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见录1————蓝蝎子
蓝蝎子  发于:2009年04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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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疾步上前,在它消失的地方停伫,那种梦一般的美丽还一直冲击着我的思绪。我漫步进入宫殿,想寻访这里的主人,想知道那怪兽的下落。可是,这里悄无声息,一个人影都没有。我经过用大理石堆砌的光滑的乳白色长廊,脚步声像敲打在天国的石板路上一样,回响着一种泉水的清脆。

      当我站定在中央大厅时,我的眼睛被挂在墙头的一张巨幅画像吸引住了,那是一个镶嵌着诱惑的蓝宝石的像框,但是,画像中的那双眼睛却有着超越蓝宝石的诱惑的力量,深蓝色,像海底世界的所有的神秘,所有的精彩。那应该是一个波斯国王的画像。年轻的他,披肩的黑发像流水的瀑布一样涌动着光泽和生命。淡远的眉线划过眉骨,如飞燕般掠进鬓角,高挑的鼻梁、玲珑小巧的鼻翼同整张脸一样,是象牙白的光芒。而那抹绯红的唇吻,冷峻的一丝带过,是温顺和倔强的完美嵌合,竟然让我有了一种想拥有他的欲望。也许,这种想法不是过分的吧,在这个本来就是梦一般的地方,拥有一个梦一般的愿望,为那样的美而倾倒,应该说只是一种很私己、很沉醉的想法而已。

      我正醉心于他的美丽,突然随从的马群的嘈杂声响在了耳边:“少帅,你在等我们吗?”眼前的一切陡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沙漠中的足迹,经风一吹,就平覆如水了。我有点恼恨地瞟了他们一眼,也不搭话,径直跨上我的白马,向着忘愁乡,那个沙漠中最负盛名的销金窟飞驰而去。

      残阳似血,倦鹰回巢,我必须赶在日落之前到达那里,完成我父帅交给我的一个使命,否则,沙漠的夜晚,龙卷风会吞噬我们所有人的生命。

      “啊,是尉迟少帅,是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快请进。”世故的老板娘柔亮的眼睛骨碌骨碌地转着,手中扬来荡去的粉色绢帕飘来浓郁的曼陀罗花香,一种虽然老去,但去更见风致的美,在她的身上一览无遗。她回身向厅里大声嚷嚷:“姑娘们,把舞跳起来,把歌唱起来,把上好的刀子酒端上来--镇关西的尉迟少帅到咱们这儿来赏脸啦~~~~~~”

      我被簇拥着来到最靠近舞台的酒桌旁落座,立刻,一大堆涂脂抹粉的漂亮女人扭动着腰肢,在我们面前撩拨。虽然我可以理解这些女人出来抛头露面是怎样的辛苦,但是从来没有接近过女人的我,脸儿不禁微微有点烧红。我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火辣辣的感觉,从舌尖一直涌进肠胃,又从肠胃直逼脑门。我从褡裢里捡了些碎银子往地下一撒,女人们疯了似的拼抢,高声嚷嚷着,道着谢意,又要涌到我身边来,我一挥手,显出不耐的样子。

      老板娘似乎看出几分意思,推拉着让女人们到其他酒桌边上去,我的一个随从附在她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我想他应当是把我们的来意说得比较明白的了:我们要见冷玉婵,忘愁乡的花魁,一个声言只卖艺不卖身的女人。

      老板娘微微有点疑虑,她谦卑地走上前来,向我陪笑脸:“少帅,这冷姑娘是不听我使唤的,当初她来这里的唯一一个要求就是,她挑客人。您要让她到这大庭广众里头来献艺,我想……”

      我冷峻的眼神盯着她,看着她开始衰老的脸上,用胭脂极力掩饰的皱纹紧张地崩着,极力表现出谄媚和愧疚,心里微微有点过意不去,毕竟她也曾经是沙漠里叱咤一时的花魁,只是因为岁月的流逝而流落成如今这副模样,真的也是可怜人,就和我的亲身母亲一样。我微微颔首,笑着对她说:“你去和冷姑娘商量一下,就说我想见她一面。”

      “好,那奴家就去试试。”老板娘颠着步子往后堂走去,我望着她保养得很好的腰身,仿佛母亲那副曾经倾城倾国的样子。如果母亲还健在,她应当比眼前的老板娘还要美,脸上一定不会有什么皱纹的,而且,一定是艳丽中带着清高,娇媚中带着优雅。因为,她曾经是名震江南的第一艳妓,钟鼎之家的宁国公还为了争抢她而至今与我的父帅之间深有嫌隙。可是,红颜薄命的话总是能一语中的,母亲夹在父帅和主母之间作人,为了生下我,难产而死。想到这里,我不禁有点黯然,低垂下头,借着烛光的摇曳,抹去眼角的一丝哀怨。

      人群中一阵嘈杂,姑娘们纷纷往屏风后退去,人们的目光整齐划一地直射向花楼上檀木泛香的阶梯,那并非是因为那种檀木是沙漠中少有的材质,而是因为现在扶手偎贴在阑干上的,是一双象牙白的手,没有金银宝石的点缀,却放射着自然而夺目的光芒。

      我抬头望去,望见的是一双深蓝色的眼睛,淡远的眉线斜飞入鬓,高挑的鼻梁隐藏在银灰色的面纱背后,更增添了那双眼睛的神秘和悠远,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像闪电一样划过我的心头。我想,我是被抓住了,不论是眼睛,还是心神。

      那是一个闪着银灰色光辉的身影,瀑布一样的黑发涌动着哀怨和惆怅,披落在双肩上,连体封闭的银色绸衫,衬托着隐约凹凸的腰肢,却似乎是没有长成的少女的身体。我只是很恍惚,发觉那个身影从胸口中取出一个银灰色的香囊,不偏不倚地抛向我,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偏不倚地落入我的胸膛。我捧着这样的香囊,被一股莲花的醉香所驯服,沉醉地望着,直到那个身影转身,消失在梯子的尽头。

      周围的人群爆发出一声醋意的喟叹,重又回到他们的酒桌上,招呼着刀子酒,准备消解不被留意的郁闷。老板娘花枝乱颤地笑着,走到我的跟前,对着还在懵懂的我说:“恭喜少帅,恭喜少帅,冷姑娘邀请少帅到花楼一叙,少帅还不快上!”她推了我一下,我犹疑了,与随从们点头示意,然后迈开步子,往花楼上去。

      怀中,莲花的香,扑鼻。

      香屋如梦,乳白色的地面和墙壁,粉白的轻纱飘荡在窗棂上,落地脆响的是缀在纱角的几颗小铜铃,声音很碎,像清泉的音律。粗白的香熏瓶里,袅袅升起的香气,就是那种莲花的味道。那应该不是中原生长的莲花,因为中原的莲花没有那种沉郁的醉香,莫非是传说中的芬陀利,那种在佛国天竺才有的莲花?

      “当--”描绘刺绣着踏雪寻梅的粉白色屏风后,一声沉重的古琴声响,然后,是像大漠流沙、千军走马的音韵,忽而人仰马嘶,忽而金戈交加,忽而怒风席卷,忽而壮士扼腕……我静立着,隔着那沉重的屏风,巴望着那个身影,在这样激烈的音律中,企图找到一点她温婉暧昧的心绪。

      琴声突然停了,停在凄厉的沙场血战的当口,我不禁好奇地问:“怎么不弹下去?”
      她沉默了一会儿,冷清而明亮的声音响起:“少帅心不在焉,我又何必弹?”
      “我想看着你弹,而不是隔着这么个东西。”我很想越过屏风,只是还不敢这么唐突。
      她怀抱古琴,从屏风背后款款走来,盘腿坐在我的对面,依然是一身神秘的银灰色,只有那双深蓝的眼睛,闪烁着谜一样的光芒,那么哀伤,那么孤独。
      “我们能够真正地面对面吗?”我的眼睛其实早已经说明了我的想望。
      她很懂得运用她的眼睛,凝神地望着我,可能是想找到一点令她厌恶的东西,也许幸亏没有,她垂下了眼帘,伸出一只手,揭开了那幅银灰。
      美,我为之窒息。因为--
      象牙白的脸蛋上,除了淡眉蓝眸,纤巧的鼻翼,就是一抹绯红的唇,冷峻又不失温婉,是那么的完美。
      “我见过你。”我断然地说。
      她的深蓝色有点犹疑。
      “在海市蜃楼里,有一张与你一模一样的波斯国王的画像。”
      她的深蓝色一时间波澜起伏,慌忙垂下眼帘,等到重新抬起时,又是谜一样的深邃:“也许只是上天的玩笑吧。”像泉水一样清脆的声音,“既然这样,我就给少帅弹一曲波斯的舞乐吧。”

      古琴似乎一瞬间变成了胡笳的音质,跳脱着,一种欢快明朗的乐曲在香屋中游荡。我凝神望着她,一切的倾慕都慢慢集中在那一抹完美的唇线上,突然起身,攘住她,笨拙的,在那样的美丽上留下我年轻的初吻。

      她推开我,眼睛里有一种被冒犯了的愤怒,威严地像一个帝王。她站立起来,要走。我赶忙陪不是,说着:“冷姑娘,我……我只是不能自已,还请冷姑娘原谅。”
      她伫立着,冷冷地回头,望着我,像审视着一个犯了错的孩童,威严的眼神也渐渐转成了微笑,霞光般的笑意冲破了冰封的表情,使得那张本来眩目的脸,益发地妖媚。她傲然地甩开披肩的长发,说出这么一句让我吃惊的话:“你喜欢上我了?但那是错误的。你该回去见你的父帅了。”说着父帅那个词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是那样的一种哀怨。

      是的,我必须要回去见我的父帅的,完成这次的任务,那就是,为他物色眼前的冷姑娘作他的第二十房姨太。
      我的脸,陡然间转成土灰色,别过头去,下楼。

      我想,我是始终恨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这个我必须叫作父帅的男人。虽然他给了我生命,给了我少帅的名义,可是,他却夺走了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一个是我的母亲,一个就是那双深蓝色的眼睛,而她,现在却盖着红头巾,规规矩矩地伫立在他的身边,与他三叩九拜,完成婚庆大礼。

      这个男人虽然四十出头,但却屡建战功,成为天子的左臂右膀,官封镇关西大元帅,统兵百万,连三朝国戚的宁国公也难撼动他的权威。在关西这片大沙漠中,没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包括声言卖艺不卖身的冷玉婵。当我与我的随从回来后,虽然我有点搪塞,但随从们依然向他禀报了冷玉婵的惊艳,于是,他一张求婚的驾帖发到忘愁乡,不到三天,就把冷玉婵迎进了府门。虽然尚在的主母和其他姨娘都冷眼旁观,等着婚庆之后的岁月再收拾新人,可现在,她们也只能迫于男人的威势而噤若寒蝉、唯唯诺诺。这一幕,又让我想到了我的母亲,望着在大红灯笼下莲步轻摇的身影,我不禁一阵伤心。

      匆忙从酒宴上离开,我找了个闲适的角落,独自喝起了闷酒。
      月,这夜很圆,很亮,是十五的日子,正是适合婚庆的日子。可是,却不是我的欢喜的日子。沙漠中的风是冷冷的,像那一晚她对我的眼神。但是,直到现在,我依然忘不了她,忘不了忘愁乡所留给我的无尽的愁绪。

      我提着酒瓶,在园子里闲荡,不经意间却走到了父帅的卧房外。即使到了这样张灯结彩的大喜日子,他也不忘了在房门外留派重兵把守,他始终放心不下,对谁都一样。因为,他心里有鬼。

      听说他十年前发家是因为他出卖了自己的一个结拜兄弟,一个波斯的国王。他们曾经同仇敌忾,战胜了匈奴人的奇袭,可是,在中原与波斯的交战中,他引领着中原的兵马,从国王只为他指引的密道中冲进了波斯王宫,把波斯一族屠戮怠尽,只遗漏了一个在外游历的年幼的王子,从此他便登上了镇关西大帅的宝座。但是,在每一个夜里,他都会从噩梦中惊醒,狂喊着,像被厉鬼追杀一般。他下令四处搜寻那个王子的下落,始终担心哪一天他会突然上门来报仇,但是,那个王子的下落,始终是一个谜。有人说他逃到了天竺,有人说他逃到了大食,有人说他死于兵荒马乱,有人说他入了佛门。但父帅的心始终没有得到安宁,即使在风清月明的夜晚,他也加派兵丁在卧房外把守。

      我傻笑了一声,笑他的背叛和虚伪,也笑自己的软弱和无能,从把守的兵丁身边经过,往我的卧房走去,毕竟,这个红烛高照的新房不是我的地方,它只会让我更伤心。

      我正挪步走着,突然听到一声长嘶,我回头,张望着屋顶上,似乎有一匹神异的怪兽。是,是那只比我的白马多了一个闪光的犄角的怪兽,在月上中天的时刻,对着冷冽的月光,发出这样畅快的喟叹。我睁开有点朦胧的醉眼,发现那闪光的犄角上,隐隐是一丝鲜红的血渍,像一柄红缨的长枪,闪耀着刺目的光彩。它回头看了看我,眼中不再是当初的哀怨和孤独,却是一种激赏和欢跃,又长嘶了一声,腾空而起,向着月轮的中心,飞跃而去。

      我正想向身边木然的兵丁指示它消失的方向,可是,才一转眼间,它就化作一道金光,散失在空气中了。

      第二天,日光非常的刺眼,可能是因为一夜醉酒的缘故,我的头有点眩晕。我整了整昨晚囫囵睡时没有脱下的外衫,准备到大厅去听取父帅今天的训示,因为这是他的规定。

      但是,等我到那儿以后,厅中已经汇聚了一群门客了,只是不见父帅的身影。难道他是因为新婚而忘了他不变的规矩?不会呀,上次娶十九姨太的时候也是照常议事,除非这次,所娶的她是意外的一个。

      日已中午,师爷上前来,请我去内堂问问,虽然我是十二万分的不愿意,可一群幕僚都巴望着我,我也不好拂逆他们的意思。因为,如果没有父帅一句话,大家是要在大厅一直等下去的--他就是这样一个严苛的男人。

      兵丁们依然在屋外守候着,我上前敲了敲门,咳了一声,可是,屋里依然悄无声息。我朗声问道:“父帅,今天还议事吗?”没有回答。
      等了许久,师爷也从前厅进来,询问我。我只好朗声对着屋里说道:“父帅,您再不回答,孩儿只好先破门进来了。”还是没有声音。
      我命令兵丁们破了门。
      屋里很整齐,除了床上的那具赤裸的男人的尸体。红烛烧剩的油还在烛台里晃荡,正中间的那个大双喜上的金粉也熠熠发光,可是,那个曾经耀武扬威、坐镇关西的男人却双眼圆瞪,舌头伸出老长,一副吊死鬼的模样。他双手紧紧抠着脖颈的地方,我仔细看了看,是女人头上的金簪里暗藏的金丝线,在他的脖颈上抠进了血管,留下淤血的暗紫色。

      但是,她在哪儿呢?难道是化作了那匹怪兽,消失在空气中了吗?我慌乱地在屋里寻找,希望能得到她的任何的蛛丝马迹。
      东墙上,墨迹犹在:
      十年前灭族之仇,一宿报应,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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