂寞,要不快乐的吧。你看,我从前杀人还不过是一枪毙了那人的命而已,可今天竟变得如此残忍。一见到那个人渣,我就止不住心里熊熊燃烧的怒火,只想为所有被他这样败类害成家破人亡的人报仇。既然法律无法制裁他,我为什么不可以替法律来制裁他?我无法控制对他的仇恨,也无法控制将他撕碎的恶毒欲望。他强迫我父母到了那等地步,我是无论如何不能容忍的!"
"寒影,你......" 俞一凡不知何时已经收起帽子,露出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现在这其中充满了不忍。他张口才说了几个字,就被寒影打断。
"我曾经觉得即使再坏的人也该由法律来惩罚。如今的我只觉得法律总有不可及的角落,我这般深入黑暗的渣滓如果想得到哪怕一点点的救赎,就做一点所谓的‘替天行道'吧。虽然,我已经太过残忍。但我不想后悔,那样的人死就死吧。就算我对不起爸爸的教导,也已无关紧要。"寒影眼睛似乎看着俞一凡,但分明穿过他透向了某个不知名的空间,脸上既坚强又脆弱,"我不怕。那是我抗争中必然的罪恶!"
"寒影,你没有错。既然你已经答应为我效力,就是解脱出甘比诺家族了。所谓的罪恶早就不存在,你不必如此!" 俞一凡一脸真诚,上前几步想拥抱他。
寒影震了一下,不知看向何处的视线顿时收了回来,眼中也恢复一贯的清明。他冷冷地偏开身子,避开俞一凡的双手,看看手表道:"你来纽沃克却没通知我的事,我也懒得计较了。前面我已经命令那些烟草商将所有资料传真到你的号码上,你明天注意查收。"说完,便转身离去。
背对着俞一凡的身躯挺得笔直,嘴角勾出嘲笑:他也来和我说解脱?我不过是出了一个黑窝,入了另一个深渊而已。
但他不知道的是,俞一凡站在原地,目送寒影的离开,眼中翻腾着不舍、沉思和算计,复杂已极。
次日,当寒影才从饭店房间中走出来,迎面而来的一位手下凑到他耳边,悄悄说:"谢先生,摩根家族的阿尔伯特正在一楼的大厅等你。"
寒影皱皱眉:原本今天是想抽空去视察一下甘比诺家族在新泽西的其它传统生意,并且开始调研乔克尔吩咐的几桩新项目。可现在阿尔伯特一来,情况看来会大不一样。如果不是在对本地政治大佬的游说中遇到麻烦,恐怕也不会无事而登三宝殿了。
他于是吩咐道:"今日行程会有所变化,我不再陪你们去视察了。我调两个人跟着我,其他就同你一起去办正事吧。"
那人点点头,转身去通知其他人了。
寒影走下楼,只见宽敞的正厅里稀稀拉拉的才几个人。他抬腕看看时间,不禁哑然失笑:才七点多,当然没多少人了。他再次扫视窗边的咖啡座,终于在一个角落发现正撑着头、呆呆望向外面的阿尔伯特。
他嘴角勾出礼貌的弧度,心想:不管如何,对有心事的人而言,时间是没有分别的。七点同十点一样令人度日如年。于是,他走上去,坐到阿尔伯特对面,笑道:"你怎么会有空来?不是忙着游说的事吗?"
阿尔伯特这才惊觉自己正对面已经坐下一个人来,他不禁吓了一吓。定定神后才勉强笑道:"今天正是为了这事而来。"
寒影挑挑眉:"哦?"
"昨天我去拜访了施达勒,这本是我行程里最重要的一位,因此很花了些工夫去了解他的背景和喜好。不想才说没几句,就被礼貌地请出来了。一点也不卖摩根家族的面子。" 阿尔伯特沮丧地低头,拿着咖啡勺有一下没一下地搅拌着身前桌上的咖啡。
寒影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孩子气的动作,心中有些矛盾:到底哪一面才是他的真实写照呢?想起几天前阿尔伯特在酒店前流露出与他年龄不符的深沉,他脑中总警觉起来,感到此人也是不可小视。
然而每每见到他不时显现的率性天真,又觉得不自觉的亲近--这样的不世故,自己在多少年前就丢失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