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人间(前传+正传)下——淡三少
淡三少  发于:2011年04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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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你又在想什么啊?......」正说得有劲,发现完颜煜又在走神,少年委屈地撅起了花瓣般的柔唇,大大的眼睛里薄薄地就浮上了一层泪翳。「啊......你讲吧......朕在听呢。」真是个缠人又动人的小东西,成天跟前跟后的,自己一高兴他也会笑得特别甜,自己一皱眉他也跟着愁眉苦脸,好象把自己当成了他的皇天,他的所有的依靠......虽然有点可笑,可是完颜煜不能否认,这种被人全心全意需要和依赖的感觉,总是会让自己感到满足和甜蜜......
自去年春天和赵苏再度相逢后,已经过了整整一年了。相逢的那一天,那一天的激烈欢爱至今记忆犹新。然而为避人耳目,已被「赐死」的香妃是绝对不能再次出现在宫中的,所以权衡再三,完颜煜还是安排赵苏仍暂在宁王府中彩云院里住下;只是隔三岔五,自己会悄悄出宫去看他。--从保险起见,天天出宫肯定是不现实的。......赵苏的「死」而复生,「死」后重逢,对完颜煜来讲,本来应该是天大的喜讯吧?可是随着赵苏的重新出现,年轻的君主心里,却越来越生出那么一片驱之不去的阴影,一天比一天浓重地,无论何时想到,都会觉得胸怀细微地一冷--赵苏,到底有没有在乎过自己?
应该说完颜煜从来就是意识到了这一点的,只是心高气傲的年轻君王一直故意在忽略自己心底的不安。故意忽略那个苍白的人的,眼底的迷雾,眉梢的愁烟,不相信自己就不能使他绽开笑颜!可是,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每当夜阑人静,却无法回避地,还是只有挫败的感觉,沉沉漫过心间。--明明是那么衰弱的人,自己一只手便可以将他折断!可是无论受到自己怎样的宠爱,无论被自己怎样地彻底占有,他还是那么,沉默地,安静地,顺从地,恍惚地,从来没有一点回应地,好象木头人一样,好象春风里无法解冻的冰块......
就算贵为天子,完颜煜毕竟也只是一介凡人。和赵苏的相处,那种可以恣意深入他的体内却始终无法触摸到他的心思的感觉使年轻的帝王日益焦躁。他自少便继承皇位,主政天下,一统海内,生杀予夺,从来是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何曾这样软款温柔地对待过一个人!而偏偏这个唯一受到如此殊荣、头一回被他如此轻怜细惜的人呢,反是压根儿就不领情。这让年轻的皇上觉得是深深地刺伤了自己的自尊。总是这样得不到响应的孤独付出,谁的耐心都是有限的吧?何况当年在汴京初见时无法遏止的狂热,随着时光的流逝,似乎也在渐渐地消停了下来.........
尤其是华琴的出现。
与赵苏的沉默内敛是恰好相反的,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天真,甜蜜,热情,执着,从不讳言他的心意,从不吝惜他的付出,--如果说赵苏像是一朵若隐若现、捉摸不透的云雾,那么华琴就是,一团儿熊熊燃烧的火焰,一杯儿醉得死人的蜜酒......在被这样全身心地热爱、倾慕、依赖、付出的同时,那一头赵苏的无动于衷,也就格外地让年轻的帝王心中不满......
就象上个月去御苑游猎吧,完颜煜兴致颇高,不顾侍从劝谏,执意要进入深林里去。不料刚一进去没多久,便迎面撞出一只大熊,恶狠狠地直奔御马前来--当周围的侍卫还在呆滞中时,身后的华琴竟已经奋不顾身地打马冲上来挡在了完颜煜前面!好在有惊无险,那只大熊好象也吓了一跳似的,与众人大眼瞪小眼地对峙了一阵,竟就转身走掉了。可是华琴的马却失惊将华琴摔了下来,他的右手臂被摔断了,现在还不能活动......感动之余,完颜煜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如果在场的人不是华琴而是赵苏,他会这样做吗?......
「皇上!......」
这下子是带了哭腔了。好象只容许自己的注意力全部投注在他身上!真是个小醋坛子!无奈,心底却也有一丝甜蜜,搂紧了怀中软玉温香的身子,在那光洁的额上亲了一口。晶莹的雪肤果然就泛出了羞涩和喜悦的红潮,亮晶晶的大眼睛里满是毫无掩饰的倾心与爱慕。知道这被裹在果绿貂皮半臂下的、青涩稚嫩的少年躯体有多甜美,完颜煜蓦地想起了昨夜的锦帐春宵,看到怀中人无力地垂着的右臂,不由怜爱地又在华琴鲜艶的唇上吻了一下--眼角的余光,却在瞥着默默无言地坐在对面软毡靠坐上的人。想知道那苍白的人有什么反应......
第一次与华琴发生关系,完颜煜承认那只是酒醉后的一时冲动。有几个人在酒醉苦闷之时,能经得住美色当前的诱惑呢?何况这个「美色」还在你身前楚楚可怜地倾诉着对你的爱慕......应该说第二天早上完颜煜宿酒醒来时是颇觉懊悔的。然后那天出宫游猎,偏偏竟在禁苑里就意外地找到了赵苏。狂喜之中飞马将他抱回宫中,在弘光殿里迫不及待地占有着这个苍白的人时,完颜煜早已把前夜的少年忘到了九霄云外。谁知华琴竟不识时机地就哭着跑来了,大哭大闹,非要见一见那个「狐狸精」!完颜煜气急攻心,吩咐南华照看着御榻上昏睡未醒的赵苏,怒气冲冲地将华琴扛回山栀轩里便摔到了床上......一气之下那么残酷地蹂躏了他,
任他哭得声嘶力竭也不停下,怒气平息后心想他准会又是寻死觅活吧?却见他只是红肿着眼睛看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啜泣着「我喜欢你呀,我喜欢你呀」--唉,此情此景,此时此刻,只怕是铁心肠也要化为绕指柔了吧......再后来是因为从那个沉默的人儿那里得不到响应,偏生华琴又在身前百般地委曲求全,心一软,是带着一点赌气开始和这少年夜夜欢好,只是希望那个苍白沉默的人,在自己怀里闻到别人的气息时,会有一点嫉妒的言语......可是他还是什么都不说。
就象现在一样,明明地听着眼前的软语细谑,他还是什么都不说地,只是静静地坐在对面。半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因了桌上掐丝珐琅灯的照耀,在清瘦的脸颊上投下了轻微袅动的暗影。尖出下巴的苍白脸上找不出什么情绪,本来就瘦得可怜,最近看来好象又清减了不少的样子,身上的香色织锦袄越发显出空虚。长长的莲波样的黑发如烟如雾地流下了暗淡的旧锦地衣上,在当地青铜鎏金炉的跳跃的火焰里细微地闪出了扑朔迷离的滟滟光亮。一阵又一阵的暗香,在这温暖的屋子里左右迁延。......
月上中天了,漏咽铜龙,风销蜡凤,绮筵肴残,酒阑人倦。
「朕......回宫了。」
皇上推开倭漆大理石椅站了起来,看了对面坐着的人一眼,就横抱着怀中的少年准备转身离去。泥金桌上的白丝笼掐丝珐琅灯,在四壁半旧的青缎绣帷上映出一抹轻微晃动的高大黑影。侍立一边的冰蝶慌忙取过貂鼠披风为完颜煜披上,看皇上怀中的少年,已经睡着了,精致的小脸半埋进了皇上胸前,像是正遨游在一场最深沈甜美的梦境里,灵巧红腻的小嘴角儿轻轻地往两边儿翘着。隔得这么近,冰蝶甚至可以闻到由华琴身上发散出来的、仿佛还融着淡淡奶味儿的甜香。这么个玻璃人儿似的美丽孩子,连心肝儿都透明得跟水晶一样的--还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情绪,恼了笑了嗔了怨了,都只会立刻玲珑剔透地全呈现了出来--谁能忍心苛责他些什么呢?冰蝶能说是华琴故意要夺去了皇上的宠爱吗?冰蝶不能。可是看见这美丽的少年在皇上怀里笑着说着,娇嫩的声音里还带着一点撒娇般的鼻音,忠心耿耿的侍女,心里怎么能没有一点难过!在她看来,皇上的怀里容纳的,只应是她苍白沉默的娘娘啊!可是,可是仿佛约定俗成似的,这半年来,每次皇上走进彩云院里时,冰蝶的满腔喜悦,总是在看见完颜煜身后探出的那个小人儿后便化作了一腔酸意。尤其是,每当细设绮席,熏降真香,拥炉罗坐之时,几乎终席都是华琴在叽叽喳喳地说着,皇上在很有兴致似的听着,而把娘娘冷落在一边,看他在一边强撑着精神陪着两个好象根本无视他的存在的人,有什么能够描述出冰蝶的心酸!--就好象刚才一样,皇上和华琴,讲着,笑着,自然地做出那些亲怜蜜爱的动作,好象已经完全忘记了,他们身边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孤零零地就坐在他们旁边......华琴是从来不会正眼儿看一眼香妃的,可是就是皇上,好象也没有什么话和娘娘说......而香妃也自始至终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无言地在一边坐着,看着对面亲密的两人。只是,那长长的睫毛下流动的眼波,静默着,柔和地,然后就总是会渐渐地飘渺了开来,--仿佛,他不是在看着这持觞拥炉夜,赏茗清谈时,而是在注视着一个遥远而虚无的地方......
为什么你好象一点都不难过?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伤心?为什么你能这样什么都不说地,什么都不说地,好象你淡漠的心里,根本就不曾有过一点点波动的感情......就如现在,冰蝶相信,只要娘娘出声挽留一声,皇上一定会留下来的吧?可是那个苍白的人,只是默默地也站了起来,却根本没有一点要开口的意思......
皇上说:「你们伏侍娘娘也早点歇息吧。」看着侍女说,年轻的皇上也没有看那个拘谨地站起来的人。
「皇上,外面还在下雪,马滑霜浓,可要小心......」
恭敬地说着,冰蝶目送着由打着羊角灯笼的太监领路,皇上已经走到了门口去。披着貂鼠披风的高大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被粗鲁地掀开的秋香色撒花软帘轻轻摇晃了起来。
迷惘地在心底暗叹了一口气,冰蝶回过身来。
「娘娘,安歇了吧。夜深了。」
「嗯。」呆呆立在原地的香妃应了一声,惊觉似的抬起头来,苍白的脸上突然就露出了抑制不住的疲惫神情。长长的睫毛轻微地在颤动了一下,仿佛是在传递着主人已经无力收藏的心绪,忍耐不住地想要泄露出一点深埋胸间的消息,却又被骤然回身的主人遮掩了过去。看着眼前瘦伶伶的背影,冰蝶的心中,忍不住地,就蓦然涌上来一星点儿不知来源于何处的凄然......到底是来源于哪里的凄然......可是侍女没有时间来思考,因为那个苍白的人,向屋角的紫檀雕花短榻走了两步,竟是身子一软就倒了下去。
「娘娘!......」
这一声惊叫让在门外送了皇上回来的长安三两步就掀开帘子飞奔了进来:「怎么了?」张皇地问,看见已倒在地上的人也吓了一跳!
两人合力将香妃扶了起来,抱到了短榻上,看那两眼紧闭的人,额上渗着细小的汗珠,呼吸时强时弱,好象喘不过气来的样子,冰蝶慌忙就去解开香妃身上的香色织锦袄想让他透透气,手忙脚乱地反而碰触到了香妃胸口上的什么东西,在锦袄下面,硬硬的一块--不明所以地解开香妃领口往里看时,原来是一块暖玉。......是一块晶莹透绿的暖玉,即使在飞雪的冬天,握在手心里也不会冰凉的暖玉。上面用金丝椠着一个小小的篆体「煜」字......确实它是一点儿也不冷手的,碰触到侍女的纤指,也是暖暖地,好象是吸收了主人带着淡淡芳香的体温,在这清寒的中夜里,明明地往外飘出了若有若无的芬芳......
---《正传?第十七回怀玉?终》---
第十八回 倾城消息隔重帘之惊寒

并不是所有深藏心间的情感,都可以用爱与不爱区别殆尽。
并不是所有想要说出的话语,都可以直抒胸臆畅欲所言。
并不是所有曾经走过的记忆,都可以往事已矣风起云散。
并不是所有变幻莫测的命运,都可以怜伊飘蓬任我驱转!
--是终究无法抛撇的尘世,留住了人间?而无法忘却的过往啊,怎耐它午夜梦繁?无法厘清的纠缠,永夜直上心头;无法把握的命运啊,一岁岁辜负了流年!
--一岁岁辜负了流年......
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开。
清早,庭院里微微的还落着几点小雪。芭蕉冷着绿意,院角的几竿修竹,也看来翠袖清寒。倒是纱窗下的蜡梅,浴着一层珠光似的细雪,浅金峨峨,纤琼佼佼,清香婉婉,分外显得精采。
房间里,当地鎏金珐琅火盆里生着兽炭火,一进去就可以闻见浓郁的药香。
「娘娘怎么样了?」
听见我着急的发问,须发皆白的老太监面有忧色地说:「娘娘这病,一则寒气瘀胸,二则心思太重,需要好好调养才行。药方需用鹿茸、虎骨、灵芝等补药,不知你们这里可曾备得?」
我黯然说:「没有。」
老太医说:「这也无妨。待下官回去,禀请皇上派人将这几味药送过来便是。娘娘看可使得?」
偎在灰鼠皮软缎靠枕上的娘娘,脸上烧得通红,昏昏沉沉地倚在我身上,听见太医恭敬的禀问,吃力地点了点头。我坐在床沿,摸着娘娘瘦削的手,手臂手心儿都热乎乎地烫人,指尖却是冰凉,还渗着轻汗,心里难过得很。此时哽咽着嗓子说了一声:「有劳先生了......」
太医见我难过得快哭了,大概也不禁心中稍怜,听他宽慰地说了:「姑娘且请宽心。下官回去,马上禀请皇上送药来。这里有一方怯寒剂,先让娘娘服下驱寒吧。」说着便向娘娘告退。
长安送老太医出去,我则红着眼眶,扶娘娘依旧躺下,严严实实地盖好了锦被,又轻手轻脚地放下了纱帐。听着娘娘不均匀的细弱呼吸,连那若有若无的暗香仿佛也淡了不少,蹙着蛾眉双弯,我实在忧心忡忡。
自那夜皇上踏雷离去,娘娘突然昏倒后,这大半个月,皇上再没有来过,而娘娘也一直病在床上,一天比一天沉重。开始还拦着长安和我不许去禀告完颜煜,可是从昨晚开始他烧得人事不知,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和长安吓得手足无措,心急如焚,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眼巴巴地守到凌晨,待宫禁时间一过,便派长安冒险前往宫中求药。而皇上闻讯也立刻秘密派了一名老成太监过来。......我实在可怜娘娘,在这异域他乡,孤苦零丁,无依无靠,病了也没有谁来过问一声;心里又暗暗怨恨皇上,喜新厌旧,负心薄情,这大半个月不闻不问,连娘娘病了也不来看一看;又埋怨长安,多此一举,将娘娘送还到皇上身边,现在被皇上这般冷落,多么难堪......百味交集,越想越伤心,泪珠儿扑簌簌地就成串儿掉落在了月白软锻子袄儿上。
「怎么了?你......」
我抬头泪眼朦胧地瞅了一眼刚送了太医回来的长安。憋着一肚子气,有心要埋怨他两句,可是见长安脸色憔悴眼窝深陷,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知道他心里也不好受,又不忍心出口。只得淡淡地说:「没什么......娘娘病了,我心里难过......」一面拿起罗帕拭了眼泪,掩饰地起身去看银吊子里熬着的怯寒药。
「唉!......」长安叹了一口气,走进来,坐在床边的小杌子上也不言语了。只是呆呆地瞅着罗帐里昏睡的苍白人影。
我隔着纱窗,望见外面雪犹未止,纷纷袅袅,鹅毛细落,鸯瓦平铺。庭前一株腊梅,独不畏寒冷似的开在雪中,蜂黄偷晕,寒梢冻蕊,清铅素靥,骨重香严。突然想起今冬下第一场雪时,这梅花也是这般地开着,娘娘也出来看花,还说过幼年时,每逢入冬,父母总会扫雪烹茶,拈香分韵,暖酒题诗。过一阵子等雪厚些,也来如炮制才好......当时我可是头一回听到娘娘谈及自己的身世,觉得是娘娘在相信自己了,心里还踊跃了好一阵......现在想起,忍不住心里一酸,忙转过头去。
房里暗香淡淡,倒是药香味更浓重一些,一阵复在一阵地四处流转。鎏金珐琅火盆里的火焰有些低微了,我近去拿灰铲翻了两下,又添了两块兽炭,压了压,火势倏地又熊熊燃了起来,「劈拍」爆出了几声轻响。

下午,院外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送药来了!」
我一喜,忙奔到外屋门边去打帘子。一撩起秋香色撒花软帘,却吃了一惊,颤声叫道:「皇上......」
皇上已经跨上台阶,大步走了进来,带进屋一阵寒气。他走到屋中使劲跺着靴子抖掉灰鼠披风上的雪花。南华从后跟进,急忙上前为皇上宽下披风。皇上看见我,从取下的披风下拿出一大包东西,用黄锦缎棉包袱包着,清朗的声音里似乎也渗进了寒意:「快拿去煎上,这是你们要的药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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