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人间(前传+正传)下——淡三少
淡三少  发于:2011年04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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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选择沉默。是软弱么?是冷漠么?--不是,不是啊......儿时是被逼着将恐惧与孤独压积进胸怀,长大是痛苦和屈辱得无法用言语承载,从头到尾我说的话可曾有人听过,闷在心底的话太多,是现在想说也已经说不出来......
谁能够了解!你可曾明白!你怎么能知道这沉默是麻木是习惯,是提炼自,半生的痛苦与悲哀......

谁能够说完全了解自己?于赵苏尤其如此。
「喜欢的,不喜欢的,你都应该明白地说出来啊!或者哪些是你自己心里想做的,哪些又是你自己心里不想做的,你难道从来都没有想过吗?老是这样由别人摆布!......」
「有什么难过,有什么委屈都应该说出来啊!......」
当翥凤这样对着赵苏大喊的时候,她一定没有想过,赵苏有多么地迷惑。
有什么话就说出来。
从来没有人对他这样说过。从小至今,他的命运仿佛只是掌控在别人手中;连下一步会身在何处,他都无法掌握。时而江南春思,时而大漠风云,时而玉京艶史,时而御苑香心。这样地四处漂流着,能不抗拒么?可是所有的抗拒与呐喊都最终只能在强势的力量下灰飞烟灭。除了关外那一场离离春梦里的欢笑,从来没有人问过他的意见,从来没有人愿意聆听他心里的声音。而那个大漠里的温柔王储,那场如蝶倏化的梦境,终究也只能被风吹得不见踪影......
有什么话就说出来。
这是多么新奇的语言。从来只有人说「你必须怎么样」,头一回听见有人关怀地问「你在想什么」。是啊,我在想什么呢?
曾经梦想过如父皇般主宰自己的帝国。可是当母亲被杀那一刻,已经注定了这个梦的破灭。
曾经梦想会有自由如风的一生。可是在太后的毒打与凌辱下,几近崩溃地成了她控制下的傀儡。
曾经梦想过与世无争的安定生活。可是上天赐予的却偏偏是四处的漂泊!
年少的梦想,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急遽破灭。极度的痛苦与屈辱中只有彻底地「超脱」了。不再反抗什么,不再奢望什么,任命运的风把我吹往何处。逆来顺受,可怜的人唯有选择沉默。
其实,当一个人,已被人彻底物化的时候,唯一能够保护自己的,或者也只有沉默!
这么一年一年地沉默了下来。,麻木不仁地延续着这无用的生命。可这西夏少女却突然闯进了生活,执意要问他在想些什么。茫然。
我只是想活下去罢了。
可是你又为什么想要活下去呢?难道每个想活下去的人,不是至少该有着一个促使自己活下去的梦想么?
可是西夏少女没有来得及问下去。而赵苏也错失了想到这个问题的机会。翥凤走了,他还是默默地活在金宫里。自卑地活在往事的阴影里,只能以沉默和无动于衷的方式,竭力地维护着自己的早已破碎的自尊。可怜的人!他以为这样就能维护住自己、早已被践踏到泥里的自尊!
久僵于冰冷的人,最少的热量也能让他如获至宝。就好象久困于控制而凌辱下的赵苏,在完颜煜的温柔里,--虽然他从来不肯承认自己早已沈沦!可是完颜煜,这位意气风发的年轻君主喜怒无常的态度,让赵苏很是难堪。何况他还是自己女儿的丈夫!对锦园的愧疚让赵苏无所适从。他并不愿失去年轻皇帝的温柔,又竭力想维持住长辈的尊严,时时想求得女儿的谅解,又无力抗拒自卑的阴影......在十字路上畏畏缩缩,煎煎熬熬,偏偏这时候又冒出来一个华琴!
那么纯洁美丽的孩子,让赵苏整个人都被打进了自卑的深渊。华琴仿佛就是为了作他的对比而来到这个世界的......他的美丽反衬出自己的平凡,他的纯洁反衬出自己的不堪,他的勇敢反衬出自己的怯懦,他的青春反衬出自己的衰残......看着完颜煜与华琴相拥的画面,赵苏是彻底地无地自容了。心里痛得厉害,可是还必须强迫自己,装出无动于衷的姿态......
病中完颜煜来了,不但没有带华琴来,而且一反常态地又恢复了以往的温存。病榻上的一场缠绵,温柔旖旎,让赵苏心底又升起了一线希望......虽然强迫自己要放弃这无耻的念头,可是怎么能压抑得住呢,......然后第二天年轻的大金国君主就率兵出征了。
寂寞的日子,心烦意乱里想念,......没有等到完颜煜回来,没有等到这位年轻英俊的大金国皇帝,轻快地走进院里、爽朗地叫一声「苏儿」,只是等来了这一场始料未及的事变......
终究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人生。
所有的热情与希望再次被冰冻,虽然本来就是如此些微!只能,等待,命运的再次安排......

竹外疏花,香冷瑶席。此时有、暮雪初积。
银萼无言,耿耿相忆。然何逊,而今渐老,已半忘却、春风词笔......
命运却,总是难以预料,它急如旋涡,如骤雨,是碌碌众生,怎能抗逆......
披着一领灰鼠裘,踏着覆上了一层薄雪的松竹曲径。迷离的粉雪遮挡不住已近在咫尺的一楹修舍。风帽阻止了雪花溶进春云样流动的黑发,却仍有轻盈颗粒,攒上长长的睫毛。寒,触及眼睑。流进心中。这样下去该如何了局,谁知,有谁知......
那深藏心间的往事,已经竭力要去忘却了!为什么,又揭天而来,直逼眼前,该如何去面对......
「请娘娘暂且宽坐。主人马上就会出来。」
侍从模样的人,殷勤地引进了西边厢房里。房里一只鎏金珐琅火盆,红红的火苗四面输送着热意。接收到赵苏疑问的目光,侍仆憨厚地笑了笑,指了指里面。隔着猩猩毡帘的里面,确实有轻微的响动。是......
是,合丹。该是合丹。
--合丹!
这两个字倏地打上胸口,为什么,还是会有一阵疼痛。合丹。......强迫自己忘了。以为自己忘了。可是,真是就能漠然地、全部忘却吗?
为什么,一想到这两个字,心脏还是会骤然缩紧,一念出这两个字,嘴里还是会苦得发颤......
那一场短暂的、离离蝴蝶春梦呵......
脚步声。
不自觉地低下了头,不知道该怎样面对......

「苏兄,久违了!呵呵!」
咦!
愕然抬头,是--
不是当年的王太子、如今的蒙古国君,合丹,而是一位身材高挑的青年。年可二十七八,生得极其俊美。甚至只能用艶丽形容......只是紧抿的红唇,时时地勾起残酷,漂亮的凤眼,往往会凛出寒光。眼神锐利地打量着眼前苍白修长的人,笑得何其华美。
「巴雅尔?」
赵苏不觉大吃一惊,瞬间又觉得似乎是在松了一口气。不必去面对那个不知该如何面对的汗王,让他心里微微一定,也勉强地笑了笑:「巴雅尔,是你?」
巴雅尔笑道:「王兄不得闲,命小弟前来迎接苏兄。......转眼十年光阴,苏兄还是风采依旧呀!」
「巴雅尔,你......」
赵苏实在不善于应对一向神采飞扬口齿伶俐的巴雅尔。从以前就是这样。眼下也是尴尬地在苍白的脸上红了起来,却慌乱地措不出回答。巴雅尔见状一笑,说:「我们走罢。王兄在城外等着呢。苏兄前请。」
他暧昧的语气和别有深意般的笑容,让赵苏有点不自在地将头一低。瞬间又醒悟似地从椅上站了起来,长长的浓郁的黑发无声地顺着脊背簌簌流了下去,如飞瀑,如轻云,如飘烟。清冷的芳息在温暖的室内淡淡漾了开来。
走出宁王府,长安和巴雅尔带来的侍从都站在纷飞的细雪中。这时候暮色蹒跚,侍从们都手执着羊角灯笼,模糊的红光照耀出了大门前停着一的一辆毡车。

第二十回 倾城消息隔重帘之毒忆

「......古......古孜丽公主!」
守在牛皮大帐篷前的士兵吓了一跳,被少女娇媚而凌厉的眼光一瞪,想要阻拦的话声不由自主地弱了下去。「王爷......王爷说了......任何人都不准进去的......不然会重惩小人......」
「哼!重惩?不让本公主进去,你先摸摸腔子上有几个脑袋瓜?信不信我现在就敢砍了你?!」
纤指摸上悬与腰间的短剑,清脆的声音里明明就是威胁。
那士兵吓得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信不信?怎敢不信?谁不知道合丹汗溺爱妹妹,向来任她为所欲为。底下人稍有冒犯,必杀无疑。他一个小小兵士,哪敢违抗古孜丽公主?
「不不不......小人不不不敢......违抗公主......」结巴着,惨白着脸,抖兮兮、眼巴巴地看着公主嫣然一笑,从自己身边走了过去。
好歹保住了性命......可是可怜的士兵一转瞬又发起抖来。
公主这边是应付过去了,王爷那边可怎生交代?别看巴雅尔王爷平时看来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可是长年跟随身边的人,谁不知道王爷的喜怒无常......
古孜丽以同样的方式斥退了其余两名把守内室的士兵。轻盈地蹑足进了最里间。
这次二哥巴雅尔出外迎战西夏,迟迟半年,于昨方凯旋来归。今日接到报信,说王爷率返回人马已至京都郊外驻扎,准备整顿一日,次日进京面圣。古孜丽闲着没事,瞒着王兄就偷偷出了城,溜至军营中来寻二哥说话。往日她进二哥营中向来随心所欲,不料今日竟接连被重重拦阻,古孜丽心下大疑,自忖莫非有什么诡秘之事发生?想到这里,故连吓带哄,居然顺顺畅畅进了内室,听见里有话声,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细步靠近门边。
搀和了香料的羊油烛摇曳着氤氲的光影,在坚韧的牛皮帐篷壁上投下长长的淡黑。出现在光影参差间的人就是她的二哥巴雅尔。象牙般的精致脸上漾开着灿烂的笑,漂亮的凤眼正注视着对面的人。一边在轻声地说着什么,他坐在紫檀雕花圆桌旁,执着一把新暖银壶在往小小两只玉桃杯内斟酒。
色泽浓厚的淡绿醇酒,如丝线般贯注进玉杯里。咕咕的响声,让古孜丽不知道为什么心间会莫名其妙地微微一动。
闪现宝石光泽的绿酒,好象,勾动了久远记忆中一直不能释怀的某一点......到底是什么又再也记不起来......
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古孜丽悄悄移动了一下。对面的人倏地映进了眼帘。
这个人......
这......这......这不是!
可是又,怎么会!是他?
本来只存在于记忆和想象中的人,却突然活生生地出现的眼前,可能想象到古孜丽的惊骇?过度的吃惊,让古孜丽差点儿就叫了出来。慌忙以手捂住樱唇,仍难抑制蓬蓬的心跳。
阿苏!是,竟然是,阿苏......
怎么会?怎么......
都说往事、会随风去。在江南、是飘零在颓檐下的烟雨,到漠北、该是那、划破长空的雁唳。
都说往事、会随风去。为什么,我的记忆、偏是那经年不能愈合的伤口,麻木的疼痛着、浸泡在冷冷的空气里......
都说往事、会随风去。是谁、是谁、那又是谁,残忍地揪紧了、那些、似乎久已忘怀的心意......

............

金黄的笈笈草滩,在将暮未暮的原野下渲染出新鲜的嫩绿。赤褐色的沙滩,雪松丛丛,灰白、蛋黄、紫红、层层勾勒到天边;银色的碱滩上,簇簇白刺,为了芳春,挣出了幼芽的香气。
层层叠叠的雪峰凝结在四月的天空下,宛然冷艶沈穆的静女;晚霞在燃烧,喷薄着迷离倘恍的光彩。
隔了这么些年,我仿佛仍是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年少时的王兄,结束了一天的射猎,率领大对亲兵,前呼后拥地向归途行去。
隔了这么些年,我仿佛仍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一个苍白的、芳香的、跌落在王兄马前的故事。

不知从何方横冲直撞出来的马匹,被远方的追赶和年轻的汗王身后亲兵的呐喊吓坏了,失惊地,发出一声洪亮的嘶鸣,将载坐的人扑通地掀到了地下。
只看见一头清瀑般飞烟般的绵绵黑发,狼狈地流开在满地的沙砾上。还有轻微的、若有若无的暗香,突如其来地拥进心里。可是年轻的汗王没有注意,只是抬起眼望向了一路吆喝赶近的人群。
「大胆!汗王在此,何敢大呼小叫!「
合丹身后的亲兵出声斥责,一群响马都吓了一跳。在年轻皇帝不远处勒住了马,精悍的神色里浮上警觉与迟疑。这些终日游荡在宋、蒙国界线上的响马,据说是胡人的后裔。天大地大,万事无惧,流血破头,性命作堵,专以烧杀抢掠为生。只是看他们无意与朝廷为难,直此多事之秋,两个国家也都心照不宣地采取了不闻不问的策略。刚即位半年的蒙古国汗王合丹,自然也无心多做理会,只是敷衍地问前方的人群:「怎么回事?」
为首的响马恭恭敬敬地下马解释。说这是马失了惊,载着人就一阵疯跑,他们在后面急着赶马,所以才大声吆喝,实在无意惊动王驾。至于这个人么,只是刚刚加入的新成员。
年轻的汗王心不在焉地听着,思想里转动的是关于王国的宏伟蓝图和雄心壮志。踌躇满志的、十九岁的合丹,从半年前已经肩负起了整个王国、整个民族的重任,此刻又怎会将这些须小事觑进眼里,习惯性地一挥手,正打算放人。眼光稍稍一瞥。
地下的人显然是摔得重了,挣扎着半晌也没爬了起来,只是仰起了脸来瞅着这个高高在上的、风华正茂的异族君王。听见响马首领的解释,明明是想反驳了,却着急地反说不出来,仰起来的温柔清亮的眼睛,是痛苦,是羡慕,是焦灼,是惊慌。
「不是......不是......救我......」

苍白的年轻的脸,若蹙的眉尖为什么就会已经落下了悲哀的痕迹。静止的剔透的眼珠儿,流动着迟疑的恳求,隐藏在长长的睫毛的暗影里。那么多那么长那么黑的头发,云一样雾一样轻轻漂开了香气。略微的暗香,凝滞在干冷的空气里。

「......救我......」
哪怕已事隔多年,我仍能、想象出那样一个将暮未暮的春日,燃烧的晚霞,是以怎样的热情、为草原、涂抹上最浓重的一笔。我仍能、想象出那样一段江南的雅淡温柔,是怎样、衍生在漠北锋利的空气里。曾有过那样一场、欲诉还休的故事,宛然奄然而逝的蝴蝶,该是以怎样的姿态,在王兄年轻的生命里展开最初的羽翼。曾有过那样一种清淡含糊的声音,氤氲着、仿佛与生俱来的悲哀,是怎样地、在这草原的天空下、响起。
年幼的我啊,偏是在懵懂中,错过了一个故事,错过了一场伤感而绮丽的交集。
那一个故事的结局,长大的我开始收集草原上散落的传说,以我的想象力,编织着当年那一场残破而芬芳的记忆。
曾经有过的、是那样美丽的开始。
为什么、会留下一个那样的结局。

敌国之峙,无法和解的国仇。杀父之实,怎能释怀的家恨。一个是尊贵的宋主,这苍莽的草原下容不你的存在。一个是年轻的汗王,怎能狠心扔下所负人民社稷的责任。

长大的我,常常很想问我的王兄,是否有后悔过年少时的决绝。微笑的唇角,是不是感觉有到有一点苦涩。
长大的我,看着王兄有了一个又一个宠妃。投向雪原的眼光,会不会有一点寂寞。
长大的我,常常会想起那个暮春的瞬间,我看见巴雅尔俯下身去,在王兄沈睡的侧脸上留下了一吻。现在我想我知道了,这其实意味着什么。
长大的我,常常要在脑海中勾勒出那一个早已模糊的印象,苍白和芳香,再加上繁复黑发的衬托......

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奇怪地来到了巴雅尔的身边......

年少时的羞涩和喜悦不见了,没有变化的是眉间眼底薄薄笼罩的愁烟。苍白的脸成熟了也更清瘦,十年了、谁能不老。黑发明明更长更多的样子,迟疑低回的是太息般的暗香。

............

「来,喝一点吧。这是我们这里顶好的羊奶子酒呢。」
亲切地笑着,我将玉桃杯擎到了对面苍白的人面前。
他却没有接过酒杯,竟是微微的一个楞怔。脸上浮现出奇怪的表情,只是盯则后杯心微漾的绿醅。

桑金玛。苍白僵硬的尸体。一样的。记忆中。金杯底残留的淡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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