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庆历末年。
十三岁的乡下少年温尔雅,此时此刻正走在绿树参天的官道上。挟着春的湿软呼吸的东风吹动了他的发梢。空气中流动的有繁花精致的笑声,有青草新鲜的呼吸,有燕子呢喃的繁音。官道两边的桦树、杨树都长出了发粘的和清香的树叶,椴树上鼓出了一枚枚快要绽裂的小花蕾。飘荡在春的空间里的杨花、柳絮,也都纷纷扬扬地--是不是在编织一个关于春天的梦境?
这是二月冷清寂寞的早春,路上鲜少行人。尔雅却偏偏喜欢这没有喧嚣的时刻,每天清晨都喜欢沿着这长长的官道走上一阵,一边呼吸新鲜的空气,一边任各式各样的沈思浮想占据难得空闲的心情。
踢踢踏踏地走着,忽然有马蹄声和车轮声,由远而近地,惊破了早春的寂静。
尔雅抬起头来,原来是一队官兵,护送着一辆华贵的马车,自前方迤俪行来。
这条大路本是姑苏至京城的官道,香车宝马,自然时时可见。但这等护卫森严的情形,尔雅倒还头一回看见。敢是豪门望族的娇贵千金么?还是御召进宫的秀女彩姘?
随着路上稀少的行人退到路边,车马缓缓驶近。
好象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暗香,也在缓缓飘近。
随着渐行渐近的车马,这不可思议而又突如其来的暗香,源源渗进尔雅的意识。
是一种难以忘怀的朦胧芬芳,温柔而又沉默地漫过呼吸。
被湖色锦缎严严实实遮闭了的车窗,漏不出车中人的一丝影像。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暗香来源于车中,来源于那湖色锦缎后未知的车中人。
当马车缓缓驶过尔雅身边时,湖色锦帘突然毫无预兆地开了。
是为了领略这江南的早春吗?车中人急切而又矜持地探出脸来。
漆黑的云发泻落颈畔,显得神情疲乏的苍白容颜。被睫毛围出一圈儿浓重阴影的晶莹眼睛,恰恰瞧进了尔雅的双眼。
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场景,车中人微怔地瞧着路边神色惶惑的尔雅,因惊讶而微启的嘴唇苍白丰满。
那是很温柔而忧愁的视线;淡淡的温柔与蒙蒙的愁绪,都被那双睫毛长长的眼睛酿成了丰韵。
虽然锦帘随即就落了下来,马车也蜿蜒而远去,但是在江南这早春的上午,却从此有理由被记忆一生。
那头一回自少年心中燃起的是什么?--一种陌生、青涩而强烈的情感......
仿佛,是一个未知梦的开始。
只不知,会是怎样的结局......
庆历末年春,大宋国文宗皇帝赵蔚遽崩于都城汴京。
于是,朝野挽悼,万民举哀。
文宗乃东宫德贞太后所出,为人秉赋柔弱,朝廷大权,悉被德贞掌握。
文宗在日,立德良太后之子、三皇子赵荭为皇太弟,以文宗无所出之故。至此,文宗驾崩,赵荭登基,本是理所当然之事。
孰料天有不测风云,宫闱之中,竟酿巨波。先是,德贞太后险险遇刺,次日,都城汴京戒严,禁卫军挨家挨户搜捕刺客,一时人心惶惶。再是,皇太弟赵荭突然被废为竟陵王,德良太后遽薨。最后,是一纸诏书,出自德贞太后懿旨:
立二皇子赵苏为皇太弟,半月后举行登基大典。此间,由德贞太后暂时摄政,代理国事。
一时间,海内为之惊动;朝野上下,流言纷生。
原因无它。
只为的赵苏的生母,当年艶极人寰的西宫林妃,虽然已销声匿迹近十年,却至今仍是皇宫里,一个最令人浮想联翩的、飘忽哀艶的话题。
当年,先帝炎宗赵潘尚在人世,后宫佳丽三千,位列妃位的却只有林妃和后来尊封的吴妃。而林妃夺走炎宗的全部心力与宠爱,成为众多妃嫔们,包括皇后(既德贞太后)与吴妃等人长年嫉妒的心结。
林妃来历颇奇。炎宗微服巡访苏杭之后,突然带回了林妃,身长面白,容华绝代,体有异香。据当年见过她的宫人描绘:"色夺瑶林之月,骨逾沈水之香,舞善翠盘之妙",妙解音律,尤工诗画。曾自谱《天女散花》一曲,随风起舞,荷袂飘举,素韵欲流,香心如诉,令人目炫神迷。
林妃之子赵苏,据说同样沿袭了母亲的体香,而亦爱屋及乌地,被炎宗视为掌珠宝器,几次当了诸臣子的面说要立赵苏为太子。
然而,炎宗亲征鞑靼,战死沙场,尸骨杳然:而林妃,和她年仅六岁的皇儿赵苏,连同西宫内的所有宫人,就在噩耗报回京师的当天晚上,倏然而逝,不知所终......
一时之间,关于林妃去向,众说纷纭。有人说:林妃为报炎宗深情厚爱,以身相殉......有人说:林妃厌倦宫闱角逐,出家为尼......但,大部分的老百姓们,都在暗地里传说:林妃和她幼小的皇儿,以及那些无辜的宫人,在炎宗驾崩当晚,就已被人诛之而后快......
至于被谁诛杀,大部分人心中,都多少有一点谱儿......
如今,二皇子赵苏,竟不知从何处,乍然出现,成为大宋的新君。
这是真的赵苏么?扑朔迷离的林妃又在哪里?
诸多猜疑、揣测、傅会、衍生,由人们之添油加醋,津津乐道,成为谣诼满天,布满了汴京的大街小巷。而顶顶可笑的是,更有人说皇太子赵苏,在进京途中被劫到了关外--怎么可能有这种荒唐之事?
......
江南。咸宁元年。
十四岁的乡下少年温尔雅,此时此刻正走在绿树参天的官道上。挟着春的湿软呼吸的东风吹动了他的发梢。空气中流动的有繁花精致的笑声,有青草新鲜的呼吸,有燕子呢喃的繁音。官道两边的桦树、杨树都长出了发粘的和清香的树叶,椴树上鼓出了一枚枚快要绽裂的小花蕾。飘荡在春的空间里的杨花、柳絮,也都纷纷扬扬地--
又是在编织一个关于春天的梦境么?
这是二月冷清寂寞的早春,路上鲜少行人。而尔雅呢?--依旧一如既往地走在这条自姑苏往京城的官道上,神情迷惘地,仿佛是在寻找一个多年以前的梦境。
他在寻觅一年前那场擦身而过的记忆。
一年前那个早春的上午,当他踢踢踏踏地走在这路上时,曾有马蹄声和车轮声,由远而近地,惊破了早春的寂静。
--确实有马蹄声和车轮声,由远而近地,惊破了早春的寂静。
尔雅抬起头来时,一时无法判断这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他迷惘地盯着前方。
(就如同一年前那个早春的上午一样,)有一队官兵,护送着一辆华贵的马车,自前方迤俪行来。
(就如同一年前那个早春的上午一样,)路上稀少的行人退到路边,车马缓缓驶近。
(就如同一年前那个早春的上午一样,)好象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暗香,也在缓缓飘近。
(就如同一年前那个早春的上午一样,)随着渐行渐近的车马,那不可思议而又突如其来的暗香,源源渗进尔雅的意识。
是一种难以忘怀的朦胧芬芳,遥远而又亲切地漫过呼吸。
依旧是湖色的锦缎车帷,但是却没有掩紧。
当马车缓缓驶过尔雅身边时,尔雅可以通过锦帷的空隙,清清楚楚看见车中人一动不动、犹如大理石般的苍白侧影。当暗香弥满呼吸,尔雅可以由侧面看见那深黑的浓郁睫毛上,隐约凝结的晶莹。
温柔和忧愁依旧,但那是一种更近似绝望的姿态。
湖色的锦帘没有掩紧,而马车再次蜿蜒而远去了。这是又一个江南早春的上午,瞬间从此成就了永恒。
那再次自少年胸中狂烧的是什么--一种熟悉、笨拙而强烈的情感......
仿佛,是一个未知梦的延续。
我想知道,它会是怎样的结局......
---〈前传之一 江南春思 终〉---
天上人间之前传二〈大漠风云〉
我踮着脚尖走进王兄的帐篷里时,发现他正在就着案上的烛光看书。时明时暗的烛光在王兄刚毅的侧脸上投下一片飘忽的阴影,使我无法看清王兄此时的表情。
他是在看书,但视线却半晌不曾移动一下。
这帐篷里有点不同以往的感觉,我一进来就感受到了。是哪里不同了?我迷惑地四面环视。这里的所有摆设都没有任何变化啊。朝南的大紫檀雕缡案上依然满满地磊著书册与卷宗,象牙笔筒里插着小树林般的毛笔。银川贺兰砚里墨迹尚余,白玉蟾蜍镇纸压着一叠裁好的乌丝茧纸方。
铁梨木天然几上依旧搁着那从那个人来了之后就不曾焚过香的古铜兽炉,紫檀架子大理石屏风后依旧摆着为那个人的来临而增设的瑶叶石心矮榻--是的。可是,那个人不见了。
原来是少了那个人。
少了那氤氲的暗香,少了那暗香的主人。--整整一年,都看惯了他融进这里的样子吧。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是在去年的这个时候,也是一个暮春的下午。十九岁的王兄外出狩猎,归来时马背上便多了昏迷的他。苍白而修长的人,年级比王兄大的样子,浓郁的黑发总让我联想到悬崖下的清瀑,深谷里的积云。说话总是温柔而含糊地(我听不懂他讲的汉语),走路却总是有点蹒跚的样子(我一看见就觉得好笑)。最不可思议的是,他身上有一种天然的香气,暗淡而又清幽地,以致于我常常会陶醉地幻想:他呀,一定是被贬谪人间的司花的神人!
"不过是个卑贱的南蛮子而已!公主,您可千万不要去接近那种人!"每当这时,嬷嬷就会严厉地对我耳提面命。
我会敷衍地连应上几声,然后趁嬷嬷转过背去忙碌的时候,冲她的背影悄悄地扮个鬼脸。
我知道元老和宗王贵族们如此憎恨宋国汉人的理由--是长年残酷的战争升级了蒙宋两国的仇恨吧。但顶顶重要的是,14年前的一场战役中,我的父王合撒儿汗就死在当时的宋朝皇帝赵潘手下(这是亲历过那场战役的元老亦列亲眼目睹的)。但,可能因为我年小吧,我始终无法具体地理解"仇恨"这个概念。--至少我觉得自己无法仇恨这个人,这个叫阿苏的人。
是的,阿苏。我身边的人提起他都只是一脸嫌恶地称他"那个南蛮子",只有王兄叫他阿苏。我想这是他的名字吧。
我想起那个夏日的午后我冒冒失失地冲进了王兄的帐篷,卫兵没有拦住我。
我看见那个人身上裹着一袭王兄的宽大的长袍,修长的肢体无力地蜷在王兄怀里。苍白的脸上泛着异样的红潮,浓郁的黑发也显得奇怪地凌乱。那分明是匆忙掩拢的袍子,没有遮住的领口,有好多好多红斑......
(他是被什么东西咬了吗?)
我的遽然闯入,使那个人的脸腾地晕成了艶红,连肌肤细薄的胸颈都染上了粉色般。意识到我目瞪口呆的视线,他那张平日里苍白的脸更彻底地红成了快冒烟的样子!
我傻呼呼地看着那个脸红不已的人和很快恢复镇定的王兄,实在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好张着大眼骨碌碌乱看,忽见那个人手里攥着一样我很熟悉的东西--一只小巧玲珑的麂皮荷包,系着一枚晶莹剔透的同心扣--这不是母妃的遗物吗?这是她留给王兄的东西......
可是我随即就被王兄凶巴巴地赶了出去。我莫名其妙又满腹委屈地退了出去--我又做错什么了?王兄真是奇怪......
我往外走的时候,王兄叫了一声:"古孜丽!"似乎想说什么,却随即又挥手叫我离去。
我撅着嘴往外走的时候,碰见了二哥巴雅尔。他关心地问我受谁的气了?我就把我被王兄赶出来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他。我以为他准会象平时一样大笑一通之后安慰我一番,可是他没有。他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平时总是笑眯眯的漂亮凤眼也顿时仿佛结上了一层寒冰。我有点害怕,轻轻叫他"二哥";巴雅尔这才猛省似的回过神来。瞪我一眼,他转身就走了,我连叫他几声他都没理我。我又呆住了。巴雅尔又怎么了?他也好奇怪......大人们真是难以理解......
傍晚,我才知道,原来王兄是想吩咐我: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其它人......
"我不说!"我向王兄保证,却根本摸不清头脑:什么事?是我被他赶出来这件事吗?
我想起秋天来临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说那个汉人毒死了王兄的宠妃桑金玛。
桑金玛是个非常美的女人。她的鲜艶的容颜、袅娜的体态是蒙古大草原上最著名的传说,也是幼小的我最最可望而不可及的向往。可是,她被发现死在她的芬芳舒适的帐篷里,死因是她身边的一杯剧毒的奶茶。
虽然我想不出那个人有任何毒死桑金玛的需要,可是,巴雅尔告诉我确实是王兄带回来的那个人毒死了桑金玛,是他亲眼所见。
我十五岁的漂亮二哥巴雅尔,当着众位元老、贵族和王兄的面,认认真真地讲述了他是如何发现那个人以金簪收买侍女泰不花,叫泰不花偷偷溜进妃嫔们的住所,将毒药伺机投进桑金玛的奶茶......
于是找泰不花对质。可是找到泰不花的时候,这个可怜的侍女已死得冰冷僵硬了。但是在她身上搜出了一支金簪。我知道这确实是那个汉人的东西,因为我见他用过。
还有什么说的呢?为争宠杀了汗王的宠妃,为灭口又杀了同谋的侍女......元老和贵族们一齐要求王兄处决凶手。
我似懂非懂地听着大人们对那个人激烈的争相指控,只是好奇地瞧着那个全帐矛头所向之人。
他默默地坐在角落,静静地听着对自己此起彼伏的指控,却好象压根儿不想为自己申辩似的。氤氲的暗香一阵又一阵飘转,浓郁如春云的黑发半掩着大理石样的苍白侧面;只是每当偶尔抬头看一眼脸色铁青的王兄,那温柔的眼波里就多了一层悲哀与黯然。
我觉得他似乎是在期待着什么--但看得出来他只是得到了近乎绝望的失望。
最后,王兄下令,将他打入了地牢。
但元老和宗王贵族们显然很不满意:他们是要求立即处决犯人。
我想起冬天里我病了很久。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过了一个季节。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今年春天了。那天恰好降了开春以来的第一场雪。
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嬷嬷很高兴地告诉我那个汉人已经走了。嬷嬷很愤怒地告诉我那个人的真实身份竟是宋国的皇帝赵苏!嬷嬷告诉我他是在进京途中被流贼误劫,被挟带到了关外,但不知怎么阴差阳错地被外出狩猎的王兄救了回来。嬷嬷告诉我是巴雅尔查出了那个人的真实身份,当元老和贵族们知道后,都群情激愤,要求立即处死他以祭先王亡魂。嬷嬷告诉我结果是宋国的太后探访到了失踪的新君的下落,派使臣前来交涉,以一批战俘换回了那个人。
我始终不能相信那个人会是大宋国的国君。
那样苍白修长的人,有着一头浓郁如春云般的黑发,有着大理石般的清冷侧面。浓密的睫毛,长得可以遮住安静的视线。那是温柔而沉默的人,走路总是有点蹒跚的样子,氤氲的暗香,总是会在他身边的空气里飘转。
那样的人,怎么会是一个象王兄那样的掌握着一个国家统治大权的帝王呢?他在那个遥远的国家,也会象王兄那样号令群臣、指点江山吗?
我无法想象。可是我知道这是事实。
我轻轻叫了一声"王兄"。王兄闻声回过头来看我。他的年青的刚毅的脸上显出有点落寞的样子。烛影在他的黑貂皮裘上不明显地闪烁。
"怎么了?古孜丽?"
我有点烦恼地摸着自己的精致的小辫子(这是嬷嬷的得意之作),要说点什么让王兄惊奇的话题呢?噢,有了......
我神秘地向王兄凑过脸去:"王兄,我告诉你一件秘密喔,二哥叫我不要告诉你......"
"哦,是什么呀?"王兄好象是在勉强忍住笑意,一本正经地看着我。
"昨天中午,我到王兄的帐篷里来,看见王兄趴在案上睡着了,二哥在旁边......王兄你知道他在干什么吗?"
"在干什么?"王兄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我卖弄地说:"他在亲王兄耶!他还叫我不要告诉王兄!"
我以为王兄会如我所想露出非常惊奇的表情,可是没有。王兄脸上的表情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