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回,淑妃觉得一股凉气,从心底冒了出来。
第五天,是皇太后的寒寿。
外面庆祝过了,照例,又要在内苑设宴。
数天未见到皇上的众妃嫔们,又正值香妃失宠之际,自然,没有谁肯放过这难得的希宠见幸之机。一个个花枝招展地,比上次装扮得更加精心,艶妆丽服,傅粉涂朱,加上太后带来的众位宫姬和格格,福晋们,花团锦簇、五色纷披,攒了一园子人。真是如千层锦绣,如火如荼;万朵胭脂,映杏映桃。更兼谈倾珠玉,笑落琼瑶,御花园内,如王母的瑶池胜会一般,热闹非凡。
而金世宗完颜煜,却在满园女眷翘首半日后方迟迟而至。
这位年轻英俊的君主,三日不见,竟是清瘦了不少。一贯的意气风发不见了,平添了一点颓唐。无精打采地向太后敬了酒,勉强说了几句祝词,却没有一点笑容。然后就径直在上位坐下喝闷酒,正眼儿不瞧一园子的绿鬓婆娑,红颜娇娆。
皇上阴沉着脸,其它人又焉敢嬉笑?这本该热热闹闹的内宴,反而异常的拘束、沈闷。
一开始,几位活泼伶俐点的,还大着胆子穿插一两句笑话;乍见皇后不慎失手砸了酒杯却惹得皇上大动肝火,一向得宠的捧月格格帮皇后说了一句话也挨了骂时,就再没有人敢吭声了。
皇上心情不好,谁还会蠢得往刀口上撞?宴席上,竟是静悄悄地,咳嗽之声不闻。伺候的太监宫女们,更是提心吊胆,个个捏一把汗,就怕今儿一个不慎,就得脑袋搬家。
太后突然笑道:「哎呀,哀家也老糊涂了!这么重要的人,也忘了使人去请!玢珠,琉珠,快去请香妃娘娘过来!「
两名宫女,答应一声忙去了。而一干妃嫔,都愕然望向太后。
虽然大家心照不宣,多少明白皇上的失控与香妃有关。但由太后出面去请被皇帝贬入冷宫的妃子出席宴会,几时听说过这等不合礼仪的事?何况前阵子太后与皇上为香妃闹得大动干戈的事儿,谁不知道?今儿个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么?
两名宫女很快回来了,禀道:「说是香妃娘娘病着,起不来呢。」
被打入冷宫的妃子,倒连太后也请不动,这更是奇闻了!众人也没话,偷眼去看皇上,见皇上仍一语不发,埋头喝闷酒,只是手里纂着的镶金牙筷,竟「啪嚓」一声,断了四截。
太后丢个眼色,玢珠、琉珠心领神会,转身又去了。
香妃还是来了。
几天不见,本就单薄的身子这下是瘦得能看见骨头的样子,勉强依在宫女臂上,一向都只穿素淡衣服,今日是考虑到皇太后的寿宴吧,鲜见的银红罗衫,却只衬得那尖出下巴的脸愈发苍白。脸颊上的瘀青还未消散,额上亦缠着布条。
皇上正襟危坐,没有搭理香妃的到来。只是,我注意到了,那蕴籍的清芬先人而到席上时,皇上浓密的睫毛,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在太后示意下,皇后向我挪了挪,太监掇来锦墩,让宫女搀着香妃在皇上身边坐下。见皇上仍恍若未闻地自顾吃喝,瞧也不瞧身边刚来的人,太后是想打圆场吧,笑道:「皇上--」
「谁叫你们将这贱人叫来的!多管闲事!」
皇上突地一拍桌子,大声咆哮。这下,不仅满园子的人吓得呆呆挣挣,连太后也张口结舌怔在了一边。香妃却依旧神色宁静地,苍白着脸,缓缓自锦墩上立起,扶了宫女,吃力地往回走。
清瘦的身子,几乎全倚在两个宫女臂上,屡欲倾侧地,走出了两步。
皇上霍地站了起来!
突地一片惊呼声中,纤薄的银红倏地被狠狠揉进了大片的明黄。接下来,惊呼声嘎然而止----是皇上蛮横又粗鲁地,紧紧堵住了怀中人微微溢出细喘的嘴唇。
这太过肆无忌惮的一幕,我与众多妃嫔并不陌生;这霸道而浓烈的深吻,一如咏絮宫内的情景。望着如中了定身法的太后与格格、福晋们,我没有如她们一般惊骇,却难以压制心中席卷而上的妒恨。
眼见怀中人已被吻得快要昏厥,徒劳地挣动着被紧紧钳制住的身躯,皇上仍没有停止之意,蛮不讲理地狠命啃食那两瓣苍白嘴唇。香妃挣扎了两下,身子一软没了动静,已是晕了过去。
皇上将香妃抱了起来,轻轻抚摩着那一头浓郁乌亮的黑发,手指细细滑过,红肿如熟透樱桃的双唇,隐约着淡青瘀痕的脸颊,缠裹着布条的额头;先前怒气尽成乌有,剩下的是一脸的心疼与懊悔。
「苏儿,你这狠心的冤家!你要想把朕折磨到什么地步呢!」见倚在胸前的人微微睁开了双眼,皇上恨恨地道,却满是怜惜地掬起了那丰盈如春云般的黑发,只手擎住了那细瘦的腰身,作势要举起来的样子。香妃吓了一跳,慌忙抓住了皇上胸前的衣衫。 皇上笑了,温柔地亲着那苍白的额头。
「朕的苏儿,瘦得只剩下这把头发了!要是被大风给吹跑了,可教朕上哪里找去?」爱怜的戏谑,让初雪般腮上微微晕出了赧然。皇上低沈地笑着,柔声道:
「朕得给你加一点重量呢。」
黄金灿烂、珠宝晶莹的璎珞,徐徐挂上香妃堆簇着如云黑发的颈项,聚拢了源自四面八方的嫉恨视线和艶羡眼光。
而这一刻,我悲哀地想到了:只要这个女人还活着,我大概是没有出头之日了。
入夜。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
正是麝蜡烟浓、玉莲漏短时分,我却沿着落絮无声的柳堤,逐着清香渺渺的荷风,穿行在香雪湖畔。精致的曲栏,在水银也似的月光下,楚楚入望。
生怕倚阑干。惟有旧时月共水,依然,暮雨朝云去不还。
最后下定了决心,我止住了脚步,侧耳一听,蓦地拔身而起,纵上了树梢。
走过来的巡夜太监,提着羊角灯笼,诧异地说了:「奇怪!方才明明看见有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儿,怎地走过来就不见了?」
同伴说:「我可没见着。敢情你眼花了,再不是见鬼了?」
「呸呸呸!」先前的人啐了几口,道:「赶紧别说这不吉利的话!咱们还是往前去好生找找罢! 香妃娘娘的地盘儿上,可不敢托懒的!咱能有几个脑袋瓜子?」
一行说着,看两人渐渐去远了。高攀在树梢上的我,冷冷一笑。
这一身卓绝的轻功,皇宫里没有一个人知晓,曾与我同床共枕的皇上,也从未察觉。我曾经练过十几年的轻功。所以,今夜的行动,可以说是人不知鬼不觉的。
而且,万无一失。我知道,皇上此刻尚在勤昭宫处理政事。
蹑足树梢,寒凫点水般,瞬间,我已紧紧贴在了结雪洲的房顶上,隐身在深黑的树影里。
悄没声息地搬开了琉璃瓦,朝下望去,香雾弥漫,热气蒸腾,正是香妃惯常沐浴的兰房。
看着那漂浮在水面上的滟滟黑发,我又冷冷一笑。千不该,万不该,谁叫你要有这独自个沐浴的怪癖?你这是自己找死,可不能全赖我心狠手辣。
我从怀中摸出了香魂砂。无色无味的剧毒丹药,入水即化,瞬间致命,还是当初进宫时偷偷带进来的。珍藏了两年,总算派上了用场。
正要瞅准那漂满了玫瑰花的澡桶将丹药扔了下去,忽听得开门声,吓得我忙将手收了回来。
紫檀木门开了又闭了,是熟悉的声音,低沈而磁性地,带着狎昵而怜爱的戏谑:「苏儿,还没洗完?是要等着朕一同来洗鸳鸯浴么?」
暗叫不妙,我实实不料皇上会这么快就过来了。正悔恨得半死,我的目光突然定住了。
仰头大笑着,皇上将兰汤中的赤裸人儿一把抱了出来,举到了半空中,作势要放手。
细细的惊叫声中,我揉了揉眼睛。是我眼花了么?再揉了揉。
没有看花。
被搂在皇上怀中,不高兴地别过脸拒绝皇上含着笑意的亲吻的香妃,确实,竟然,是一个男人。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傻傻地下了结雪洲房顶,怎么傻傻地穿过香雪湖畔,又怎么傻傻地向漩玑宫走去的。
甫至宫前,只见宫门大开,明灯辉映,宫女排成两溜雁翅,内殿上端端正正坐了一人,神色严厉,侯我归来。
「太后!」扑通跪了下去,声泪俱下地,我号啕大哭起来。
太后拈着我乖乖交出的香魂砂,道:「宴席上哀家看你神色不对,就想到别出什么乱子,果然--」
微叹了口气,太后脸上神色变为了怜悯与痛楚。「都是可怜人哪......」她低声说着,突又道:「淑妃,随哀家进来。」
进入寝宫,屏退宫女,太后坐在了我惯常小憩的沈香榻上,瞧着跪在地上犹自抽噎的我。
「淑妃,你还记得哀家的兄长,英年早逝的恒英侯么?」
我泪眼朦胧点了点头。怎么会不记得呢?
恒英侯练青雾,这位当年被先帝倚为肱股重臣的国舅,年少英俊,战功赫赫,却于而立之年瘁然去世;当时,曾让大金国多少人都痛哭失声而起紫玉烟沈、明珠佩冷之叹啊......我只是 在幼年的一次盛大的宴会上远远见过他一面,依稀记得,那是一个外表与其令敌军闻风丧胆的「战神」之名太不相符的青年将军,性情温雅,姿容秀美,宛然是玉琢成的人儿......
太后低低叹道:「当年,就因为哀家的嫉妒,害死了哀家最敬爱的兄长......至今,哀家都无法原谅自己啊......」
我骇然望向太后。太后端庄的面庞,带着追忆往事的凄然:「当年,先帝一直极其宠幸哀家,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虽然还是夜夜过哀家宫里来,却再没有和哀家同过房。很久以后,哀家才明白,从那时起,先皇就爱上了哀家的兄长......」
是如潮如海涌上心头的往事,亦带来了当时那铭心刻骨的爱恨么?这场被时光堙埋了的、鲜为人知的禁忌,亦深深感染了我。凝神听太后续说道:「那时,哀家亦如你现在一般,又妒又恨,又惊又怒,马上禀报了先皇太后。而第二天,趁着先帝不在,皇后和先皇太后就命人将毒酒赐到了恒英侯府......后来,哀家才明白,哀家的胡涂,害了三个人啊......哥哥死了,先帝的心也跟着哥哥去了, 而哀家得到的呢,也不过是二十余年来独守空房。连弥留之际,先帝念念不忘的,都还是哥哥啊......」
原来,那总是笼罩在先帝眉间的深深的悲哀与绝望,并非我的错觉,而是源自这一段悲惨而坚贞的情爱么?悲悼着先帝与练将军的不幸的同时,我的泪水,又掉了下来,我自然知道, 太后以往事相告的弦外之音......
就如先帝对恒英侯的挚爱,皇上对香妃用情之深,亦是有目共睹,人所皆知啊......
「那妾妃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哽咽而无望地。
太后深深一叹,道:「明儿去奏过 ,你就暂过长乐宫来,相伴哀家罢。」言罢起身。
「妾妃遵旨。」机械地跪在地上,目送 出去,我竟忘了站起来。呆呆四顾,一片寂然;伴着我的,只有残灯朱幄,淡月纱窗。
第四回 十二城中锁彩蟾之孕信
跟着太监穿行在结雪洲的曲槛长廊之间,翥凤好生紧张。
自西夏迢递入金,刚进燕京就听说了宠冠后宫的香妃。来历不明的汉族女子,却在三千佳丽之中独撷君心,也难怪会导致海内传说纷纷了。驿馆里的人,更是整日津津乐道;说香妃体有异香,说香妃精通媚术,说香妃是狐仙转世(要不怎么能把年轻的皇上迷住?),让年幼的翥凤对这位神秘宠妃的真实模样好奇之至。路经慈恩寺,恰好又有一件事,使翥凤名正言顺地有了甫进宫便来拜见香妃的契机。
珠帘深下之处,太监停了下来。不待他禀报,许是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随着若有若无的暗香飘出的是房中人的话语:「到了么?快请进来罢。」
柔软而低哑的声音,有一点近乎清冷的质感。
青缎靠背引枕上半倚着苍白的人,这应该就是香妃?
浓郁的黑发长长地,自瘦削的肩膀滑下,铺散在湖色褥上,一如委地绿云。年长而沉默的人,深秀的长睫下竟是局促而惶惑的目光。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宠妃么?
不是少女心中曾不止一次想象过的、风华绝代的少年佳人,让翥凤意外地失望。这两天在这金宫里遇见的所有嫔妃们,任何一个都远比眼前的人美丽,并且年轻。
明明是皇上爱如珍宝的人,却没有丝毫得宠妃子的盛气凌人,反倒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翥凤。
香妃不开口,翥凤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将来意直接挑明:「路过慈恩寺,有一位年轻尼姑,托我带一封书给香妃娘娘......」
「带信?......」香妃突然抬眼注视翥凤,搁在青缎靠枕上的手不易察觉地一抖。
接过封好的书札,一看见上面娟秀的楷字,香妃的脸色似乎就变得更苍白了一点。抽出其中菲薄的小碧笺,看着看着,她的身子就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贝齿紧紧咬住了丰润的嘴唇,缓慢地洇出了殷红。
翥凤吃惊地看着香妃,疑问横亘胸间的同时,却又不由地想起那个托他带信的女尼。
分明不是金朝人的女尼,那么年轻美貌,不过十六七岁,却是娥眉愁蹙了春山,莺啭细蕴着怨声。
又是为了何样伤心欲绝的因缘,情愿削落了万缕青丝,而隔断十丈红尘?
「苏儿!」
突然地,低沈而磁性的声音,伴着一路朝靴响,在走廊上由远及近。
皇上一撩珍珠门帘大步走了进来,年轻英俊的脸上带着笑意。可能是刚退朝归来吧,朝服都未宽下便直接过了这边来。
「翥凤?」发现西夏少女的存在,年轻皇帝显然有点意外:「你来这里做什么?」
皇上陡然严厉的目光让翥凤莫名其妙:「我......我来为香妃娘娘送书啊。」
「送书?送什么书?」皇上锐利的目光立即捕捉到香妃手中的小碧笺,同时亦看见神情怔然的香妃,苍白下唇上的殷红触目惊心。
「苏儿!」
心疼地低喊,皇上一步跨过去将香妃搂抱了起来,微愠地,狠狠堵住了怀中人的苍白丰满的嘴唇。
「呜......」是意识到翥凤的存在吧,香妃徒劳地在挣扎,摇着头,那一头如春云般的长长黑发,便如春风里悸动的莲波般荡漾开来。但这无力的抵抗无疑只是徒增了皇上的怒气,紧紧钳制住怀中的人,更深地吻了上去。香妃苍白的脸上很快涌上了红潮,长长的睫毛,羞惭般地轻轻覆上了眼睑。皇上松开怀中人红肿的双唇,温柔地啄吻着香妃紧闭的眼帘。「睁开眼睛,苏儿,看着朕。」
香妃听话地,缓缓睁开了眼睛,仰视着皇上。而皇上亦低头看着香妃。那样爱怜横溢的眼神,是丈夫在看着自己负气的娇妻般,是慈父在看着自己少不更事的幼女。
然而,香妃,明明就比皇上年长啊。
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在细细浸润翥凤此时的心情,使她不由自主的眼眶湿润。那是非关窗外杨柳烟景,那是非关窗外花鸟深痕。
这像是一个不该出现在暮春的梦境。
翥凤悄悄退出房间时,正听见香妃呜咽一般的声音:
「煜儿......锦园......锦园,她有了身孕......」
由皇上指定,翥凤由原本居住的地方迁到了结雪洲近邻的题红榭。每日里,或者焚一炉松柏宫香奏上几曲银筝古调,或者磨一壶御赐新墨临几卷锺王小楷,或者拿着绣花绷子到邻近的贯春妃、福贵人宫里去讨教几个时兴花样子,或者带着贴身使女翠珊到结雪洲串串门,倒也清闲自在。
与结雪洲比邻而居,翥凤便可以时常看见翠云流转的杨柳万络之间,皇上明黄的身影匆匆来去。但却几乎不见香妃出来。即使难得的出来了,也顶多倚栏站站,看着那湖心参差的莲叶在微风中款款摇摆,掩不住的悒郁,便从那若蹙的眉尖悠悠荡开。
当翥凤走至白石栏前时,发现隔岸,香妃正独自倚着湖栏。长长的黑发在水风里欲扬还敛,披着白裘的身影,在绿鬓婆娑的背景里格外鲜明。翥凤喜滋滋地奔了过去。
「娘娘,我们到御花园里走走可好?」
香妃显是吓了一跳,回头见是翥凤,便宠爱地微微一笑,眨动的长睫毛在眼睛里投下了瞬间的阴影。听了翥凤的提议,她明明地迟疑了。是不想去吧,却终于没有忍心拂逆这天真少女的热情。