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见录1————蓝蝎子
蓝蝎子  发于:2009年04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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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愁
                --情见录之一

      秋黄黯淡,冷落了门庭的石阶,我倚着门栏,望着那红漆凋落的门板上,一对镀金的熟铜狮面铺首,似乎依然是往日的威严与辉煌。只是屋檐上乌鸦的频频苦叫告诉我,纵然是钟鼎世家,也有衰朽颓萎的时候。

      门下的奴婢们都散了,我也该去投奔我的舅父,虽然是近亲,不过听说他最近在官场上也吃紧,也许,不会希望我这个沦落的外甥去投靠他吧?只是,母亲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去见他一面,就是在他门下讨个差事活着,也比流浪异乡要好。可是,我钟子琼是那种死皮赖脸的人么?

      想着,自己不禁叹了口气,就着门槛坐下了。
      “你还不走?在这里我可不招待酒水的!”院子的新主人一副嘴脸,曾经,他还是我的座上客。我冷冷地瞟了他一眼,背起我的行囊,毫无目的地开始游荡。
      我开始厌烦人们的目光,不论是小贩的,还是春楼卖笑的,似乎,那里边总有股势利的味道。走在街市上,我的身体在单薄的青衫下瑟瑟地抖,真有点厌倦了这种都市的喧嚣,我开始拣偏僻的地方去。

      最近老是看见乌鸦,而且是在我的头顶上盘旋。人们说,被乌鸦选中的人,是霉到了极点的,而我,可能就是那种人吧。我苦笑着,满眼已经都是秋黄的叶子和茅草,看不到人烟的样子。也许,我真应该就这样走下去,然后在哪一个地方倒下,干干净净地结束这一切。

      然而,依然是有人的样子,因为有牛,而且,我还听到了稚嫩的牧童的歌声:“远去的人儿啊,侬什么时候回到我的身边……”然后,是呜呜的埙声,像极了悲痛的哭泣,我突然心中大恸,仿佛一件往事被触动了,但是,细细去想,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我赶紧几步,来到牛群中。那牧童望见我,无邪地笑了,眼睛里没有那种势利,是我喜欢的纯净:“哥哥从哪儿来?”
      “忘了。”是为了不再记起吧?也许,孩子是看不到我的郁郁的眼神的。
      “那哥哥要到哪儿去?”孩子总是对许多事好奇。
      “不知道。”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还会想问题。
      他笑了,蹦着从牛背上下来,手里的埙是一种古铜色。
      “刚才的歌儿是你唱的么?”我盯着埙看,那种浑圆的身体上掏空的洞,像是那么哀伤的眼睛。
      “嗯,那是这儿好几代人流传的歌儿。”他挥动手中的茅草,赶着牛儿,要到溪水边去,“因为在很久以前,这里有一对恋人,后来分开了,这首歌就在这里流传开了。”他说着,已经走得远了,剩下我,为这个故事莫名地伤感:也许是为了那样哀伤的调子吧?可是,我对自己现在的处境还没有这样的感触呢!

      我满腹狐疑,继续朝前走。
      快要日落了,乌鸦的叫声也特别凄厉,四野里又没有其他的人影了。风,穿刺着我的青衫,让我觉得异常的冷静,该找个地方借宿了,要不然,晚上真不知该怎样应付。可是,走了许多路,却始终没有见到人家,我有点愧悔:刚才应该问一下那个牧童的。

      转过山道,前头是一个路亭,修葺得有些简陋,不过似乎还有块石碑立着,说不定是路牌,我赶紧走上去。
      碑有些年日了,雕琢的卷云纹被磨砺得淡了,仿佛时光的流水。
      碑文是这样的:

      悲乎!
      怨女直待薄情,断崖三载苦等而音信全无,秋水望穿,人木成石。
      天地有痴情女子若此,而后有望归崖。
      是为记。再叹。

      碑前还有新燃的檀香,烟气缭绕,腾挪无方,仿佛一种依依不舍的情绪,在这个路亭中,痴痴地流连。
      莫非前边就是望归崖?一个痴心的少女为了等她的情郎,竟然在那崖顶木立化石,唉……那一份痴绝的心思,真的是让人感叹哪……
      我不禁在碑前微微鞠了一躬。正逢日落,天地间渐渐地暗了,崖际竟传来戚戚的啜泣声,冷冷的,仿佛那埙的音韵。
      我想也许是牧童夜归了,操一条近路就到了我的前头,于是,我紧了紧背上的行囊,望崖上迈步,希望和牧童一起到村里去投宿。
      可是,除了那幽幽的低泣声在四周徘徊,哪里有什么牧童的影子?突然,天空中一道闪电划过,也不响雷,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打下来。青衫本来就单薄,现在更挨不住了,我顿时乱了脚步,也不知走的是哪条道,只是在心里懊悔着,也许真应该去投奔舅父呢--

      忽然,眼前亮起了灯光,白惨惨的,像陵寝前的灯笼。但是,多少给了我一点暖意,我飞快地朝着那儿奔跑过去。
      是人家。不过,却是独门独户。
      门,搭拉着,也不知是开,还是关。屋檐上的茅草滴着雨,每一点都让我想逃。我急急地问:“有人在吗?”
      没有回音。
      我又问,还是一片寂静。
      我顾不得许多了,一推门,踏进了那低矮的门槛。可是,一望见屋里的情景,我不禁呆住了--
      只是一间小屋,没有烛火,却是阴惨惨的白亮。也不见锅碗瓢盆,只是盛宴的一桌酒席,席上的酒,竟还温在水中,淡淡的酒香送来,竟是我一向喜欢的桂花醇。藤椅倦倦地摇着,坐着一个少年,乌黑的长发从肩头一直披落,流到藤椅上,像乌蚕丝织就的缎锦。轻巧的眉线下,

      倦了的眼眸盯着水中的酒,竟是那么熟稔的哀伤味道。唇很白,像在雨中冻过的样子,只是满身干净的白绸子,还闪着冷月的光芒。白皙的右手撑在他的颌下,左手指间摩挲的是一块羊脂昙花玉佩。他见我来了,竟然春花绽放般燃起唇边的微笑,放下白玉,站起来,说:“你终于回来了。”

      “啊……”我有点楞,但似乎感觉很熟悉,仿佛一切本来应该就是这样的。
      “瞧你,淋了一身的雨。”他上前来,帮我把行囊放下,开始解下我的青衫,一转身,从一个突然显现的柜子里拿出一套簇蓝的点花长衫给我换上,我的心,暖暖的,似乎回到了家。

      我们坐下吃酒,桂花醇很香,但是,他身上一抹淡淡的昙花味道,更香。我掂起他的下巴,问他:“忘了你的名字呢!”
      他笑了,雪白的牙镶在泛红了的唇间,别样的诱惑:“啊……我也忘了,都这么久了。现在,我叫见愁。”
      如果说酒能醉人,我会说,我门下曾有一位食客,塞外的刀子酒能千杯不醉。可是,如果说人能醉人,我会沉默,因为……
      冷雨在窗外下着,渐渐淅沥起来,而小屋里,他为我燃起了融融的春光。
      鸡鸣日出,我懒懒地拥住他,吻着他的秀发,埋头又睡去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睁开惺忪的睡眼,却望见他在门槛前坐着,手指间依然摩挲着那块昙花白玉,仰望着屋檐上滴落的水珠,一脸眷眷的样子。

      我披衣起来,坐到他的身边。他回头望着我,唇边一带:“又下雨了。”
      “那我只好再多呆一天。”我把他攘在怀里,虽然觉得他的身体微微有些凉,但依然紧紧地抱住。
      他笑了:“记得这玉佩么?”
      “不记得了。”我拿过那昙花,摆放在手心里,捉摸着那种熟悉却模糊的记忆。
      “是呀,都这么久了。那个时候,你要走,让我留着这玉佩,一直等你回来。”他的眸中,那么凄楚地笑着,倚到我的怀中,轻轻地哼起来:“远去的人儿啊,侬什么时候回到我的身边......"

      我挽起他的长发,用唇咂摸着他的脸颊,对他说:“别唱这样哀伤的调子了,我不是在你的身边么?”
      他的唇边,一带巧媚的笑。
      江南的雨,下起来总是连绵着,不见停。日子过得飞快,七天的光阴,我与他,就在那样的小屋里,缱绻着。他不时要去翻些东西出来,只要他一抬手,身边就会出现那样的器具。我也已经见怪不怪了。

      这一夜,天空有点沉静,似乎雨要停了的样子。我俯在他的身上,轻声在他的耳边说着:“雨要停了。”
      他突然翻身起来,冷冷的目光瞪视着我,说:“你要走了吗?”
      我吻住他的唇,趁着他喘息的时候,轻声地说:“我永远也不走了。”
      白惨惨的亮光里,我听得到他的微笑,吃吃的笑声,可是,我看到的,却是那柔亮的眼睛旁一点暗淡的珠子。
      又是鸡鸣,我翻了个身,想拥住他,却突然抱了个空。我陡然睁开眼睛,身边,除了茅草便是石头,哪里有什么小屋,哪里有什么见愁?
      雨后的空气很湿润,以至于我觉得眼睛重重的,像是承受不住那么多的水气: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是说不走了么?可是,他为什么要走?
      “见愁--见愁--”
      风里,都是我的呼喊。突然,笑声起了,吃吃的笑声,在漫山遍野游荡,像一只新翅的白蝴蝶,在秋黄了的原野上寻找着它的归依。
      我四下里探望着,依然没有他的影子。远远的崖底下,是那个牧牛的童子经过,他望见我,高声喊着:“哥哥,你怎么还在这个地方啊?”
      我赶过去,问他:“你见过见愁吗?”
      “哥哥,你说的是什么呀?你站的地方现在就叫做见愁崖呀!”牧童回指向那个断崖,从低处望上去,那里依稀是一个伫立的人影。
      是他!一定是他!
      我不顾一切地奔跑着,跑上去告诉他:我再也不走了,而我希望的是,他也不要走!
      但是,当我走近了,那不过是几块枯槁的石头胡乱叠成的人形罢了,只是旁边的衰草堆里,却是他手中一直握着的昙花玉佩。
      “哥哥,你的玉佩掉了。”
      我的玉佩?是呀,他说过的,这曾经是我的玉佩,为了让他等我回来。
      我手里摩挲着这玉佩,沁骨的凉意从玉上传来,宛如他身体的温度。空气中又游荡起那样吃吃的笑声,我突然想哭……
      “奇怪呀,以前这里风起的时候,都是哭声的呀?”牧童纯真的眼睛满是好奇。
      我望着雨后阴郁的苍天,哽在喉间的酸涩再也压抑不住,低低地溢出,这一次,我听到的,便全是啜泣……

      花痴
               --情见录之二

      我叫小白,原来是白府的童子。
      我们家与白府是同宗,不过,几代都是白府的奴婢,所以,当年的我根本不敢想象有一天我也可以成为白府的公子,成为我干爹,白万年白老爷的义子。
      原来,我干爹是有一个单传的儿子的,他叫白子璋,也是我一直服侍的少爷。不过,因为一个缘故,他突然消失了,所以,为了养儿防老,我干爹就把我过继过来,成为白府名正言顺的公子。

      睡在原来是子章少爷睡过的床上,我总是不免想起他的故事,想起他以前读过哪些书,到过哪些地方,见过哪些人。不过,似乎好多又都想不起来了,只是觉得,一直以来,他都是闷闷不乐的样子。

      他喜欢在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在庭院间那株开着白色小花的六月雪前徘徊,手里擎着一本《花月宝鉴》,望着花儿出神。朗亮的月光照在他的柳绿色的长衫上,嵌丝的前襟闪着淡淡的光。在私塾读书的日子里,他不喜欢和那些公子哥儿一起调笑,在课休时,总是一个人坐到窗前,探出手去,感受着窗外的阳光和风流,有一次我问他能触摸到什么,他淡淡地微笑,说:“我感觉得到生命。”

      少爷十六岁那一年,我干爹要给他定亲,可是,他却死活不肯,他说:“如果不是我自己选的人,我死也不娶。”我干爹一向是疼爱少爷的,所以,就让要定亲的人家描画了姑娘的画像来给少爷看,少爷才看了一眼,就说不满意。这样,前前后后有了十来家,少爷一直没有满意的。我干娘那个时候就问他到底什么样的人儿他才会满意,他就说:“看缘分吧。”于是,我干娘就天天在月老跟前烧高香,希望上天真的能给少爷一个顺意的婚事。那个时候我还小,不明白大人间的事,所以我才好奇地偷偷去问少爷:“少爷,您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儿呢?”

      “你觉得呢?”少爷不回答,反而问我。
      我只好挠着后脑勺,说出我的答案:“我觉得李家的姑娘就很不错呀!人们都说她是我们这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呢!”
      少爷笑了,抚摩着我的短发,仰望着天空中的流云,说:“美,不是人们说得的,而是让你见到了,舍也舍不得,抛也抛不开。”
      我懵懂地直挠头发:“那是什么呢?”
      “缘分。”他笑了,淡淡地给了我这个词。
      我一直以为缘分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后就是拜堂成亲,洞房花烛,除了这以外,还会有什么呢?我现在娶了南宫家的二小姐,不是一样过得很快乐么?可是,少爷却还是不满意这样的缘分,也许,他的缘分就只会是那样的吧?悄悄地来,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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