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擂打胸口示意无恙,换来一句保证。
“我人在深宫,想逃也逃不掉。”
“我真的不累。”
尹鹏飞话只说一半,剩下半句只要能在你身边我一点都不累咬碎在咽喉里不敢说。初钧翻转身体不去看他,嘟喃说。
“随你。”
“反正是你的地方。”
他赌气般闭起眼睛,试图将那个有蓝眼睛的人从脑海里赶出去。可辗转数次仍被他盘踞脑海,香气幽幽飘来,仿佛可以感觉到那人灼热的凝视,一刻都不愿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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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鹏飞放下手里瓷碗,但仍忍不住窥视枕在软榻上那人。看着他的青丝如缎看着他的睡颜胜花。如果不是现在初钧即使在入睡都微微皱起的眉头,这四年光阴,仿佛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多想就这样俯在他身旁,拥他入眠。
他幻想着,回忆着。感觉性器有了反应,连忙走到初钧看不到的地方狠狠扇自己耳光。他已经失去恳求原谅的资格,除非初钧愿意。
“爹爹。”
正在胡思乱想,门扉突然传来开启的声音。用小手边揉眼睛边迈着小胖腿跨进房间的小孩扭头四处观望,迅速地找到目标直扑初钧怀抱。继承自父亲的美貌已初显端倪,任谁都不忍心拒绝这样一双水汪汪大眼睛。
那是他的孩子。
和看到长公主那时完全不同,此刻尹鹏飞的心中充满了言语难以描述的喜悦。他屏住呼吸隐身帘幕之后安静观看,看着小有悔笨拙地脱掉脚上软鞋,爬到父亲身边搂住他脖子开开心心地躺下。一大一小,亲密无间。
“乖,爹爹在。爹爹什么时候都在。”
初钧亲了亲儿子前额,两人额头抵额头。有悔眨眨眼睛,奶声奶气地发问。
“爹,太子是什么意思?”
“嗯?”
“他们都叫我太子。”
有悔低下头,苦恼地说。
“我不是太子,我叫凌有悔。”
“对,你不是太子。”
初钧很快反应过来,轻声对儿子说。
“是他们弄错了。”
他的儿子,绝对不能成为一国之君。那是他的底线。谁都不能触及。
初钧轻轻抱住有悔幼小身躯哄他入睡,心中心事重重。反倒是尹鹏飞半跪在床前,一语打消他所有担忧。
“我知道你希望孩子此生无忧无虑,我答应你,绝对不会让他卷进宫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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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钧熟悉他,深知他此刻做出的承诺忠实有效。有点意外又不感意外。尹鹏飞苦涩微笑,顺势轻抚儿子睡脸。这样纯真可爱的笑脸,在勾心斗角弱肉强食的后宫中根本无法保存。
“我是他父亲,我也希望他能够快乐。”
“我很自私,我只想保护他。”
心愿达成,初钧终于松一口气。有悔是因为他的任性才来到世上,他必须捍卫他此后的幸福和快乐。
“谢谢你。”
尹鹏飞抬眸与他对视。
“如果你没有带他来见我,我此生都将不复完整。”
“……”
“没能守候在你们身边已经是我最大遗憾。”
他双膝跪下,将前额抵在初钧手背。抛弃九五至尊抛弃家仇国恨,单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向他们父子谢罪。
“初钧,一切都是我的错。我负罪深重,根本无颜向你恳求原谅。只是请你相信,我绝对不会再伤害你们。”
“我拒绝。”
初钧倒吸口冷气,试图抽回双手。
“一朝蛇咬十年草绳。”
“初钧?!”
“我曾经深信你不会伤害我,那时候的确是这样想的,否则断不会瞒着你上雪山。害怕你在压力之下无法遵循誓约,所以选择信一个虚无飘渺的传说。无论它多么荒诞,总得试一试才愿意死心。”
“我成功了。你却摧毁了我所有的喜悦,在你选择相信谎言的一刻起,我们间便再也没办法回复从前的关系。”
“可以的。”
他的眼神如此热切,让初钧不由自主想躲避。可他步步逼近,不给他后退机会。尹鹏飞从不曾如此焦急和坚定,紧抓住他双手不许他逃脱。向他宣布自己的决定。
“我现在就下诏退位,我们离开这里,去与世无争的地方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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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起那不祥至极的梦境,尹鹏飞害怕再不走便是终生遗憾。
“母亲那边由我去劝说,族中不乏优秀人选,我们随时都可以离开。”
他不敢追问,只是单纯描述自己计划。愿不愿意应允,权力全在初钧手中。
许久之前共同筹划的平淡生活,延至今日方有机会实现。尹鹏飞焦急地等待爱人的回复,手心里冷津津都是汗。可越是期待,对方却越是冷静。冷静得近乎冷漠,连表情都没有。
没有人能明了初钧此刻心中万般思绪。他努力抑制脸上表情,双手仍下意识抓紧尹鹏飞手掌。眸中闪过一丝恍惚,继而茫然,最后是一片浓重得化不开的惋惜。
“太晚了。”
如果是在四年前,恐怕他会欢喜得落泪。
“我们之间隔了太多障碍,跨不过去。”
一道道鸿沟,将他们分隔在两岸。或许距离已经拉近了一点点,不再遥远得无法相见;可仍未足以令他们能就此重新牵手。初钧微微低下头,故人影像一一闪过他脑海,还有他行刑前眼中最后所见的茫茫白雪,无一不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
“事情走到今日境地,当初我也有错。而你亦有你的职责和立场,需要保卫家国臣民。……,我们就此一笔勾销两不相欠,好不好?”
尹鹏飞猛地一僵,像笔直堕入冰窟,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尚有感觉。直到初钧指尖抚摸他脸颊,才惊觉自己已流下眼泪。
“傻瓜。”
手指一寸一寸地抚过挚爱之人的肌肤,初钧犹豫着低头送上柔软双唇。是,他依然爱他。可恰恰是这份被彻底糟蹋过的感情不允许他再次敞开心扉。再也经受不起打击了,他宁愿选择伤害他来保护自己。
他毁了他的幸福,现在,他也毁了他的幸福。
扯平了。
唇瓣彼此摩擦,气息交织在一起。尹鹏飞伸手按住初钧后脑,不许他突然反悔。纤细瘦弱的身体轻盈得仿如羽毛,被他搂在怀中打横抱起。
没有人说话,连喘息声都因为担心吵醒有悔而刻意压下。肢体在铺有兽皮垫子的软榻上交缠,失控的情欲如潮水般淹没他们仅存的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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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潮来得很快。初钧昂起长颈无声呻吟,姿态犹如洁白天鹅。喉间红痕因此显得越发醒目,引诱尹鹏飞疯狂地压下身体啃咬。
最后一次了。
他们对看一眼,恍惚间似回到起点。烟雨江南惊鸿一瞥,造就人间多少悲喜。
那时真的以为,感情可以维系一生一世。
初钧别过脸,不再与尹鹏飞双眸对视。低声说。
“让我起来。”
“不,不,还不够。”
尹鹏飞清楚知道自己脸上定然写满了绝望。他失败了,他只能放开手让他离开。可现在,既然他仍在自己怀中,便是刀山箭雨他亦不会有半分退缩。
暖炉内升起缕缕青烟,熏香的味道压制不了情事完毕后特有的腥气,暧昧地充盈于室。尹鹏飞喘着气伏在情人光洁后背,双手紧紧圈住他杨柳般的柔韧腰肢。许久后终于愿意放开,拉起散落在地的衣裳遮住初钧满是吻痕的身体,单膝跪下。
“我去准备热水。”
“嗯。”
太久太久没有纵欲,身体根本承受不住。印象中连初夜翌晨都比不上,似乎连抬手的气力都被榨光。初钧半垂眼眸,看着尹鹏飞执起他手背轻吻才放下然后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表情不由变得温和起来。
不过,已经到了该走的时候。
吃力地撑起身体,他将衣服逐件逐件穿好起身下地。而燃有地龙取暖的青石地板,即使是赤脚走在上面也不会感到冰冷。
“爹爹的心肝儿。”
宠溺地捏了捏仍在熟睡的儿子脸蛋,初钧为幼童抚平乱发。他原准备唤醒有悔父子齐齐告辞离开,却没有料到近来频频出现的顽疾突然再度发作。
触目惊心的液体涌出,他下意识用手掌去堵,但它们完全失去控制。更糟糕的是呕吐引发咳嗽,帐幕被褥上立即留下星星点点斑驳痕迹。甚至连有悔身上发上也沾染有,黑褐色,寓意不祥的腥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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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其来的发病不仅吓住了小有悔,连尹鹏飞的心脏都在瞬间僵住。他扔掉手中水盆飞奔过去,从后抱住逐渐瘫软倒下的身躯。
“传太医!马上传太医!”
来不及做任何思考,完全循本能反应。尹鹏飞边试图护住怀中人心脉边怒喝要下人召唤太医,却在掌心触及初钧心窝时悲哀地想起他对此根本无能为力。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试问世间有何药物可以医治?他能躺在此处继续呼吸便已是上苍对他最大的恩赐和奇迹。
初钧整张脸只剩一片雪白,唇上淡淡樱色也已褪尽,看得人胆战心惊。他伏在尹鹏飞臂弯中,头颅无力偏向旁边。喉咙费力地吞咽,张开嘴巴不断喘气。那些屡屡涌出的黑色液体带有股奇怪腥味,令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鲜血。
“不要紧的,我在这里。”
尹鹏飞自言自语,像是要说服自己。搂在初钧腰间的手握得更紧。
“我是天子,谁敢从我手上夺人?!都滚出去,都滚出去!”
他抬起头,冲空无一物的虚空恶狠狠地叫喊。双目因为极度愤怒而泛起血丝,唯有不断颤抖的肩膀泄露了他此际的恐惧。害怕被中止的命运之轮再度运作,带走他怀中奄奄一息的人。
“你要索命,拿我的去填数。不要碰他!”
孩子在哭,太监宫女们跪了满地,赶来的太医胆颤心惊地尝试靠近,都被陷入癫狂中的尹鹏飞一一驱开。前额抵住初钧脸颊,哀声恳求。
“你不是恨我吗?怎么可以轻易原谅我?初钧,你快点醒过来。”
隔了一会又说。
“你舍得扔下孩子嘛?他孤零零一个,你难道就这么忍心?”
他扯过有悔,拉着他跪坐在地下。牵住初钧衣裳一角像小动物般哀哀地哭,惊恐万分地凝视昏迷不醒的爹爹。
“呜哇哇哇……”
小孩子伸手摇了摇,得不到反应,终于放声大哭。叫闻讯前来的尹太后心疼坏了,但也知道当务之急是唤回尹鹏飞的冷静让他从失控情绪中平复下来。顿时倒吸口冷气,扬掌往儿子脸上扇了记耳光。
“你这像什么样子?!也不怕吓坏了孩子!你这父亲是怎么当的!”
姜总是老的辣。尹太后半劝半责骂话语连串地往外蹦,总算控制住场面。尹鹏飞面色铁青,慢慢昂首于气急败坏的母亲对视。咬出血来的双唇张开,说了句令尹太后险些昏倒的誓言。
“他若走了,我也不愿独存。请母后恕为儿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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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太后万万没想过儿子会万念俱灰至此,竟丝毫不珍惜生命意欲以身殉情。双脚一软就要摔倒。好在随行宫女机灵,及时扶住她手臂把她搀扶到凳上坐好。
“母亲,儿子实在太累了。”
尹鹏飞低声说。
“这个国家不是只有我才能国泰民安,我会安排有能者继位,保证社稷安稳。”
“你可还记得先帝遗言?”
尹太后气得发抖,她不相信儿子会分不清是非轻重。尹鹏飞瞥了她一眼,正色道。
“父皇遗嘱做儿子的片刻不敢相忘。”
“既然如此,为何要说这等蠢话!”
“因为我将永失所爱。”
他搂紧初钧,将他的手拉到自己唇边。
“老天爷没有可怜我,我犯的错,永远都无法弥补。母亲,试问一个心死之人怎样治理国家?”
“皇儿……”
“我一直不快乐,母亲你是知道的。可现下已不仅仅是不快乐,我愧疚悔恨终身难安。唯有一死方能解脱,从无边无尽的痛苦中解脱。”
他声音不大,语调始终平稳。看得出前后经过一番仔细思量,并非临时受到刺激起意。尹太后愣愣地瞪着眼睛,似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她生他育他培养他成为君主帝王,日日竭尽所能挖空心思维护他的江山大权,到头来反而成了他肩上重担。
“老天,你造的什么孽啊!”
她的身体瘫软下去,掩面尖叫。尹鹏飞已经腾不出半点精神料理,木然地把初钧抱回床榻当中。他喉间伤痕不知在何时开始变得清晰红肿,好几处都渗出黑液。手掌冰得可怕,指甲全无血色。
“爹爹,爹爹。”
有悔似乎也察觉了什么,不再哭泣的他安安静静地蜷起身体,守护在父亲身边。大眼睛内有一点说不清的哀伤,更多的是恐惧害怕。像失去庇护的幼兽。
尹鹏飞弯腰拍拍他后背,轻声道。
“他会好起来的。”
“真的?”
“我从来不会骗人。”
“我们打勾勾。”
有悔犹豫着,慢慢投入另一个父亲的怀抱。尹鹏飞挤出笑脸与儿子大手勾小手,看着孩子眼眸略微恢复一丝神采,心头仿佛被利刀大力猛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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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钧躺了整天,翌日才慢悠悠醒转。他是聪明人,从这频频病发中猜到了些端倪。虽然尹鹏飞满脸堆笑跟没事人一样,可他心中已有感应。
“好运气到头了。”
脖子很重,似乎再动一下脑袋就会掉下来。初钧只能眨眨眼睛,笑。
“你答应我的事,还会兑现嘛?”
“哪一件?”
尹鹏飞费劲地想了句话作为回答。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从昨晚到今晨都想不到任何东西。只懂得痴痴地凝视着他。
“…有悔,你答应了让他自由自在地度过此生。”
孩子当然是守在他身边的。因为害怕父亲担心他已经学会不再流泪,正挺起小胸膛眼巴巴地瞧着自家爹爹。这样一个好孩子,留在宫中绝对会被毁掉。这是初钧最后一点忧心。
“他不适合皇宫,答应我,让他远离权力争斗。”
“…………”
尹鹏飞一言不发,垂下头,像个孩子般将脸颊轻轻贴在爱人手掌内。
“我无能为力。”
“为什么?你明明答应了我。”
“我没办法独存,初钧,我没办法喝下自己酿出的恶果苦酒。”
已决意殉情的帝王自嘲。
“我可以忍受从此分隔两地,只要你好好地活着。但若你从此不在,我再无活下去的勇气。”
“尹鹏飞!!”
初钧万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一个决定,心神大震。
“你在说什么胡话?!你忘记你身上的责任了吗?你是皇帝,你有责任照应北国……”
“我错了。我不是什么千古大帝,我只是个普通人。”
尹鹏飞摆摆手,眉目间尽是颓然。双手捂住脸庞深深吸气。
“如若过错无法弥补,我只求一死谢罪。”
“你胡说什么!”
初钧倒吸口冷气,强撑起身体柳眉倒竖。
“谢罪?我不要你这等谢罪!”
“初钧!”
“你不配死,谢罪不过是你寻找解脱的借口。尹鹏飞,你必须活下去!替我好好照看有悔,确保他平安快乐。这是你唯一赎罪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