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眯了眼,素手一拨,拔下了那青龙玉簪,握在手心,轻笑着:“就当做信物吧?让我放在身边。”
长发跌落,惊鸿一瞥,纷飞起,宛然流花落雨。眸中点点珠光,依旧强忍着,唇边轻带,赠我一个欢颜。
“别担心,我会回来的,到那时,我们就永远不分开!”我用手掂起你的脸,温存的吻,缱绻着那双离人的泪眼,心中的不舍,都化作那一夜的缠绵。
胡笳怒啸,万马奔腾。两国交战,我是个军前校尉。挥刀沙场,屡立战功,敌人的血,溅了我一袍一铠。
风,舞的是杀声,沙,流的是血气。塞外凄凉啊,因为没有你!不知道身在江南、独课私塾的你,如今又是怎般模样?
“楚校尉,将军呼你去。”
进了大帐,将军令下:“把这战书下到胡营去!”
我惊疑的眼,瞪视着他。他眉头轻佻,唇边冷笑:是借刀杀人,为我抢了他的军功!
“你敢抗令?”眉间的笑,更加癫狂。
恨,也只能咬牙:“得令!”
碧血长流,虽是胡人的刀,虽在胡人的大营。可是,我多想回到你的身边,再看你一眼,把我藏在心口的青龙玉簪再度扎回你的发髻!
……
血魄孤魂,因为想着你,借着秋月的风,飘飞向梦里百转千回的江南,手中握着的,依旧,是你的簪。
私塾,冷了一地的月光。桌椅倾斜,书卷残废,阶前满了落叶,断檐多了青苔。我遍眼望去,却再也不见了你的踪影。
为什么,连血魄的天眼,也找不到你的方向?
鸡鸣,东方晓亮。我屈身摄入玉簪,在青草间,等待月神的到来。
一个晨起的童子拾到了我,随手扎在发间,摇头晃脑,在山野间游荡。
已经是秋深了呢!黄花遍地,秋虫嘶鸣,榆钱惨惨,败了荷塘的风色。绿亭间,我们曾经把盏欢笑,谈诗论画。远桥下,我们曾经携手探看池鱼,为了一尾流花红鲤,争相赋词。踏青阁中,你第一次醉落我的胸怀,绯红的脸,羞坏了西天的彩霞。只是,如今,一切过眼,物是人非……
童子采了一手的黄菊,粉香扑鼻,跳跃着,往山涧中去。那是柳云瀑,瀑下是潭,沉香潭。
童子把花留在岸石上,静静对天祈祷:“先生在天之灵,请受早儿一拜。希望先生能够得遇相知相守之人,共醉瑶台。”
风起,彩虹挂瀑,分外惊艳。是你么?真的是你么!碧水如画,影映着你如诗的容光。
原来,得知我身死的你,伤心沉潭,化了水魄。
簪落了,沉入深水,与你共度。
只是为什么,我的手,不能握住你冰冷的脸,伸出时,总是揉碎了那样的憔悴。
你对着我摇头,凄艳的笑,宛然昨日我们分手时。柔亮的水眸,仿佛在告诉我:“血魄啊,要等。千年的月华,才能有水魄的灵魂。”
月上清霄,晕影醉眼。
岸石上,血衣飞扬。我的发,斜插着那青龙玉簪,在这样的月华中,如银丝,牵绵宛转,流入池沼。
潭中的你,游戏着,用你的水眸,那样深邃地望着我。冰晶的水衣,洋洋洒洒,在波澜里,宛如一尾水母,只是那流丝的长发,是清绿的水的颜色,那流光的水眸,是清蓝的水的颜色,那含笑的唇吻,是清粉的水的颜色。真的想挽住你,虽然还有千年。
你只是轻轻地摇着头,对着我笑,游戏着,在我的视野中,重复着美的缱绻:
千年哦,我等得到你……
猎鹿
--情见录之七
黑山白水,苍莽天地,一个瘦弱的身影,携一匹猎豹,踏雪逾行。
青衣,短衫,眸光如星,两鬓飞丝,负一柄强弓,腰间却只别了一只翎羽长箭。
猎人中有一个传言,说那是一个游侠,一个古怪的猎鹿人,他尚在襁褓时就被抛弃在荒野中,是一只失子的母豹乳养了他。舔犊之情,人兽一理,长大的他,在山间有了一个响当当的称呼:豹儿。
母豹老死了,豹儿回到人群中,却不习惯人世间虚伪的礼仪教化,重新回到了山林。他邂逅了一只公豹,他唤它怒儿。
他与怒儿喜欢在山林中嬉戏,喜欢一起听山泉潺潺的声音,看瀑布从高云之巅坠落的流虹。他们一起猎取驯鹿,追逐、猎杀,然后温饱自己的身体。
豹儿有一柄强弓,他唤做流缨,而他也只有一尾长箭,他唤做死羽。猎人中都传说着,被流缨瞄准的驯鹿,没有逃逸的领域;被死羽射中的驯鹿,没有生还的可能。
可是,我要改变这一切,因为,我是鹿王。
森林里的太阳,落得特别早,虽然耳边还有湿气蒸腾的细微声响,像盘绕在树端的巨蟒懒洋洋的吐丝,可是,黑暗即将笼罩一切,然后,由萤火虫的淡黄的荧光和野兽的碧绿的眼睛来装点那样危机四伏的夜幕。
我伏在瀑布旁,鹿角有点沉,压得我的头有点低。不过,这是我作为鹿王的最重要的标志,我决不能因为一时兴起,把它磨损在大槐树桩上。我的眼睛望着那边昏昏欲睡的他,满是好奇: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男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威力,杀害了我族千万的生命?
怒儿在他的脚下嬉戏,舔噬着爪间残留的血,那是我殿前侍卫的血。那是个强壮的孩子,我唤他燎儿,为了让我能潜伏在这对猎鹿杀手的身边,躲过他们灵敏的嗅觉,燎儿甘愿做了他们的美食。也许,为了族群的生存,他这样做是值得的。
豹儿在发愣,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男人在发愣。那会是什么呢?看着他凝视着夜空,那里有我三百年看惯了的星斗,有我三百年听闲了的风声,有我三百年也捉摸不透的流云的变化,而他会看到的是什么呢?他的身体坚实但却瘦弱,修长而显得高挑,两鬓的飞丝长长的,像长青藤的流花,斜飞入鬓的是浓黑的眉,而眉下是一双亮黑的眼眸,那样的闪着星辰的光芒。那里边会是什么呢?那么深邃,仿佛瀑布下无底的青潭。
就这样,等到怒儿饱了,睡了,鼾声响起时,他依然仰望星空,而我,依然仰望着他。就这样,等到怒儿伸着懒腰,醒了,打着呵欠,梳理彘须时,他依然仰望天穹,而我,依然仰望着他。
人声鼎沸。这是人类的毛病,喜欢看热闹,何况是一人一豹的梦幻组合。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到人间来,既然他不习惯这里的礼仪教化,但是,他的眼睛在搜索,在找寻,在等待,枯坐在市集上,仿佛一个被抛弃的婴儿。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跟着他来,也许是我的使命让我必须消灭他。但是,为什么看着他的时候,我会想伸出我的手,拉起他,而不是简单地给他一刀。
“兄台,与我共进一杯如何?”我伸出手,我的有力的手,古铜色的肌肤,是因为森林的阳光和三百年的生死追逐的结果。
他抬起头,却没有身边怒儿那样激怒的神色,清亮的眸光,彻骨的是一种被拾获了的惊喜。那一刻,白皙的脸,荡漾出春波一样的绯红的纹,就像我的燎儿在我的怀中的脸色。我有点恍惚。
他的手,很清秀,像细长的竹节,渗着一丝青幽的颜色,很难想象,那是杀戮我族千万生命的血腥的手。可是,我握住了,而且,还满手的温暖。
我笑了,古铜色的脸庞,是自信和温和的笑。
他笑了,白瓷瓦的脸颊,是寂寞与温顺的笑。
这一刻,我知道了,在夜空下仰望的他,仰望的便是我的笑容。
龇牙咧嘴的怒儿被锁在了门外,因为它已经闻出了我的血气,可是,眼前的他,根本觉察不到,因为有我的笑容,有我手中斟满了的酒。
我是第一次喝酒,很甘冽,像熏夜草的味道,是我喜欢的味道。可是,这味道竟然可以醉人,而且还是天旋地转。
他也是第一次喝酒,可是不是为了喝酒,而是为了看我的颜色,我脸上从古铜渐渐转成绛紫的颜色。而他的白皙的脸,却依然那样的清亮,透彻,仿佛用一阵风掀过,就可以欣赏内里的骨质。
“我想要你!”他这样在我醉了的耳边呢哝,我怀疑我是否听错了,因为这是我曾经对燎儿说过的话。
“我想要你!”他要的不是我的语言的回答,而是我的身体的。他的手在摸索着,找寻结合两个身体的方式。我感到一片难以抑制的燥热。
我被压在了他的身体底下,而这里,本来是燎儿的位置。为什么?一个冰质的男孩,却有着这么强大的占有欲望。本来应当是他的细弱的身体在我的宽广的胸怀中惊吓着颤抖,可是,他却压住了我。是火,无量的火,从那样年轻的身体里燃烧出来,进入我的身体,把我的一切都摧毁耗尽……
我终于知道,燎儿当初为什么会在我的身体底下快乐地呻吟,因为,我已经不再是我--
因为,我们一体!
困乏,即使在休眠了一夜以后。
我翻身想起来,却感到撕裂了的疼痛。血,凝在斐白的布上,是红梅妖艳的颜色。
他来到我的身边,手里是一碗熬好的燕窝八宝粥,微汗的脸,竟是第一次下厨的灰色。不用我的手,只要我的唇轻启,他的白皙的有如竹节的手就会舀一勺粥,送到我的唇边。而这,是我对燎儿所没有的温柔。
他的如星的眼眸,亮得有如北极的星斗,坚毅果敢,是我为王也敬畏的神色。但是,这样的脸颊,泛红的唇吻一派春色,却又像山野的太阳花,有让我吻一口的欲望。
他笑了,看出我的想望,两鬓飞丝,漾动着春波,到我的肩膀。我吻到了他的吻,并且是那样湿润温暖的感触。
突然,怒儿闪现在眼前,那样愤怒的神色,仿佛是因为我抢走了它的主人它的伙伴它的朋友。不,它知道我是鹿王!它肆虐着,张牙舞爪,要毁灭我三百年的生命。
血,不是我的,流淌在地上,绘成了残阳西下的缎锦流霞。
他不动声色,手里依然是温温的燕窝八宝粥。我轻启我的双唇,看着他关切的眼眸,给我那样的滋养。
笑,鬼魅一般的笑,悄悄荡漾在我的眼眸。
夜深了,他终于睡沉。翕合的鼻翼,还是那样小巧的瓷器打造。我轻轻地吻了他的唇,听他说着迷糊的梦话:“我……要……你……”
我走了,到我的族群里去。本来,我应当用他的箭刺穿他的咽喉,但是,我想,没有了怒儿,他会是一个没有左膀右臂的猎人。
夜空很美,是因为那颗北极的星,可是,我必须走,因为我是族群的王。
风,褪去我掩饰的人形,恢复我沉重的鹿角。在山林中奔走,我听到了瀑布的声音,也许那是他醒来时的低低的啜泣,一个可怜的猎人,唉,一个可爱的猎人……
为什么还要到这里来,这个瀑布,这个青潭?好久的回忆了吧?也许他已经在人间有了妻儿骨肉。但是,我依然要到这里来,凭吊:凭吊燎儿,凭吊怒儿,也凭吊豹儿。
狼,一双碧绿的眼睛,盯视的,是我三百年的身体。唉,是宿命啊,弱肉强食的宿命。
而他,就伫立在那瀑布旁,死羽搭在流缨上,箭尖是我的头颅。唉,猎鹿人,只要有箭,他依然是猎鹿人。我注视着他的北极的星的眼眸,用我三百年所能领会的哀伤,生与死的哀伤,爱与恨的哀伤。
我闭上我的眼睛,等待我咽喉的血,溅在潮湿阴暗的槐树丛林,一如那天清晨醒来看到的红梅妖艳的颜色。
血,不是我的,流淌了一地,死羽射中的猎物,没有生还的道理。
他的眼睛,是北极的星的光芒,但是,那泛红的唇吻,却是一派春的颜色。
于是,我有了想吻他的欲望……
艳姬
--情见录之八
古道,西风。
白马轻啸,一溜烟,把我的随从抛在滚滚尘土之后。我意兴盎然,脚下微紧,驾御着风一般的灵兽,在沙漠的蜿蜒中飞起我的黑发。
突然,胯下的马儿自己勒住了匆急的脚步,踢踏着,仿佛前方有什么魔魅的力量。我用手轻轻抚过它的腮帮,让它渐渐安定下来,望眼远眺,却见那太阳神东升的山谷,一片刺眼的青葱,有泉水,有宫殿,有一只神异的怪兽,像我胯下的白马,只是额前多了一只闪光的犄角。是海市蜃楼吧?
我牵过马儿,好奇心战胜了恐惧,握着腰际的玄灵宝剑,往那样美丽的幻景走去。
在棕榈树下,怪兽安详地舔舐着甘美的泉水,闪光的犄角映射着泉水的珠光,像彝族人的白塔,在金色的阳光直射下所绽放出的神采。我看呆了,轻轻的哦了一声,为天下这样绚丽的美而赞叹。怪兽抬起头,慌张地触及我的视线,那么哀伤,那么孤独,长嘶了一声,瞬时间散作金光,在空气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